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明·贾瓦迪（Ramin Djawadi）的乐器库中，忧伤凄切的弦乐、雄浑有力的号角和一种名叫都都克笛（Duduk）的亚美尼亚双簧风鸣乐器都派上了用场，编进了《权力的游戏》的配乐中。然而在这部剧集的前五季里，有一样最常见的乐器他唯独不碰——钢琴。一开始，制作人大卫·贝尼奥夫（David Benioff）和D.B.魏斯（D.B. Weiss）就表示，钢琴那矜贵的象牙琴键敲击出来的声音太过纤巧雅致，和剧中那片残忍的大陆实在不搭——想想看，在这片土地，就连参加个婚礼，都逃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另外，长笛也被列入了黑名单，免得一不小心把这个权力的高椅吹出文艺复兴市集的味道。

然而到了第六季，原本被重重围困的皇后瑟曦·兰尼斯特绝地反攻，准备炸掉圣贝勒大教堂，这下一连串就死了五六个主角。剧情慢慢推进，贾瓦迪也坐下来为这个关键镜头配乐，拿起乐器试来试去却发现没一样演奏出来的效果能让他满意。“我试过用竖琴来配这一整段，但所有人听了都直摇头，”他说，“竖琴的音色中有种温暖，而冷冰冰的钢琴恰好没有。”

终于，这位作曲家把钢琴带到了维斯特洛。当瑟曦手下的小孩偷偷穿过大教堂地下的下水道，点燃引线时，曲声响起，钢琴的琶音（指一串和弦音从低到高或从高到低依次连续奏出）萦绕心头。这台此前从未出现过的乐器也微妙地暗示着这部剧的一个标志性转折正在氤氲发酵。同时这首《七神之光》（Light of the Seven）如挽歌般悲壮，也传递了另一个信息：瑟曦的暴力之举不仅仅是一场完全颠覆棋局的政变，更是一场怨恨与绝望酿就的悲剧。“它不仅仅是电视剧场景的配乐，更是这一幕情节的雕塑师。”贝尼奥夫和韦斯在在邮件中对我说，“它塑造了这个场景，和剧中其他任何创意元素一样，甚至效果更明显。”

新一季《权力的游戏》4月就要开播，贾瓦迪质感丰富的音乐，也将让剧集更加鲜活立体。早在2011年，这位44岁的伊朗裔德国作曲家就用一首主题曲牢牢巩固了这部剧独一无二的地位。琴弦在无情的推拉下嗡嗡震颤，扣人心弦，昭示着滚滚涌来的诡计阴谋。从这时起，贾瓦迪慢慢创造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音效景观，和剧中的末日景象相得益彰：凛冬将至。在他手中，就连最轻快激昂的乐曲，都透着一丝不祥的气息。

我最近在圣塔莫尼卡的工作室与贾瓦迪见面了，他也一点点拆开揉碎地给我讲解他是如何创作《七神之光》来勾勒这一幕主题的。贾瓦迪会在和弦流动时戛然而止，留下令人不安的寂静。这时候他换上教堂管风琴，激起瑟曦在攻击这个邪教时痛苦的过去；两个男孩的歌声同时响起，“他们并没有跑调，但你就是能感觉出，好像有什么不大对劲。”

粉丝看到这个画面、听到这段原声简直激动到浑身战栗。这一集刚出不久，《七神之光》就在Spotify的热歌榜Top50上窜到了榜首。挤掉了马上就会传遍大街小巷的玛吉·罗杰斯（Maggie Rogers）的口水歌《Alaska》——这段长达十分钟的纯器乐演奏让人过耳不忘，同时也成了迄今为止剧集中最出人意料的转折之一：这首曲子让一位作曲家摇身一变成了摇滚明星。

管弦乐作曲在贾瓦迪心中的地位一直以来都处在威胁之中，他对金属摇滚有种疯狂的痴迷。贾瓦迪十几岁的时候生活在德国杜伊斯堡，这时的他会在炭疽乐队（Anthrax）的演唱会上伴随强劲的重金属节奏猛烈甩头；他也组了乐队，然后起个像“Antagonist”（敌手）这样的名字，然后用速弹指扫出绚丽的效果。年轻时候贾瓦迪的偶像是史提芬·范（Steve Vai）和英格威·玛姆斯汀（Yngwie Malmsteen），这两位都是穿皮裤的歌手中手指最灵活、指法快到着火的大师级人物。在他的工作室里参观一圈，我被那些鲁特琴和非洲鼓迷住了，而贾瓦迪却对另一把史提芬·范送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早期的七弦电吉他更感兴趣，兴致勃勃地展示着这把带有迷幻火焰图案的琴，“真是美好的回忆啊。”他说，这时他拿着琴的姿态宛如骄傲的英雄。

