撰文:张之琪
编辑:朱洁树
『思想界』栏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栏目,我们会选择上一周被热议的1至2个文化/思想话题,为大家展现聚焦于此的种种争论与观点冲突。本周的『思想界』,我们关注演员翟天临的学术不端丑闻。
在今年春晚舞台上扮演打假警察的翟天临,刚过完年就因为学术不端而被“打假”了。翟天临一直以娱乐圈里的“学霸”自居,他于去年拿到了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博士学位,今年一月,他又在微博晒出了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博士后录用通知书。但他看似光鲜的履历却遭到了一个名为“PITD亚洲虐待博士组织”的微博账号的质疑,该微博于2月7日首次就翟天临为何没有公开发表的论文一事发声,殊不知一石激起千层浪,牵出了2019年的第一个“大瓜”。
据网友爆料,在网上可以搜到的翟天临的署名文章一共有三篇,其中一篇是为《意林》杂志的题词,可以忽略不计。另外两篇分别是发表于《广电时评》的《谈电视剧〈白鹿原〉中“白孝文”的表演创作》,以及发表于《综艺报》的《如何用“下意识”让表演更生动鲜活?》。这两本刊物都不是核心期刊,并且《谈》一文的查重比例高达40%,其中大篇幅抄袭了发表于《黄山学院学报》的《一个有灵魂深度的人物——〈白鹿原〉之白孝文论》一文。
由于翟天临的博士论文还没有上传至公开的数据库,热心网友又对他的硕士毕业论文《“英雄”本是“普通人”——试论表演创作中的英雄形象与人性》进行了查重,结果显示,文字复制比例高达25.9%,其中5.5%的内容抄袭了陈坤的本科毕业论文《性格化表演之我见》。2月14日,在事件发酵一周之后,北京电影学院在其官方微博发表声明,指出学校已就翟天临涉嫌学术不端一事启动调查,相关问题一经查实,将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而将其录用为博士后的北京大学也于16日发表声明,确认翟天临存在学术不端行为,并对其做出退站处理。
翟天临的学术不端丑闻,一方面暴露出我国高校艺术教育中创作实践和学术研究互相混淆、互相迁就的现状;另一方面,名人、权贵到名校镀金背后,还隐藏着大学用学术资源(文凭)交换其他社会资源的利益链条。
以创作实践为主的艺术专业,有必要开设博士学位吗?
张晓春给《新京报书评周刊》撰写的评论认为,作为一名顶着博士学位的演员,翟天临出色的演技固然无法为其论文抄袭开脱,但演技与论文、职业与学历,乃至艺术与学术之间的关系,却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这一问题还关乎艺术在学科建制中的位置。
张晓春指出,艺术与学术,是两种非常不同的人类精神文化活动。追根溯源,无论是古希腊的“technē”还是孔子的“六艺”,“艺术”都指向一种与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技能、手艺,而在康德的审美理论中,艺术又被确立为一种超功利的、独创性的实践。艺术需要学习,但不能只靠学习;有赖于知识但又不是知识。而学术,则是一种对知识的探求活动及其成果,每个学科都有其特定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专业语言以及世代累积的知识体系和学术范式。
然而学术和艺术又并不是两个完全区隔的王国,艺术可以成为学术的研究对象,从而生产出关于艺术方方面面的知识。但“艺术”和“关于艺术的学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只是当它们被纳入教育体制时,就出现了许多混乱和冲突。艺术生在本科阶段的培养方案类似“学徒制”,老师教授一些可以教授的技能,辅之以艺术史、美学以及其他人文课程,本来不错,但在毕业时却要用论文考核艺术生的学术功底,结果就是,学生和老师都将论文视作不必要的苦差事,虚与委蛇、敷衍了事。
而研究生(包括硕士和博士)阶段又与本科不同,它培养的不再是学徒,而是学者,举例来说,翟天临的专业电影学,不是关于拍电影、演电影的,而是关于电影研究的,是电影史、电影批评、艺术理论、媒介技术、文化产业等等。如果翟天临的博士论文是关于表演的,那也必须是对表演的理论化分析。总而言之,“表演”这件事本身算不上学术,也学不出个硕士、博士。
张晓春指出,学术纯洁和制度公正固然需要维护,但若看不到艺术高等教育和研究的现状,恐怕也会让批判失去重点。以单一的学术机制(论文、学位)对待包含艺术实践和学术研究两方面的艺术学科,而不对二者做清晰的区分,反而两相迁就,必然导致大面积放水,甚至是造假的现象。在张晓春看来,对于翟天临这个艺术博士的跌落,其他博士不应该仅将其排除出“博士共同体”,转头再度确认规则的神圣和秩序的安稳,相反,这一事件应该促使人们对学术的界限、职能、规则的适用性问题做出更深刻的反思。
梁文道在他的音频节目《八分》中也谈到了学习表演和研究表演的区别。他指出,在美国,一些艺术专业——如南加州大学的影视制作专业、耶鲁大学的戏剧专业等等——都只设置了硕士课程,而没有博士课程。同时,这类具有较强实践性的硕士专业,所取得的学位通常被称作“MFA”,Master of Fine Arts(艺术硕士),许多MFA学位不需要学生提交学术论文,而需要一份学生的作业,它可能是一出戏剧表演,也可能是一个剧本。
而就是这类非常流行的艺术硕士,在戏剧领域同样存在争议,很多人认为,表演这一艺术形式根本没必要读硕士,只需要经过一定的专业训练就可以了。例如牛津大学的戏剧学院,就只开设三年制和一年制两种课程,前者是为想要从头开始学习表演的年轻人开设的,而后者则提供给已经具有一定资历的演员,类似再进修。而这两种课程,最后都只能获得一个本科学位。
