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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学习之家”是一幢典型的日式二层建筑,黑色的屋顶低斜着倾向地面。屋外有几株绿色的不是很高的植物。什么人也没有。去年夏天,2018年5月27日,狗子、唐大年、老狼刚一进院子,就听见屋内传来起伏的人声,狗子蹑手蹑脚,摸进去,发现昏暗的屋内坐满了人。台上有六位男女,站在麦克风后边,在缱绻的钢琴伴奏下,声情并茂地朗读太宰治的作品。
这是青森县弘前市,位于日本东北部。这栋房子是太宰治读高中时寄宿的地方,也是在这里,1929年的冬夜,20岁的太宰治曾服用安眠药自杀,因为剂量不够未遂。那是他第一次尝试自杀。狗子和老狼站上台,面对台下太宰治的读者,以中老年为主,作自我介绍。
狗子说,我叫狗子,我是一名写作者。老狼说,我叫老狼,我是一位歌手。
台下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狗子说:“我是大学时代,三十年前,第一次读到《斜阳》被深深地感动,后来太宰治翻译成中文的书我基本都读了,是一个太宰治的热爱者。今天来到太宰治高中时候借住的地方,看到这么多人跟太宰治有关,感到出乎意料,有点儿震惊。我知道这里也是太宰治第一次自杀的地方,这个时期的太宰治特别喜欢芥川龙之介。”说完,狗子抬起左手,放在下巴下,调皮地模仿芥川龙之介,做V字手势。
台下爆发一片笑声。
狗子继续说:“我看各位年纪好多和我差不多。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我喜爱太宰治,但我也祈祷我的孩子可千万别像太宰治。我今年52岁。”
太宰治出生于1909年,死于1948年,时年39岁。太宰治是日本无赖派的代表作家,代表作有《人间失格》,《斜阳》、《维庸之妻》等等,主要描写生活的不堪和无望,文风阴暗,颓废。在小说《二十世纪旗手》中,太宰治引用一位日本诗人的诗句作为小说的副标题,他写道,“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太宰治是一位有争议的作家。无论是作品还是他的生活。太宰治出身贵族,他好酒,沉迷麻醉品,生活放荡,拥有很多情人,其中小说《斜阳》涉嫌抄袭情人的日记,等等。有人认为太宰治自私,利用女人,对家庭不负责任。还有人认为,太宰治的文学成就有限,和卡夫卡这类伟大的作家相比,太宰治对时代缺乏关怀,反而陷入自怜自艾之中。
作家止庵接受采访时说,“我们都是悬在半空中的,而太宰治是深渊,往下一看永远有他,也许反倒觉得踏实了。太宰治是给我们这个世界兜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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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弛是一名作家,和狗子是三十几年的兄弟。2016年10月,他注册了一个公众号,起名《西局书局》,刊登身边朋友写的文章,也卖古玩,印刷小说。西局是个地理名称,几个朋友都住北京的西城,经常聚会喝酒。实际是微信版的文学刊物。
2017年冬天,西局书局一周年年会,狗子又说起太宰治。朋友调侃,狗子是活在中国的太宰治。狗子说,2018年是太宰治逝世70周年,我们应该写文章,办活动,纪念他。
和太宰治相似,狗子的文风颓废,嗜酒如命,生活拮据,号称“啤酒主义者”,他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名为《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在那本书中,狗子用第一人称,写了一个文学青年从1991年到2000年辞职,恋爱,下海的经历。一个酗酒、愤怒、理想主义、混沌的青年形象,写的也是他自己。狗子喜欢追问意义。年轻时,决定投身文学,他问,写作的意义是什么?谈恋爱,失恋,很痛苦,他问,什么是爱情?到了中年,身体衰退,他问,人为什么害怕死亡?这几年,他热衷于讨论太宰治,读了所有他的书,“腻他”,仍然无法揣度作家的死亡。1948年是个不错的年份,战争结束了,他想,作家的生活却动荡不安,他酗酒,一改战争期间明亮的文风,再度转向灰暗。有时,他在太宰治身上看见自己,有时,却仿佛注视一个遥远的陌生人,一个后辈。太宰治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想,他已经五十二岁了。这个年纪常常令他不可思议。
