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开著一辆灰色的丰田卡罗拉,沿着叙利亚42号公路从霍姆斯南部驶向东北方,经过一个检查站,被盘查一小时之久,终于放行。这是战乱国家的常态。车子突然拐上一条无名的临时道路,向西北直奔阿勒颇。天色已黑,电线杆东倒西歪,被炸毁的空房屋散在路两旁,只有几个看守的士兵在路口抽着烟。
车子进入狭窄的街巷,城市里没有灯光,一片死寂,周围是中世纪的石墙,弯弯曲曲的走向,让人分不清前路在何处。我意识到自己进入了阿勒颇老城。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迫不及待深入阿勒颇老城。清晨的阳光给整个未苏醒的城市铺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战时未遭毁坏的喜来登酒店建立在一片古罗马遗迹之上,在刚刚恢复和平的阿勒颇,迫不及待地开始营业。周围都是人去楼空的战争废墟。
穿过东倒西歪的城市建筑,走过空旷无人的街道,来到始建于公元8世纪的阿勒颇倭玛亚清真寺。围墙已被炸开口子,看得到倭玛亚清真寺内部。被炸毁的屋顶散落下的石块被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等待在战后重建中使用。阿勒颇是叙利亚政府战后重建的样板城市,倭玛亚清真寺更是重点中的重点,带有复苏的迹象。然而放眼看看四周,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没有一座建筑有完整的玻璃窗,没有一座建筑没有弹孔,甚至没有一座建筑不带有炸毁塌方的痕迹,这才是真实的阿勒颇,一座空无一人的死城。整个叙利亚逃出的几百万难民,很少有人还能回到自己的家乡。
离开倭玛亚清真寺,踩着地上的瓦砾向南走,就是阿勒颇古老的大巴扎。传统的阿拉伯巴扎是街道被带小天窗的石质穹顶覆盖着的,而原本在穹顶之下的街道已经被阳光照得通明,超过千年的石质穹顶坍塌在地上,只有很少一部分保留着中世纪般的样貌。阿勒颇老城,是叙利亚引以为傲的世界文化遗产,过去游人如织、叫卖声铺满在古老的巴扎街巷内,这座世界文化遗产彻底沦为现代战争的废墟。
即便在阿勒颇老城之外,也都是战争废墟。人们在废墟中寻找还能使用的空房间,将毛毯和印有UNHCR(联合国难民署)的帆布搭在外面,遮挡风寒,就此搭建新家,撑起临时且不稳定的生活。
阿勒颇去往霍姆斯的叙利亚M5号国家干道仍有一段在反政府军控制区域内,我绕道去往霍姆斯。道路两旁散落着一些被炸毁的车辆,底朝天静静地躺在叙利亚的旷野中。薄薄的乌云遮蔽了强烈的阳光,远处一道缝隙内阳光倾斜在旷野上,照着无人的小镇废墟。面对这样平淡却内涵力量的美景,我想起去年夏天在阿富汗,从潘杰希尔山谷出来,在兴都库什的山间平原驶向喀布尔。寻找完坦克墓地,路过美军的巴格拉姆空军基地,之后也是这样的一小段时间:稀淡广阔的高原感,战后恢复自然的平静。司机把车扔给了我,第一次在阿富汗开右舵手动挡,我多少有些激动,烟草味在车里弥漫有些腻香,我根本不记得一小时前所谓的凝重、历史,只想眼下的路再长点。此刻在叙利亚,又是这样一段路,平淡的背景,活泛的司机在和搭车的士兵在用阿拉伯语闲聊。这段路刚恢复不久,枪炮声停止了。数月前,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样的瞬间,看一眼这平淡的景观,忘记远处仍在巷战的城市,只想躺在近处的草地上,甚至写首诗。
车子到达霍姆斯,沿着城内那一小段M5号公路向市区走去,路两旁的场景如同电影里的场景。我曾在黎巴嫩、伊朗也见过小片的战争废墟,但是霍姆斯整座城都是战争废墟,巨大静默体让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霍姆斯的日子都是大雨伴随,在一片墓地后看得到被炸毁的房屋。由于没有人声,雨水打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辨。与阿勒颇老城不同,霍姆斯更现代,传统建筑不多,然而十多层的公寓楼在巷战中受伤最为严重。街道上到处看得见战壕、人工搭建的掩体。
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没有一处平坦的街道,这就是霍姆斯最真实的写照。在我眼里,阴天色调下的霍姆斯带给我的震撼更为强烈,在废墟间躲避大雨时,听得见每一滴雨打在木质残破家具上发出的声音。我凝视对面的楼体,天花板被被扯断的钢筋挂在墙面上,而原本的墙体坍塌之后叠在一起看起来更像是“千层饼”,整个城市成了一座现代战争的“纪念碑”。
叙利亚就是这样一个国家,一座座现代战争的城市废墟矗立在远古文明的遗迹之间,在这里时间观念不再清晰,甚至感知到空间的扭曲。我站在世界的涡旋之中,想到《私人战争》开场和结束时的镜头。著名的战地记者玛丽·科尔文躺在楼门口的瓦砾之下,镜头慢慢升起,是那座被炸得残破不全的公寓楼,镜头再慢慢抬起,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全貌。在一片焦土之中,到处是燃烧着的黑烟、爆炸的火光、坍塌的楼房,这里便是霍姆斯了。
—— 完——
李亚楠,山西人,自由摄影师。喜欢游走国内西北以及中东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