贾瓦迪在莱茵河畔长大，在这样的环境下，古典乐是一门必修课。“在幼儿园，你就得学习那些经典曲目，”贾瓦迪回忆道，“他们会在你跟前放莫扎特的音乐，然后解释里面的音符对位法（counterpoint）。”

贾瓦迪对吉他大师埃迪·范·海伦（Eddie Van Halen）的作品轻车熟路，对路德维希·凡·贝多芬的杰作也是了若指掌，这也让他能够创作出一种独特的音乐，层次丰富、复杂多样，同时又能迎合大众的口味。这种看似不可能的结合在他为HBO剧集《西部世界》创作的配乐中彰显得淋漓尽致。这部黄暴的科幻剧讲述了一个在沉浸体验式西部牛仔主题乐园里，园方使用的人工智能机器人逐渐觉醒反抗的故事。在这个系列剧集中，贾瓦迪常常把当代流行经典改编成复古沙龙里的钢琴小调，把人们带进剧中那个世界的年代。在《西部世界》的首映礼上，他改编了滚石乐队的《Paint It Black》，颇有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的《威廉泰尔序曲》的味道。这样一来，这个潇洒有范儿的动作场面效果就打上了贾瓦迪的标签：情感澎湃但又有些影影绰绰、错综复杂。

贾瓦迪原先在知名电影配乐家汉斯·齐默（Hans Zimmer）的制作公司磨炼乐感，后来自己租了一间工作室，今天的他依然在这里工作。不容置疑，齐默是一位富有远见的德国作曲家，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可以说引领了电影音乐的发展潮流。在贾瓦迪还在他的工作室当助理的时候，齐默和作曲团队曾经争执不下，当时他们手上的任务是2003年的《加勒比海盗：黑珍珠号的诅咒》。具体来说，这场难倒他们的戏是约翰·德普和奥兰多·布鲁姆的第一次决斗。不知为何，这场决斗的观众竟是一头驴。

“如果驴子融不进斗剑的氛围里，那这电影还不如不要，”齐默告诉我，“这时候那个正在煮咖啡的小伙子一脸平静地说，‘今晚你回家之后，我能不能试一下？’我当时还一直不知道他会玩乐器呢。”

这个小伙子就是贾瓦迪。结果他想出的解决办法“棒呆了”，齐默说，“他把这场斗剑变成了芭蕾，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是先谱出的音乐，电影只是它的伴舞。看得出来，这绝不止是一个精湛乐师的作品，更是一个超级大脑的杰作。”

齐默对这位曾经的门徒影响巨大，从《权力的游戏》里颤动的配乐可见一斑。这部剧的主题曲带着《加勒比海盗》的影子，而它雷霆万钧的战斗场面背景音乐则有着《盗梦空间》的味道。与此同时，贾瓦迪表示，在伊朗出生的父亲也是他的另一个灵感来源，他在创作《权力的游戏》和《西部世界》的主题曲时分别用的是6/8和12/8拍的节奏，这都是中东音乐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电影不管多长，和电视剧相比，插曲创作在体量上都望尘莫及。我们可以算一下，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配乐的《星球大战》系列八部加起来一共也就18个小时多一点，两季《权力的游戏》就都比它长。

贾瓦迪配乐的第一部大热电视剧是2005年Fox的惊悚悬疑片《越狱》，每一季有24集。“每个礼拜我得创作出40分钟的插曲，真是丧心病狂，”他接着说，“但我也学会了如何加快脚步。”到了《权力的游戏》，每一季的时长少一些了，周转时间也多得多。但是整部剧的制作过程也更精细更复杂。《越狱》的原声带完全是在工作室录制，通过电脑合成的，而《权力的游戏》野心更大，想要媲美电影，于是贾瓦迪作曲完成后就会把这些曲谱送到布拉格的一个管弦乐团，由他们来演奏。

