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钱伯彦
在距离西班牙首都马德里60公里开外的瓜达拉马山脉的山峦之间,隐藏着一座气势恢宏的陵园——烈士谷。155米高的青铜十字架直插云霄,半小时车程之外就映入来往者的眼帘。
陵园的中央有一座不起眼的石棺,时至今日仍然有大量西班牙人定期来献鲜花。不过长眠于此的逝者依然无法获得片刻宁静,因为他是西班牙历史上的大独裁者弗朗西斯科·佛朗哥。
3月15日,西班牙副首相卡尔沃(Carmen Calvo)宣布,佛朗哥的棺椁将于6月10日从烈士谷迁出,并于同一天迁至马德里北部的帕尔多公墓,这里也是佛朗哥妻子卡门·保罗(Carmen Polo)的安葬之地。西班牙政府已经明令禁止任何媒体或个人于当天对改葬过程进行拍摄或直播,官方理由是“保护佛朗哥家族的隐私”。
此前关于佛朗哥最终安葬地点的争论已经持续了数月之久。2018年6月上台的新首相桑切斯任职伊始就表达过要将佛朗哥迁出烈士谷的想法。之后,议会于2018年8月就改葬佛朗哥一事达成决议,但因为争议太大而一直没有正式公布改葬日期。
其间,佛朗哥家族曾向西班牙政府提出过条件,表示只有将佛朗哥迁至紧邻马德里王宫的阿穆德纳圣母大教堂才会同意改葬——这里不仅是佛朗哥家族的安葬之地,国王阿方索十二世的王后也长眠于此。但最终被西班牙政府以“无法容忍法西斯主义者升上天堂”为由拒绝,不少西班牙知识分子更是把佛朗哥家族的提议类比于把墨索里尼安葬在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
此后,佛朗哥家族就一直力求通过法律途径阻止桑切斯的计划。在西班牙政府宣布改葬的具体日期之后数天,佛朗哥家族就将政府告至西班牙最高法院,目前最高法院的判决仍未下达。
佛朗哥改葬一事多有反复的背后,是西班牙最大的历史遗留问题:对于逝世已经43年的佛朗哥,人们至今仍然无法对其功过盖棺定论。
以独裁终结独裁
时间回到1936年,在那个共产主义、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和保皇党各势力轮番登场的动荡年代,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滑向了内战的深渊,佛朗哥时代的序幕也就此拉开。
1936年2月,西班牙大选,以西班牙共产党为代表的左翼联盟险胜,在获得合法政权之后,开始继续大规模推行包括激进土改、取缔耶稣会、打压天主教等饱受争议的政策,并迅速触怒了保皇党、保守派、教会等多方势力。同年7月,佛朗哥带领驻摩洛哥和加那利群岛的西班牙殖民军发动叛乱。在纳粹德国和意大利的鼎力支持下,叛军和获得苏联支持的共和国军在西班牙本土大打出手,并最终于1939年4月占领西班牙全境。战争期间,佛朗哥趁机给自己加上了“西班牙国家元首”和“大元帅”的头衔,直到他去世为止。
残忍,也许是佛朗哥的叛军能够赢下内战的原因之一。从登陆西班牙开始,叛军每占领一座大城市就会将反抗者们赶入斗牛场,并用冲锋枪进行大屠杀。佛朗哥得势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在各大城市大肆抓捕并处决异己分子。据统计,1939年4月起,每天都有数千西班牙人被叛军枪决后抛尸荒野。此后,佛朗哥不经审判随意枪决政治犯的残忍行径便一直笼罩着西班牙数十年之久。直到去世前18天,病入膏肓的佛朗哥仍在亲手签发枪决名单。
然而,“暴君”、“刽子手”只是硬币的一面。
虽然依靠着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上台,佛朗哥却顶住了纳粹德国的强大压力,在二战中恪守中立,西班牙也是二战时欧洲大陆上唯一没有卷入战争的大国。尽管佛朗哥曾经派出“蓝色军团”参与苏德战争,但在斯大林格勒战役后又偷偷撤回了这支部队。
二战之后,这位独裁者又开始按照自己的构想来兴建他心中的西班牙。1947年,佛朗哥宣布西班牙为君主国,次年又迎回后来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并将其立为接班人,同时自认摄政王。至此,西班牙成为一个王位一直悬空的王国。
1959年,佛朗哥政府制定了“稳定发展计划”,实行对外开放、经济优先的政策。1960年代,经济高速增长的西班牙迎来了黄金时代,并于1975年步入发达国家行列。
同年,佛朗哥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临终之前,佛朗哥如约归政于王室,正式开启了西班牙的民主化道路。
撕裂的西班牙