张弛59岁,他记得《斜阳》中写到了雨后台阶上青色的蛇,给他阴冷潮湿之感,不是很喜欢。张弛的小说有股撒了欢儿的聪明,生活在他笔下,是任他揉捏的面团。他说:”狗子的气质阴冷湿滑,就像台阶上那条青绿色的小蛇。“
起初,张弛想邀请村上春树来中国,和狗子对谈太宰治。他询问村上春树的译者林少华,“不可能”,林少华说,“村上春树不喜欢太宰治。”林少华解释,村上春树编过一本英文的日本小说集,向美国介绍日本文学,其中就没有收录太宰治的小说。
太宰治的两个女儿都是作家,其中一位叫太田治子,是太宰治和情人太田静子生的女儿。2009年,太田治子写了一本关于太宰治和母亲的书《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和母亲太田静子》,一直没有引入中国。张弛建议狗子去日本采访太田治子,寻访太宰治,拍一部纪录片。张弛又找到唐大年做导演,老狼作为陪同。太宰治的家乡津轻,代表乐器叫三味线,琴弦共三根,弦声苍劲悲凉。张弛说,狗子、老狼和唐大年,正好是一把三味线。
剧组很小,加上翻译一共四人。身边的朋友凑了十万元作为路费。唐大年带一部索尼相机,手持拍摄。他觉得寻访太宰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狗子,他感兴趣的是,一个对人生感到困惑的中年作家,能否在对另一个作家的追问中,找到生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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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狗子的故事,大多和喝酒相关。有一次,狗子和张弛等一些作家在后海的茶马古道吃饭,在座的据说有莫言,包间摆着沙发和茶几,他喝多了,站在沙发上,自言自语,没站稳,摔了下来,眼睛磕在酒杯上,眼眶青紫,“偏一点儿眼珠子就掉出来了”;有一次,北京开了一家鱼头火锅,豪华的需要排队的饭馆,狗子在大厅吃饭,突然爬上桌子,火锅沸腾,他喊道,“把哥们儿往高层次带!”,差点跌进锅里;还有一次,唐大年和狗子转场去牡丹园的饭馆,下了出租车,狗子一溜跟头,摔在地上,爬起来,又摔在地上,就这么一边摔一边爬着进了饭馆,唐大年奇怪,“这丫喝完酒摔不坏”。
平常,狗子不善表达,甚至有点害羞。他一言不发,坐在边上,你看他,他就朝你礼貌地微笑,或者面无表情,仰头看天花板,露出鱼肚子般的眼白,或者垂头丧气,好像不太不高兴。酒精成了他交流的必需品。喝完酒的狗子,变得亢奋,热情,有时不免热情得过分了。比如,他喜欢脱衣服,而且一丝不挂。在他看来,这是赤诚相见,是友谊的见证。有一次,张弛和狗子去江苏常州采访一位检察长,检察长带他们去歌厅唱歌,狗子开始喝酒,在检察长面前脱得一丝不挂,拉着朋友的手转圈,“像马蒂斯的画”,张弛说,“狗子不善于用言辞表达自己,但他又想表达,如果遇到生人场面会一度尴尬。”
狗子1966年生于北京,原名叫贾新栩,狗子是他的笔名,“一是表达对那些叫我狗子的混混儿们的尊重,二是厌恶流行笔名中的那种文雅”。小时候狗子不爱说话,几乎是一句话不说, 父母担心他,取名“新栩”,希望他能栩栩如生,活泼生动。没用。他依然丧着脸,沉默不语,不知道在忧愁什么。
高中,狗子办了一份文学刊物《蔚蓝花》,他决定写作。他看《十月》、《当代》、《收获》,觉得大部分写得不怎么样。《蔚蓝花》的内容大多关于早恋、抽烟、攻击学校和家长,老狼也是《蔚蓝花》的读者,他比狗子小两岁,还在念初中,他很崇拜文艺青年,他想象中文艺青年的模样就是狗子。
狗子和老狼都是大院子弟。狗子爸爸在广电部,老狼的爸爸在航天部,两家住得挺近,骑车十分钟路程。有一年冬天,狗子脖子上挂着一副棉手套,敲老狼家的门,进门后,摘下手套,露出发黄的手指头,老狼想,丫抽烟真厉害,那时学生穷,抽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抽完手指头就发黄。狗子不说话,站在窗户边向外看。会面两三次后,老狼知道狗子喜欢老狼班上的一个女孩,透过老狼家的窗户正好能看见女孩的房间。过了一段时间,狗子把自己的日记交给女孩,女孩看完后,把日记还了回去。那是狗子第一次失恋。
