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观众还愿意享受一个身高五尺四英寸、穿长衫梳辫子的清朝人徒手打倒西洋大力士之类的电影剧情吗？

二十年前，答案是一定的。在《黄飞鸿》系列电影里，任世官饰演的落魄武师一身硬气功，仍悲叹“比不过洋枪”，转眼到《西域雄狮》，去美国闯荡的黄飞鸿已进化到凭轻功躲避左轮枪。在这样追逐奇情的剧本市场，一个看似体格完全不占优势的东方文化研习者依靠禅机完败白人肌肉男当然天然合理，倘若他能进行一番“四两拨千斤”的说教，就更有说服力了。

但现在是2015年，多数观众已经不吃这套。人们认识了格雷西、播求和菲多•艾米连科，知道格斗是怎么一回事。以搏击为主题的《拳霸》、《勇士》、《冬阴功》等电影在全球受到欢迎，制片人再试图在中国复制1990年代动作电影天马行空的想象，很难不收获嘲讽。

演员吴京可能是这场表演革命最好的讲述者。他在近期参演了两部格斗主题电影——《战狼》和《杀破狼2》，尤其是后者，迅速成为上一周的票房黑马。观众们惊喜于吴京表演风格的转变，甚至觉得连他那张多年的娃娃脸也开始逐渐显露沧桑。

在早期的《太极宗师》、《功夫小子闯情关》等影视剧中，吴京饰演的角色始终延续传统“功夫小子”的窠臼，观众很难将这些故事的主角区分开，无论他是方世玉、洪熙官还是杨露禅，他们都嘻嘻哈哈，内力深厚，并且可以飞檐走壁。这些影视人物的塑造大同小异。

在2005年，吴京受邀在甄子丹主演的动作电影《杀破狼》里饰演一位善于用刀的杀手，这一模式化角色在《杀破狼2》中被张驰继承。

甄子丹此前运气不佳，他的影坛成就始终不及同龄人李连杰。但甄子丹愿意实践新的动作片思路，他本人接触过自由搏击，《杀破狼》成为了一个试验场。在影片里，甄子丹用甩棍与吴京在一条小巷子里无限制格斗——没有提前设计动作，全靠自由发挥。吴京事后声称并不知道会真打，但显然这给了他不少启发。

杀破狼最大的突破在于甄子丹与最终反派洪金宝的决斗，两人抛弃了中国动作片惯用的表演套路，进行了一场全方位的综合格斗。洪金宝年轻时，也曾在电影中与综合格斗理念早期的倡导人物李小龙决斗。

在现代综合格斗（MMA）中，打击技、摔技和寝技都被视为不可或缺的，各种体位的近身肉搏可以取自不同的流派。例如你可以抱摔对方，也可以采用泰拳中的膝击，还可以使用巴西柔术里的十字固，甚至给对手一招正中面门的大圣劈挂——只要你能不露破绽。甄子丹将他们一一运用在自己的电影实验里。

《杀破狼》后，吴京的演戏风格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在2006年，他拍摄了综合格斗气息浓重的《黑拳》，紧接着，吴京主导了2008年的动作片《狼牙》。吴京表演卖力，试图表现“以刚克刚”的人物主题，但全片仍充斥着威亚表演和过度夸张的打斗。片尾吴京以一敌百的壮烈剧情吓到了不少观众。《狼牙》的票房口碑皆惨淡。

2007年，吴京饰演了《男儿本色》中的反派一号。这部电影在格斗场面上极近写实，但在甄子丹同一年创作并主演的动作片《导火线》面前，仍旧不得不低头。《导火线》被视作甄子丹动作电影的巅峰，其中超过7分钟的综合格斗作为教科书式的视频材料在网络上被反复解读——这要归功于大量MMA高手的现场指导。吴京无缘这部电影。而甄子丹已经44岁，他在结束拍摄后宣布《导火线》将是他这一类型动作片的终点。