40.9%的受访者赞成,38.5%表示反对,一份比例如此接近又泾渭分明的民调,这不是英国脱欧,而是西班牙《世界报》针对是否应将佛朗哥迁出烈士谷一事发起的民意调查。
“在一个像西班牙这样,成熟的、欧洲式的民主国家里,无法容忍一个割裂西班牙社会的象征继续存在。”在首相桑切斯看来,随着佛朗哥棺椁的迁走,烈士谷将会变成一个“和解之地”。
不过,桑切斯的愿景似乎把问题过于简单化了,因为烈士谷本身就和佛朗哥一样充满着争议。在这座由佛朗哥本人亲自下令建造的陵园里安葬着3.4万名死于内战的西班牙人,其中绝大部分都为佛朗哥领导的叛军所杀。但这似乎和佛朗哥愿意为他屠刀下的亡魂“平反”并无关系,反而被批评者视为佛朗哥在冷战时期为了讨好美国人的惺惺作态。讽刺的是,这座宏伟的陵园是由2万名政治犯强制劳动并耗时19年建成的,同样安葬于此的还有长枪党的创始人何塞·安东尼奥(José Antonio Primo de Rivera)。
今年已经85岁的卡纳莱斯(Fausto Canales)已经无法回忆起1936年的那个夜晚,当时他只有2岁。在被叛军砸开房门之后,卡纳莱斯的父亲就被抓走并就地枪毙,他的尸体和其他六位遇害者一起被投入某处枯井。直到1959年,卡纳莱斯才通过内部消息得知父亲和几位遇害者的遗骸被一起埋葬在了烈士谷,其间没有家属通知,也没有遗骸辨认。
自那以后,卡纳莱斯就定期来烈士谷为父亲扫墓。当然,卡纳莱斯并不知道他父亲究竟被安葬于烈士谷的何处;同样不可避免的,卡纳莱斯每次扫墓也必定要经过陵园中央佛朗哥的棺椁。
烈士谷每年都会迎来40万访客。但是随着经历过内战一代的老人们渐渐离世,来访者中来祭奠佛朗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相对于烈士谷中门前冷落的众多墓碑,佛朗哥石棺前的祭拜着却一直络绎不绝。“烈士谷已经成为了极右翼份子膜拜大元帅(Generalísimo)的朝圣之地,”这也是西班牙政府要求将佛朗哥迁出烈士谷的理由之一。
西班牙政府要回答的另一个问题是,在佛朗哥被迁走之后,安葬在烈士谷的3.4万遇害者遗骸应当何去何从?在“内战遇害者家属协会”看来,继续将遗骸留在这座屠夫下令建造的陵园是为亵渎上帝。若要将遗骸交还家属,像卡纳莱斯这样能够提供父亲准确信息的老人却已经不多了,更妄论陵园中还有三分之一的无名遇害者。2000年前后,当地法院曾经批准数例家属要求将遇难者从烈士谷迁出的要求,但最终却因尸骸辨认困难无疾而终。
除了烈士谷本身的争议之外,佛朗哥改葬一事也被赋予了一层政治色彩,被视为西班牙各政党借题发挥的缩影。
自从2018年6月成为执政党之后,左翼的工人社会党(PSOE)就一直力图改变少数派政府的现状。工人社会党在350席的众议院中仅占84席,甚至还远不及议会第一大党右翼的人民党(PP)的134个议席。
为了在4月28日新一届西班牙大选中争取更多议席,工人社会党不仅需要一剂政绩强心针,还需要团结议会中主张迥异的各大左翼党派,以压制第一大党人民党。但是,和工人社会党同为左翼的加泰罗尼亚政党“我们可以联盟”(Unidos Podemos)以及巴斯克民族主义党却都具有极强的分离主义倾向。如果说左翼党派之间能有什么共识的话,那就是佛朗哥——毕竟西班牙各地的分离运动在佛朗哥时代都遭到了残酷的镇压。
在2018年夏天,桑切斯将改葬佛朗哥一事交由议会表决之时,也正是由于“我们可以联盟”和巴斯克地区政党的支持才得以过关。
与左翼各党派相对,人民党和保守派的政界人士无一例外都对改葬一事强烈反对。人民党党魁卡萨多(Pablo Casado)就曾批评政府此举是“不负责任的,企图再次撕裂西班牙已经愈合的伤口”。烈士谷的本笃修道院院长和持右派立场的《ABC日报》也将其称为“对过去的复仇”。
1975年佛朗哥死后,为了避免社会矛盾激化,确保民主化转型的顺利,第一届西班牙民主政府在胡安·卡洛斯一世的默许下采取了搁置争议的做法。1977年,西班牙推出了赦免法案,对佛朗哥时代的政治迫害和犯罪行为既往不咎,对佛朗哥的历史评价也同时被冻结。时至今日,于公开场合对佛朗哥时代发表评论在西班牙仍是禁忌。
随着桑切斯将冰封已久的佛朗哥话题再次抛出,西班牙人似乎也再无顾忌。
去年11月20日,佛朗哥逝世43周年忌日时,在马德里繁华的塞拉诺购物街上,众多抗议者再次喊出了那些许久不曾听见的口号:不是Viva la vida(生命万岁)——而是Viva Franco,Viva España。(佛朗哥万岁,西班牙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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