电视剧配乐创作挑战重重，原因不仅是其音乐体量之庞大。电影一般会有一个清晰的开头、发展和尾声，而电视剧则是一季季、一年年逐步展开的，甚至有时候对于剧集的创作者来说，发展方向也都不大明朗。拿《权力的游戏》来说，作者乔治·RR·马丁这套未完成的小说确实为这个漫无边际的故事提供了一幅路线图，但随着剧集的发展逐渐超越马丁的原著，编剧便需要创造新的情节转折。作为作曲家，贾瓦迪需要创作出一套庞大的总谱，足以覆盖七季的起起伏伏，推动这个“主题的变奏”的幻想走向极致。齐默评价说，“他能考虑更大的全局和更长的时间线，这一点弥足珍贵。故事发生的9小时前，贾瓦迪就开始预先构思了。”

就拿剧中的明星角色三条龙来说吧。在第一集中，当丹妮莉丝·坦格利安诞下这三只猛兽，贾瓦迪就知道“我的音乐必须能容纳下这几只小东西”，他一边在键盘上敲出怪异的叮铃，一边说“还必须把它们的形象搭建起来”，于是这一幕就配上了高调上扬的旋律，感觉和《第三类接触》中的配乐有几分相似。而到了第七季，小龙已经长大，已经有大型客机大小，喷射火舌参与战斗，这段音乐被改编成了洪亮的法国号版本。

《权力的游戏》有着复杂交织的故事线，带着观众不断跳跃，而贾瓦迪的音乐主题也推动着情节走向更深层次的转变。在第七季中，伴着丹妮莉丝和雪诺这对盟友的交往发展，配乐每一集都在升温，越发暧昧。这既是一种暗示，同时也塑造了这段直到最后关头才萌发的爱情。烛光闪动，将卡丽熙和北境之王紧紧相连。

今天，穿着T恤牛仔裤的贾瓦迪已经是一对五岁双胞胎的爸爸了。但他年轻时登台表演的梦想从未消退——而现在，梦想就要照进现实。以这种方式走到台前，也是当年那个“敌手”乐队主吉他手从未想到的。在过去的三年里，粉丝蜂拥而至，观看他的《权力的游戏》巡演。整个舞台下起了人工雪，音乐家穿着长袍，舞台上的旋转铁王座就像一颗微波炉里的土豆。贾瓦迪既是指挥，也会演奏乐器，同时还是这场奢华盛宴的主持人。“这和在工作室里灌唱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他说，“我怀念这种胃在翻滚的感觉，忐忑而期待：今晚会发生什么呢？”

我在波士顿花园看了这场音乐会。毫无疑问，这场表演正是《权力的游戏》剧集超高人气和剧中音乐力量的最佳证明。在平日里人们为爱莉安娜·格兰德（Ariana Grandes）这样的流行歌手欢呼喝彩的地方，这时候挤满了剧集粉丝，而且或多或少都打扮成了剧中的角色，吵吵嚷嚷地来看音乐会。当巨屏上出现第五季中瑟曦·兰尼斯特游行赎罪的的一幕时，观众想象自己是她统治下苦难的臣民，纷纷大喊“羞耻”“婊子！”过了一会儿，贾瓦迪坐在钢琴和管风琴前，弹起了《七神之光》，给吞噬一切的绿色野火煽风点火，观众席上又是一阵轰然。顶着一头黑色卷发，脸上挂着不经意的笑，这位作曲家一下子成了大家的男神——正如美国时尚内容平台“Refinery 29”所说的那样，“《权力的游戏》中最性感的不是囧雪。”在返场环节，贾瓦迪背着吉他，和其他音乐家一起嬉皮笑脸弹奏着维斯特洛大陆上一首流行的饮酒歌，头顶上的屏幕也开始闪过一张张曾经鲜活的面孔，这些都是迄今为止在剧中死去的角色。

贾瓦迪在台前嗅觉灵敏，每晚的演出都会观察观众的反映，并且及时作出调整，让粉丝更加眼花缭乱。他发现大致上看，观众都很喜欢特效。比如说在最近的一次巡演上，一位小提琴手被吊起，升到十来米的高空中，而她垂下的长裙也化作一棵维斯特洛大陆神秘鱼梁木（Weirwood）的树干。贾瓦迪说，他现在还在研究一个新的改变：“我们的表演需要更多彩蛋。”

（翻译：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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