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的那年,我8岁。在那之前,我曾在黑龙江密山的姥姥家里得到过一套《外国儿童短篇小说选》,那两本黑色封面内页发黄的儿童小说是我最初的文学读物。而我对苏联的想象,是从里面的小故事开始的。
我从小生活在一座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营军工厂里,工厂最初在黑龙江的一些建筑也是在苏联工程师帮助下建设的。到了1960年代中苏关系恶化,军工厂靠近边境线,正在苏联坦克的打击范围。由此三线建设工程启动,部分工人和生产线分散到其他厂,我们工厂的主体也从黑龙江紧急搬迁到辽西。所以我一直认为,是因为中苏关系破裂,我才在辽西出生,也就是说,这事一部分得怪赫鲁晓夫。
后来读完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我决定去看看那些生活在南俄顿河下游的哥萨克。顿河哥萨克作为军事阶层,是沙俄开疆拓土的先锋,却在革命之后失去了自己的土地,我也在大学毕业一年后,失去了“我们的”工厂——它在2006年宣布破产。历史,总是有一些相似。
为了感受俄国领土的广阔,我特意选择了白天的航班,这样就可以从高空仔细看看俄国。飞机航线越过土黄色的蒙古国之后,脚下10公里远的西伯利亚土地开始渐渐变为褐和绿的混合色。在越过乌拉尔山脉之前,我看到了一系列的圆形湖泊,不过沿湖并没有什么城镇。
到了莫斯科转机继续向南2个多小时,直到夕阳给这座顿河边的城市笼罩上暖红色,终于抵达了顿河畔罗斯托夫。“顿河畔”是这个城市命名的一部分,我从这里开始我的顿河之旅。
顿河初见
一清早从顿河畔罗斯托夫的蓝星宾馆出发,好心的保安画了图给我,告诉我如何到达顿河岸边,但是我对俄语理解实在有限,所以还是打了俄国滴滴“yandex taxi”前往顿河。我没有直抵河岸,而是提前一段距离下车,再慢慢走过去。河岸路边有上百年历史的木房子和废弃的沙俄时代工厂遗迹。因为是白天,这里的河畔酒吧还没有开张,服务员在收拾着露天的桌椅,满脸胡子的老人悠闲地等着鱼儿上钩,庞大的货船缓缓驶过。河岸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一群年轻人用塑料棒进行着某种剑术训练,在河右岸的观景平台上,漂亮的俄国姑娘让妈妈给她和顿河拍合影。
看起来,这里人们的生活是宁静的,就像顿河一样,没有什么波澜。
在旧切尔卡斯克的黑夜搭车
根据之前用yandex map的了解,我要从马克思广场前往旅游区旧切尔卡斯克,这个小小的古城在几百年前就是顿河哥萨克军区的首府(后来是在新切尔卡斯克了),找到151路公交车对我来说有点难,所以我还是决定打车过去。
我“游览”得很起劲,和东正教堂里的教士用翻译软件交流了一番,聊到了苏联时期东正教受到的压迫。准备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我打开yandex taxi,却发现附近一辆出租车都没有,再刷,还是没有!巴士?也没有。我有点慌了,因为小城入口停车场的车正在一辆辆开走。我厚着脸皮上去求搭车也没有结果。最后,停车场空无一车,只有夕阳最后的余辉,照亮了教堂高处的金色十字架。
我开始盘算接下来几个可能性。一是走回去,顺着路走到有车的地方再搭车,不过附近就只有荒野,起码将近十公里都没什么小镇,连路灯也没有。二是走回到教堂,让他们看在上帝的份上收留我,大概率会给个地方让我住一晚。三是顺其自然。
我走下公路来到河畔,看着夜幕低垂下的顿河。一个钓鱼的男人驾着小艇,正往岸边划来,河对岸的大船也已经开了它的灯。天彻底黑下来了。
我决定按计划二行事,回头往古城里走。这时一辆轿车从房后开出来,我赶紧上前。驾车的男人摇下车窗,听我用英语叙述自己的困境。他们一家也是回罗斯托夫,男人的妻子把副驾驶让给了我,和孩子坐在了后排。在这个漆黑的连对方的面孔都看不清的晚上,我们聊了俄国那些著名的作家和作品,他们有一点惊讶,在中国也有人在读俄国的文学著作。
得知我来是想拍一拍哥萨克,男人用手机找了非常好听的哥萨克歌曲一路放给我。最后这个叫安德烈的男人热情地把我送到旅馆,我悄悄在座椅上放下500卢布,和他们一家告别。
