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莱博维茨在自己所拍摄的法国巴黎新桥前驻足。这组略微畸变的全景照是她在学生时代拿着相机随处扫街时拍下的。有一天她突然震惊地发现:自己当时所处的位置正是她的偶像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拍摄那张阴森的塞纳河口黑白照的取景地。
莱博维茨对这位法国摄影大师的“致敬”并没有止步于此。在其最新的摄影展“安妮·莱博维茨:早年,1970-1983年”中就有一幅布列松本人的照片:这位出了名地不爱被拍照的法国摄影大师面有愠色地注视着镜头。莱博维茨说:“我提出了拍摄他的请求,但他不愿意配合,所以我就打探好他每天的拍摄行程,再去附近的桥上蹲守,找机会偷拍。他当时发现了我,说:‘是你!’然后接着说:‘好吧,那你拍吧。’”
本次摄影展在洛杉矶的豪森沃斯画廊举行,名为“1号档案”,集中展出了约4000张照片。安妮·莱博维茨摄影师生涯的第一份工作是为《滚石》杂志供图,这次展出的作品均是她早年为《滚石》拍摄的作品,其中不乏对那个时代许多重大时刻的记录,包括1974年尼克松总统在白宫灰头土脸地登上直升机,以及1972年声势浩大、一直开到天黑才散会的民主党大会。在迈阿密发生的标志性事件也成为了《滚石》政治记者亨特·汤普森(“刚左”新闻之父)撰写《怕与恨:跟踪1972年总统竞选》(Fear and Loathing on the Campaign Trail ’72)一书时的重要素材。
“这个阶段回顾展呈现的是摄影作品本身,让我得以跳脱出曾经的那个我,以旁观者的视角重温自己年轻时学习摄影和看待事物的历程。”这位年少成名的摄影师并不只是靠“侥幸坐上了见证美国历史的前排座位”这么轻而易举。莱博维茨积极思考摄影的文化功能转变,把摄影新闻带到了人像摄影的全新境界,将她的镜头对准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从安迪·沃霍尔、理查德·阿维顿到安塞尔·亚当斯以及那张卡蒂埃·布列松的偷拍)。
恰恰是她镜头下的那些名人才真正意义上成就了她的声名大噪。《滚石》《名利场》《Vogue》杂志的封面照,包括15岁麦莉·塞勒斯的半裸造型和佩戴30克拉的钻戒的黛米·摩尔的全裸孕照——这两张经典照片给她最近为赛雷娜·威廉姆斯拍摄的裸体孕照埋下了伏笔。她最新的封面作品献给了《名利场》,拍摄的是最近刚刚宣布要参加2020年大选的贝托·奥罗克(Beto O'Rourke)。这些照片奠定了她“名人肖像摄影师”的独特地位。
她知名度最高的大部分作品并不会在这次“1号档案”的展览中出现,不过有望被囊括进该系列展览的未来规划之中。在莱博维茨溜进工作室之前,我们碰到了在现场简单测光和布展的她。她告诉我们:“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成长。当然,我是一名摄影狂热爱好者。我还在学校念书时就受到卡蒂埃·布列松和罗博特·弗兰克的启发而爱上了摄影。”她所说的学校就是旧金山艺术学院,著名风光摄影大师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在上世纪40年代还是该学院摄影系的主任。
低调的黑框眼镜、颀长的身材,一席黑色衣装衬托出偏灰质感的金发。莱博维茨面相温和、举止友善,与她康涅狄格州的出身极其相符。不难看出她攻略卡蒂埃·布列松和米克·贾格尔,让二人卸下心防的秘诀。滚石乐队主唱贾格尔站在电梯里,身着浴袍、头裹毛巾,向外投出职业拳击手一样敌意的眼神。 1975年随滚石乐队巡演时拍下的这张作品彰显了她强大的人像摄影实力。展览现场有一整面墙都是在这回巡演过程中拍摄的照片,是她全身心对拍摄对象全情投入的最佳例证。这次酣畅淋漓却又精疲力竭的体验让她学到了认识自己的极限也很重要。
她说:“这次展览是对一位年轻摄影师的讴歌。展出这些作品其实就是为了告诉大家:如果你想从事摄影,就要放手去做。你要进入一种疯魔的状态——以摄影为生命、全情投入。”
展出作品的年代终结于80年代早期。那段时间莱博维茨搬进了自己的工作室,开始创作创意人像(fantasised portrait),后来这种摄影风格也成为了她的个人特色。大卫·拜恩的人像色彩和谐、克制而文雅,树叶做的夹克又为其平添了几分野性。梅丽尔·斯特里普拉扯着自己涂满白色颜料的脸,把脸皮弄出了变形的效果。这个造型本身并没有显出斯特里普本人的本来样貌,读者只能通过这张脸领会到她身为演员的功底。
莱博维茨说:“我大概知道被拍的人希望以怎样的效果被拍出来,而我的想法不总是符合他们的心理预期。我这个人好像很容易妥协,喜欢去迎合对方。毕竟主角是他们,我愿意帮助我的人物去实现自己想要达到的效果,所以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
在起初很长一段时间里,莱博维茨对拍摄名人都倍感压力,因为她总是要面对“你想怎么拍?”这种问题,而她对此没有确切的答案。后来,她在为《生活》(Life)杂志拍摄诗人苔丝·加拉盖尔和罗伯特·潘·华伦时,终于突破了这种心理障碍。两位诗人的照片被安排在这次展览的最后。