因为《蔚蓝花》,狗子认识了黄燎原。后来,两人成为一生的挚友。黄燎原也在办杂志,叫《夏天》。狗子说,听说你家书特多,来你家取两本书。到了他家,狗子还是不说话,“像个活死人。”
从高中到大学,狗子和黄燎原等朋友形成了一个文学团体。每周见面两到三次。他们一起办杂志,讨论文学,主要是喝酒。喝多了,狗子拉着黄燎原的手,停顿很久,千言万语停在心中,最后总以“燎原,你懂的”结束。狗子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大学毕业那年,团体中的一个朋友发生意外,死了,给其他人的精神造成打击,黄燎原去了一家杂志社,叫《侨》,拉上狗子,“毕竟我们俩还在一块”,黄燎原想。
黄燎原也喜欢太宰治,他说:“那时候大家都有点颓废,我们无事可做,如果说初中还有点理想抱负,到了高中,我们这些人都没有,但是生活的圈子大家都挺喜欢,可以聊文学,见面喝酒,和女孩在一块,每个人都有一把吉他,会几个和弦,彼此有了依靠和温暖。外部世界太没意思了。战后日本的年轻人很迷茫,不知道干什么,我们也是,觉得颓废挺美的,东方的颓废是日本人带给我们的。狗子不太表达,但是你能感觉到他愿意和你在一块。”
从1993年到2000年,狗子干过中央电视台的编辑,那是爸爸为儿子争取的一份工作,本来毕了业就可以去上班,同班同学不满,凭什么他能进我们不能进呢?给中央电视台写联名信,表示抗议。那届广院新闻系有七十位学生,包括后来著名的主持人,白岩松。
干了两年,狗子和领导说,他想调到另一个部门上班。第二天,他从单位消失,再也没有上过班。隔了半年,单位把他辞退,保留了他的档案。爸爸很生气,这个儿子让他操碎了心。
狗子正和一个女孩谈恋爱,女孩很漂亮,住久了,他发现女孩有暴力倾向,经常摔杯子,拿菜刀往他身上砸,有一次,刀从耳朵旁边穿过去。但是,他软弱,无力分手。有朋友在广州拍卡拉OK的MV,为躲避这场失败而疯狂的恋爱,他去了广州,而且,他想写作,他觉得“写作是个事儿”。
那是1996年,他唯一一次下海挣钱。他去大学找漂亮女孩,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拿丝巾挥挥,最省事儿的办法是去海鲜饭馆拍鱼缸,拍两小时,差不多够一支MV。拍一张专辑能挣一万,朋友七千,他分三千,拍了一年,他觉得没意思,怀揣五六千元,回到北京。
他依然在写作,频频退稿,“并不是特别丧气,相反觉得他们丫傻逼,他们不懂。”他的作品主要发表在和朋友办的民刊上。这种习惯一直保留到今天。
2001年,狗子出版了《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在书中他写道,“我的生活就是从一个酒杯到另一个酒杯,就是宴席连着宴席,偶尔写点饭前随笔,所挣的钱正好用在奔赴酒局的路费上。”这本书在市场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但是“啤酒主义”却在北京的文学圈流传开来。老狼说,狗子是罕见地把自己活成文学大师的人。
2003年的春天,张弛出版了一本小说《我们都去海拉尔》,写的是老狼、唐大年、狗子等身边一帮朋友的事儿。小说里,狗子叫”贾新生力量栩栩如生“。海拉尔政府认为这本书宣传了海拉尔,邀请张弛来海拉尔玩。夏天,张弛组了一个"北京作家艺术家赴海拉尔参观访问团”。他们在海拉尔呆了五天,连喝五天大酒,从中午开始,一直喝到夜里。喝到脸肿。老狼和狗子住在一间房,有天晚上,老狼口渴,起来喝水,看见狗子上身穿一件T恤,下身光着,坐在沙发背上,作思考状。他问,“狗子,你干嘛呢?”狗子没说话,他就上床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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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狗子出版了第二本长篇《迷途——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2》,写了从2000年到20008年他的生活。小说以写实为主,说随笔也不为过。出版后,朋友评价,狗子写来写去都是喝酒,没有变化,遇到了瓶颈。