警察和便衣在旅馆等我
维申斯卡娅的第二天傍晚,当我推门回到Ermak旅馆的时候,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和一名便衣从前台旁边的双人沙发起身,迎向我走来。我瞥了一眼,沙发都坐出了两个坑儿,看来已经等候我多时了。
他们俩说着我不懂的俄语,检查了我的护照和暂住卡片,还用手势要求我带他们去房间检查,我用余光看到了警察腰上的枪,假装完全不懂。接下来是询问我从哪里来,来干什么,我为谁拍摄,在中国国内的职业是什么,还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我的照相机和手机相册,检查了半个小时后,那名短袖衬衫便衣终于拿起电话和他的上司说了些什么,然后要求同我合影,我猜测是为了给我拍照。
他们走后,前台俄罗斯大姐略抱歉地摇了摇了头,说,“警察……”。
对于国家安全,俄国抓得还真挺严。
在哥萨克镇的北京饭店吃饭
Ermak旅馆的女老板待我很热情,开着她的奥迪豪车接送我去参观肖洛霍夫博物馆和故居。她还经营着旅馆旁边的超市,巴士售票点以及另一家开在镇东边的饭店,我的午餐和晚餐就在她的饭店解决。
这家饭店很是宽敞,更像是一个聚餐和舞会的交流场所,至于吃午饭,当天那个时段就只有我一个人。内部的装饰,窗户下面的半截布帘,甚至窗台上栽在泥土盆里的绣球花,都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等餐的时候我尝试寻找网络,发现只有一个Wi-Fi,而名称竟然是——peking,谁会想到,在这个遥远的哥萨克镇,竟然有这么一个北京饭店。
所以,我不远万里,从北京来到这个哥萨克镇的北京饭店,吃了一顿哥萨克风味午餐。
错过阿廖卡的晚饭之约
周六正好是维申斯卡娅的集市,这是了解一个地方的好时候。集市跟国内乡镇的很像,服装鞋帽,食品杂货,应有尽有,最多的是土豆,在街边有成车的土豆等着人们来买。
我转累了,却发现没有趴活的黑车,在维申斯卡娅是没有yandextaxi运营车辆的,所以只好竖起大拇指搭车,一辆右舵的丰田皮卡停了下来,热情的俄罗斯人阿廖卡问我是要去哪?我说我只是在周围转一转,看看风景,结果他就开着丰田皮卡带我出了城镇。他用谷歌翻译告诉我说他是在集市做服装生意的,他的供货商就是一个中国人。
开车把我送回旅馆后,约定好六点一起吃晚饭。因为时差,我还有点混乱,浑身疲惫,趴在床上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时钟指向7点多,又没有阿廖卡的电话号码,遗憾又后悔,我错过了我们的晚饭之约,而且,我也没办法再联系到他了。人生,就是这样充满遗憾吧。
哥萨克鲍罗丁邀我喝茶,结果喝了六杯伏特加
步行在维申斯卡娅镇西边的沙土路上,左边隔着一小片松林就是公路,右边是新建的一栋栋小楼,搁在中国的话,这些小楼应该叫做别墅。
小路上空荡荡没有什么人,一个穿着拖鞋、身材欣长的男人俯着身子在阳光下砌院墙,他看到我走过来,直起了身子向我打招呼。我问他是哥萨克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决定给他拍上两张照片。拍完后他问我要不要进屋喝杯茶,我欣然应邀。
从摄影包里掏出之前在路边拍摄的卡车司机送给我的葡萄和梨子,请女主人洗了来吃。鲍罗丁问我想喝红茶还是绿茶,我有点奇怪,琢磨着俄国人不是只喝红茶么?就要了绿茶。结果鲍罗丁拿出了写着中文“中国茶”的绿茶来,闻了闻味道还挺不错。虽然是中国茶,喝法却是俄式的绿茶加糖。
聊过后才知道,鲍罗丁是一名德语教师,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靠近朝鲜的远东海军服役。他的姐姐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在广州和莫斯科之间来回飞行,所以每两三个月都会给他们邮寄来自中国的特色食品。他们家甚至还有筷子和酸菜鱼包,酸菜鱼的说明书是中文的,他们看不懂,所以我就给女主人简单翻译了一下做法。
女主人端上抹着鱼酱的列巴和顿河鱼肉,鲍罗丁拿出了泡着某种药草的淡黄色伏特加,留下来喝酒看来是不可避免了,我得给中国人争气啊!