“我在读他们两位的诗时产生了一个灵感。我想:如果能把他们写的这些诗的内容和意境呈现出来,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个尝试。这是人像的一部分,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开端——我现在在尝试重新向这种类型靠拢。温故而知新,通过回顾自己过去的作品确定未来的创作方向。”在那次拍摄最后,她让年过七旬的华伦脱下衬衫,把现场变成了袒露脆弱的动人时刻,而这位年迈的诗人所展现出来的绝不仅仅是他的胸膛。
如果要选出一张莱博维茨最有名的封面照,应该非《滚石》1981年1月刊的封面莫属了——赤身裸体的约翰·列侬蜷缩地拥抱着身旁穿得严严实实的小野洋子。一开始她建议两人都裸体出镜,但洋子没有同意。那是列侬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在此次拍摄后几小时内他便遭到枪杀而身亡。莱博维茨本来和二人约好当晚在工作室碰面,却在后来收到了《滚石》杂志创始人兼编辑简·温纳的来电,被告知一位疑似列侬的人被紧急送往了医院。
作为仍活跃在一线的职业摄影师,莱博维茨不便透露太多对其拍摄对象的主观看法,但她却表达了对那些童星的同情,认为这些孩子在“艰难地保持着真实”。她还提到了一些根本不愿意被拍的严肃型演员,如梅丽尔·斯特里普、丹尼尔·戴·刘易斯、凡妮莎·雷德格雷夫;还有一群让她感到心塞的“怪人”,比如“约翰尼·德普和妮可·基德曼这种人让我极不情愿地认识到,镜头的确偏爱某一类人。我一开始也不愿意相信,但最终还是接受了有些人天生上相的这个事实。”
而沃霍尔是不怎么上相的那种人。他跟作家杜鲁门·卡波特、导演保罗·莫里西以及编辑戴安娜·弗里兰都合影过。“哪里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我猜你可能想说:如果他都可以去那么多地方,那我也可以咯。”莱博维茨耸了耸肩,继续说:“他除了提着录音机走来走去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里几乎一言不发。然而等他开始讲话时,你又觉得好像还不如一言不发,想对他说:‘好了,安迪,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还是沉默的你看上去更神秘些。’安迪去世的消息让我非常震惊,因为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他的离开是这个世界的重大损失。他是一个天才。”
帕蒂·史密斯参加了本次展览的开幕晚会,到场的还有艺术家保罗·麦卡锡和电影制作人萨姆·泰勒-约翰逊等其他知名人士。莱博维茨说:“我问帕蒂她要不要过来一起玩。她说:‘安妮,我和你都有30年的交情了,我当然会去。’”帕蒂·史密斯后来如约到场,还带来了包括《Ghost Dance》和《Because the Night》在内的精彩表演。
在70年代后期,莱博维茨随史密斯去三座城市巡演,从那之后两人便结下了友谊。莱博维茨回忆为史密斯拍摄《滚石》杂志封面照的经历:她让史密斯穿着黑色内衣和一件轻薄衬衫,背景是一排燃烧的火焰。莱博维茨说:“我在她身后生了一排火,结果她被点着了——是真的‘点着’。帕蒂的后背一连红了好多天。我们那次完全是违法拍摄,我们在那排桶里放了煤油助燃,结果里面的油突然开始往外喷溅!”
帕蒂·史密斯在1975年发行了首张专辑《Horses》,封面由她的好友罗伯特·梅普尔索普拍摄,这张封面被公认为有史以来最佳专辑封面之一。莱博维茨在讲到梅普尔索普跟史密斯的形影不离时说:“我一直认为她就是他的缪斯。我也和她聊过这一点,仿佛我和她成为朋友的过程,尤其是在罗伯特死后,就像是趁虚而入。我对罗伯特非常敬畏,因为是他一手打造了她的形象。”
莱博维茨最近正在随拍贝托·奥罗克的竞选活动,不过她并不能透露相关细节。2016年,她在媒体席拍摄希拉里·克林顿的竞选,同所有记者一样,她感到了在当下政治气候中新闻媒体发挥作用的迫切性。她说:“我对现在的新闻业非常自豪,这个行业里没有懦夫,大家都很有职业操守。和《滚石》杂志合作,就很难不去对新闻报道产生兴趣。尤金·史密斯、拉里·厄尔、理查德·阿维顿、黛安·阿勃斯、赫尔穆特·牛顿……”她望向那上千张照片,话音渐渐落下,“这个名单我还可以不断地说下去。”
现如今,大部分智能手机都自带功能强大的相机了,人们不断产出照片,业余摄影爱好者在网络上发布着海量精美图像。而这里面存在着一个问题:我们消化图像的速度能否跟得上生产图像的速度?我们的注意力在每张图片上最多只能停留几秒钟。如果这种“不假思索”的图像消费引起了莱博维茨的担忧,那么她应该也隐藏得够深,因为她本人对此表现得很乐观,对照片的泛滥和这种泛滥所映射出的人们的摄影本能表示欢迎。她笑着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在我看来,这么多图像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它们的背后蕴涵着旺盛的生命力。”
翻译:张璟萱
评论(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