他也想戒酒。十多年来,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喝酒,日光落下,他的酒瘾就开始了,他想朋友们会找他的,每每喝到饭馆关门才离开,或者换一个地方,喝到天亮。第二天,他酒后抑郁,什么也干不了。北京的酒席是一场永不散去,四季流动的宴席。
他终于受不了了,向朋友们宣布闭关。有一次,朋友在他家楼下喊他,他不肯出来,大喊:“你们丫给我滚蛋!”过了两天,他又想喝酒。晚上,他跑到朋友家附近晃荡,他想如果碰上,是你们拉着我,不是我自找的。他性格中软弱摇摆的一面展现了出来。溜了一圈,没碰上,他又若有所失地回去。
他索性离开北京,每年去其他地方呆半年,他想远离北京,就能安心写作。至少不再喝得烂醉吧?他先去的廊坊,很快发现不行,廊坊离北京太近了。朋友开车过来找他,第二天睁眼,发现自己在北京一个洗浴中心躺着。有一次,朋友来扑他,他正在屋内寂寞难耐,便下楼跟着朋友走了。到了北京,连喝一个礼拜,走的时候灯没关,等他回到廊坊,灯还亮着。
他决定去更远的地方,去南方。只要离开北京,他就能摆脱酒,就能写作。他去了崇明岛,那个地方的租金很便宜,两百元三个月,两室一厅,挺大的老房子。他租了半年。在岛上,他养成跑步的习惯。后来,父母的身体不好,他回到北京,在北戴河租了一套房子,有一次,朋友带了个女孩找他玩,两天后,他和女孩恋爱。第二年,女孩怀孕。和朋友连喝十天酒后,他晕晕乎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或许隐约感到某种新生活的到来。他决定结婚,做一名父亲。孩子出生那天,他给黄燎原打了一个电话,黄燎原正在韩国出差,说“狗子,长话短说”,狗子说,“燎原,我所有的人生大事儿都完成了,以后咱们可以好好喝酒了。”
那年他四十二岁。去外地写作的计划就此搁置。
在《迷途》,他写下他的困惑,“十年来,我一直千方百计躲避以及拒绝所谓平庸的生活,于是一手拿笔,一手端起了酒杯,我以为这二者给我带来的激情是抗拒平庸的利器,加上天上掉馅饼般降临的爱情,我以为这就是我要过的战斗的、燃烧的人生......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着这三者(酒精、写作、爱情)不足以给我以坚强的支撑,其实我一直也没有把它们作为足够坚强的支撑,我一直在怀疑,一直试图在它们身上寻找坚强,有时候似乎找到了,但最终,面对山脚下的死神,还是不行。而且,我现在比十年前,似乎更能真切地感受到迷惘了,可能,我们从一些根上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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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狗子的生活趋于平稳。2013年,他的爸爸摔了一跤,盆骨骨折,再也没有站起来。2014年,爸爸卧床,不愿意手术,狗子的妈妈也是盆骨骨折,做了手术没用,爸爸想那就不做了。狗子和他爸不说话,也不交流写作。在病房,狗子坐在旁边看书,病房安静,反而能看进去书。他看完了两本乔伊斯。2001年,狗子和张弛因朋友关系加入中国作协,狗子把作协证给爸爸看,爸爸问,和谁入的?狗子说,张弛。爸爸说,以后一定要多和张弛这样的人来往。《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出版后,狗子丢了一本在家,他想爸爸可能看了,有一天,爸爸郑重地告诫他,“千万别吸毒啊”。
爸爸去世后,给狗子留了一套房子,狗子的姐姐帮狗子在法律援助中心找了一份工作,是个闲差。他负责接送小孩上学和放学,有两次他喝到天亮,回到家,送小孩去学校,酒没醒,他感到愤怒,和保安说,“把你们校长叫过来。”来了一个漂亮的女老师,狗子问,“规定八点到校,为什么有的班七点四十,有的班七点五十?”女老师很有礼貌,说:“我一定向上反映,每个班的班主任规定不同,既然规定了还是让孩子准时到。”狗子听完,忿忿地走了。
酒局上,狗子总是默默地坐在众人间。他酒量很大,别人敬他,他从不推辞,但很少劝别人喝酒。据说狗子的人缘很好,有很多朋友。证据之一是,他的朋友高星编了两本《狗子的饭局》,收录的是狗子的朋友写狗子的文章,包括芒克、王朔、韩东、丁天、冯唐.......