第一杯敬中俄友谊,第二杯敬家人健康,第三杯敬哥萨克,第四杯之后,我忘了!
安德烈的爸爸是个画家
Ermak旅馆的前台达尼亚老奶奶是个瘦瘦的优雅的女人,对我照顾有加。当她了解我想拍摄哥萨克节日,却因为LP的错误介绍错过了时间,就让我不要着急,当场拿起电话帮我联系。就这样,我认识了安德烈和他的女友。
第二天早晨,穿着哥萨克节日盛装的安德烈和他的女友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包了辆车,直奔肖洛霍夫的出生地克鲁日林村。不过,我并没想好该怎么拍。
在村口的路边,我们爬上了竖立着哥萨克雕塑的小土坡观望。四周是牧草微黄的旷野,微凉的风从土坡上吹过,安德烈轻轻地抱住了他的女友。
安德烈说他爸爸是个画家,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看他的作品,我们约了下午见面。
他家坐落在镇子北边松林的边缘,院子里都是高耸的松树,这让在公寓楼里生活的我感到太“奢侈”了。在二楼的画室,他的父亲展示了一系列关于哥萨克主题的油画作品,并且告诉我他的画展即将在莫斯科开幕,他本人的画廊就在镇子靠近顿河边的街道。安德烈则在罗斯托夫学习音乐,还给我展示了自己制作的日本乐器“尺八”。
这一定是维申斯卡娅镇的艺术之家了。
我去肖洛霍夫家以及修马鞍的哥萨克瓦里亚纳
肖洛霍夫生前一直用自己的影响推广哥萨克文化。他去世后,在他的故乡维申斯卡娅成立了肖洛霍夫博物馆,每年都会举办肖洛霍夫之春纪念活动。
故居完整保留着他在世时候的样子,他和妻子就葬在故居旁靠近顿河岸边的园子里,一黑一白的花岗岩是他们的墓碑,我在墓碑前鞠躬致敬。在坟墓后面,是肖洛霍夫母亲去世的房子,二战期间,他的母亲因为德国飞机轰炸遭遇不幸。
肖洛霍夫博物馆不仅有博物馆和故居可以参观,饲养顿河马的马厩也是博物馆其中之一,毕竟,哥萨克是马背上的自由人。
在马场的木栅栏边上,靠着一名穿着迷彩服,头戴牛仔棒球帽的哥萨克,迷彩服衣领上别着极精致的金色马蹄铁领针,浑身充满哥萨克的粗旷豪气。聊了两句之后,哥萨克瓦里亚纳很自豪地想带我这个中国人进去参观一下。
瓦里亚纳在马厩的主要工作是修理马鞍,在他整洁的工作室里,有台看起来很不错的大个儿缝纫机,桌面上还有各种各样裁剪成不同形状的皮料,看得出他是个很巧手的哥萨克。回到室外的马场,他展示了如何让马儿顺从地曲膝蹲下,我猜想这是战争中哥萨克骑兵用于隐蔽的技术之一。
他拿了印有自己照片的冰箱贴和一枚马蹄铁给我做纪念。
那枚带有淡淡的土地和马粪味道的马蹄铁,现在就挂在我家的墙上。
与顿河的告别
在离开维申斯卡娅的那天清晨,从旅馆来到顿河岸边。
阳光非常温柔,几乎可以直视。雾气被照成了金黄色 ,在河面上忽地升起很一大团。早起的鱼儿从水面跳了出来,溅起一片涟漪。河岸的小草和蛛网都沾满了细密的水珠,没走几步就打湿了鞋。这时,天空传来“嘎嘎”的叫声,抬眼看去,是四只白色天鹅正自东向西列队飞过。
这就是顿河赠给我最美的告别。
—— 完——
吴承欢,摄影师,1983年出生于国营475厂,现工作生活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