那为什么中国的艺术院校要开设表演方向的博士呢?梁文道认为,一个原因是一旦一所学校开设了一个博士点,学校的经费就会增加,地位也会随之上升。另一个原因则是,中国太过强调“学位化”,任何一个专业,无论是护理还是主持人,都需要先有一个学位,有了本科之后,就有硕士,有了硕士就有博士,而一旦有了博士,就必须采用“一刀切”的学术评价标准,通过写论文、在核心期刊发表文章等方式进行评定。既然太过强调“学位化”,那其中浑水摸鱼、弄虚作假的现象自然也就避免不了。
著名导演、北京电影学院退休教授谢飞也在微博长文中谈到,文革结束后,我国高校重新开设了研究生教学,但是很多学校的主管部门和教学领导对这一教学制度并没有进行过深入、科学的研究,为了追求“高大上”“世界一流”,就“贪大、贪多”地盲目上马了博士项目。1986年,北京电影学院开设了艺术硕士,1990年代又开设了艺术博士,谢飞表示,对于后者他当时就是持反对意见的。在谢飞看来,电影学院多年以来都是以专业实践为主的艺术创作教学,属于“职业型学位”,目的是培养专家;而博士教学是艺术史论型的学位,培养的是学者,二者并不兼容。
谢飞指出,北京电影学院和美国的茱莉亚音乐学院类似,是一所独立的“艺术专科学校”,不像是综合类大学里的艺术、电影分院一样,在学院之外还有其他资源可以利用。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展研究型的博士教学是很不恰当的。并且,按照国内高校的现行制度,博士在读期间不仅要发表数篇理论文章,博士毕业论文也必须是十万字以上的史论专著,这对于本科和硕士不是史论研究学科的学生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对于同样情况的导师也是一样。
名人、权贵的博士学位,是高校的创收渠道?
专栏作家路德维希在给“腾讯·大家”撰写的评论中也谈到了中国高校本身的腐败问题。他指出,在一个急功近利的社会里,高校的作用主要是学历认证,尤其是在中国社会里,对于文凭的崇拜是普遍存在的。同时,高校与其他机构一样,也需要进行资源置换,比如向企业要资助、向政府要政策、向文化单位要帮扶等等,并与它们结成利益共同体。那么高校能向政府、企业和其他文化单位提供什么资源呢?这就涉及到给成功人士开后门这个公开的秘密了。尤其是在2000年以后,许多人通过种种关系获得了想要的文凭,甚至有根本没读过硕士的人,直接获得了博士学位。对于这一点,许多高校教师都心照不宣。毕竟,不这样做,高校如何创收呢?
路德维希指出,在中国读博士,基本有两种模式:脱产或在职。脱产的博士就是待在学校里全心全意读博的人,他们往往是真学霸,但同时也是贫困的代名词。虽然博士期间不需要交学费,但微薄的奖学金和生活补贴、繁重的学术劳动以及艰难的就业形势,令这些大龄学子倍感焦虑,其中得抑郁症的一大把。而在职博士则复杂得多,其中大部分人,本身就在科研文化机构工作,他们读博主要是为了提高业务水平,同时,其供职单位会给高校交学费,这有利于高校创收,总的来说,是一个良性循环。
然而在在职博士中,存在一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他们课也不上、书也不看,论文找人代笔,很大程度上污染了学术环境。路德维希总结道,中国博士的构成复杂:既有科研圣徒,也有学术混混;既有寒门子弟,也有权贵名流。高校则是通过时紧时松地发放文凭,不断从社会各界换取资源。翟天临事件对真博士来说,是一个“暴击”。在这个格局里,老实人吃亏,混子大行其道。因此,真博士们一边打假翟天临,一边将矛头指向学术腐败。然而可悲的是,即便将翟天临扒了个精光,也只是出了口恶气而已,苦逼的博士们依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可能在未来遇到更多、更神通广大的“翟天临”们。
电影学博士、西南政法大学教师灰狼在《作为翟天临同届的电影学博士,我有话要说》一文中也谈到了类似的问题。他指出,翟天临事件之所以会激怒博士群体,是因为文科博士本身就生活拮据,更不要说那些有志学术却屡考不中的人,对他们而言,被不学习的演员占去了一个全日制博士名额,应该会感到非常寒心。事实上,不光是博士,本科教育也是一样,每年大家关注的艺考生,都是王俊凯、易烊千玺、吴磊、关晓彤一类已经成名的童星,他们平时忙着拍戏、代言、跟粉丝互动,根本没什么时间上课,但最终都能顺利毕业,并且占掉当年一个宝贵的表演系本科名额。他们剥夺的,可能是寒门学子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至于翟天临被北大录用为博士后一事,灰狼认为,这不光是翟天临的责任,学校本身也有责任。对于学校来说,录取一个明星做博士后属于学术资源和其他资源的“合理置换”。翟天临在微博上晒出的这张录用通知书,意味着每年30万的科研补助,相当于北京一个像样的白领一年的收入。为了这个北大博士后的名额,许多寒门博士挤破了头,攒了一摞论文,宁愿放弃去外地高校工作的机会,却最终一无所获。但得到这个名额的,却是完全不缺钱也没什么科研能力的翟天临,这就是所谓的“赢家通吃”。像翟天临这样的“明星博士”只是稀有的个案,毕竟有多少明星想要读博士呢?但它却提示我们,教育一直是权力和利益的一部分。
反过来说,翟天临虽然名声在外,粉丝众多,但没有过硬背景,也算不上有钱有势,在某种程度上,他只能算是个软柿子,被众人捏就捏了。事实上,轻而易举占去寒门学子博士名额的达官贵人,分布在各行各业,数量也不在少数,“速成+跨界+名校”,这就是赢家通吃的法则,他们的学历和利益,是愤怒的普通人很难动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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