甄子丹并非第一个尝试新的武打表演方式的演员。在泰国，学习正统泰拳出身的托尼•贾声势如日中天，他的电影《拳霸》系列、《冬阴功》系列都在国内外获得成功，还试图闯进好莱坞。在观众看来，托尼贾修习当今最强悍的一门拳术，功夫扎实，拥有良好的镜头感，更重要的是，他还年轻。

在拥有高质量综合格斗比赛的美国市场，人们并不热衷于眼花缭乱的搏击动作。但仍有加文•欧康诺导演讲述MMA运动员故事的《搏击》。这部电影的中国版诞生在2013年，林超贤导演的《激战》采用了张家辉、彭于晏、安志杰等男星，除了张家辉，其他都是新生代的偶像演员，忽然间人人都接受了MMA训练，并且打得相当不赖。这部电影成为当年的一匹黑马，不论是题材还是效果都让人意外。

综合格斗的热潮甚至蔓延到动画领域，广受追捧的国产动画《秦时明月》在其第三部中，竟然在人物对决中出现了大量的MMA动作，秦末时代的侠客俨如巴西柔术大师一般互相施展降服技。

与中国动作演员大范围对综合格斗表现的偏爱相比，托尼•贾的泰拳不免显得单调。在数部电影和多年浸染之后，托尼•贾隐约察觉到了自身瓶颈期的到来。2012年，印尼导演加雷斯•埃文斯的《突袭》横空出世，并且连拍两部，每部都技惊四座。《突袭》中海量的近身搏斗术让影片的观赏程度备受好评。也让不少人将目光投向原本貌不惊人的印尼。

在亚洲，几乎各国都有值得炫耀的武术传统，虽然在电影中少有展示，但菲律宾的魔杖、印度尼西亚的班卡苏拉、甚至以色列的马伽术，均有独到之处。各国的动作电影人不会无视本国的文化宝藏。

在巨大的压力下，托尼•贾和吴京被促成走到了一起。在这之前，吴京彻底走上了硬汉的道路，他在军队中体验生活，在各个片场受伤或者虚脱。连续出演《我是特种兵2》和《战狼》两部军事题材电影。打磨后的吴京，再也不是那个《江山为重》里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模样。

此时，距离《杀破狼》上映已有十年。这部续作《杀破狼2》绝非一部完美作品，在我看来，它仍有许多不和谐之处，甚至硬伤。就连“杀破狼”三字与片中人物的指代关系都明显不如第一部解释得合理。在武术指导编排上，托尼•贾的铁肘钢膝也不太能与一身西服、动作如王牌特工的张晋相互协调。但就表演方式而言，这部电影正在拥抱未来。

长期以来，动作片爱好者将托尼•贾视为甄子丹的假想敌，不论是《导火线》的片名有意无意暗合了《盗佛线》（《拳霸》别名），还是甄子丹在电影结尾吼出的那声“托尼你完了”，都显得如此微妙。人们以为最终会是甄子丹与托尼•贾合作拍摄一部充满热血的男性电影。但如今，手握接力棒的是吴京。

这次吴京裸着腱子肉，留着稀疏的胡茬，在戏中专注着裸绞、勾拳、斧肘、膝击，而不是手摇折扇、以反力学的方式击倒强敌。没有人再质疑他一副娃娃脸了，忘记那些功夫小子吧，就让武侠的归武侠，力学的归力学。

那是不是意味着，动作片的未来是属于职业格斗家的？或许我们应该去K-1或者UFC的冠军中寻找下一个托尼•贾？那倒未必，通常来看，竞技场走出来的格斗家在表演上总是面临局限。周比利、卢惠光在演艺生涯里都做了多年配角或反派，散打名将柳海龙在《硬汉2》中的表演也并不出色。我们可以想象，即便是有出品方邀请到泰拳界最受尊重的播求来主演《拳霸》续集，恐怕效果不会好过一脸和气的托尼•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