作家冯唐写道:“我今年三十,从小到大,总共有过三个梦想......我的第三个梦想是像狗子一样活去。我第一次见狗子,感觉他像一小盘胡同口小饭馆免费送的煮花生米,他脑袋的形状和颜色跟煮花生米像极了。当我三十年后回首往事的时候,我怕我因没像狗子一样活过而悔恨。”
作家、乐评人黄燎原说:“狗子是一个你无聊了或者你干什么都想拉上他的人,哪怕只是在你旁边坐着,他是一个只要你见到他你不能不爱他的人,尤其是男人。”
导演唐大年说:“狗子虽然有特别强烈的叛逆的姿态,但是他善良,无害,没有攻击性,所以他在各个圈子都很受欢迎。”
2019年5月,河北省景县有一场为期三天的啤酒花艺术节,狗子会在那里表演十分钟的独幕剧——这几年,他开始参演一些朋友导演的话剧,成为一名业余演员。他补充说,“其实是一个喝酒活动。”
景县隶属于河北省衡水市,紧邻山东德州,那两天我们的活动范围主要在一家叫“金旺大酒店”的宾馆。啤酒花艺术节是狗子的朋友阿坚提出来的,第一届是2015年,在陕西杨凌,此后每年办一次,到今年已经是第五届。来了很多文艺青年和中年,分别来自洛阳、河北、陕西、湖南、北京,桌上摆满青色的啤酒瓶。
狗子的表演在第二天下午,宾馆四楼的一间会议室。会议室挂了一条红色的横幅“第五届中国•景县啤酒花艺术节”,承办人叫周军,景县人,留一头长发,在景县搞乐队,“一个文青兼愤青”,他喝酒很疯狂,有时候喝完酒发脾气,把酒瓶往地上砸,他是狗子的粉丝之一。狗子说,他喜欢和这样的人在一块。
独幕剧的主题是狗子改编的鲁迅独白,鲁迅是他最喜欢的中国作家,在一篇《鲁迅三过香港》的文章中,他写道,“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让我们重温鲁迅,他总能让你用另一种眼光来关照解不开的难题。”90年代,他让朋友化妆成鲁迅,身穿黑色长袍,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走,坐公共汽车,逛商场,看路人的反应,朋友表演,他拍,拍了一周没人理“鲁迅”。逼得朋友爬到一棵槐树上,大喊,“我是周树人”,还是没人理。
狗子头戴写着太宰治名字的方巾,上身灰色T恤衫,下身牛仔裤,球鞋破了两个洞,露出脚趾,他站在话筒前,脚下放一罐啤酒,右手夹烟,停顿几分钟后,他开始说话。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很充实,当我开口,我就感到空虚,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
“黑化肥发灰!”台下的朋友喊道。
“另一株是——
“灰化肥发黑!”另一个朋友喊道。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眨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
“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本上都写着——
“家庭幸福是万恶之源!”台下的朋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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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一生经历了五次自杀,分别在20岁,21岁,26岁,28岁和39岁。第二次自杀,太宰式和银座酒吧女招待投海,太宰治被船夫捞起,女招待却死了。第四次自杀,太宰治和妻子小山初代服用安眠药,因为小山初代出轨,给太宰治造成巨大的打击,依然失败,那次之后,太宰治和妻子分居。第五次是最后一次。那时,二战结束,太宰治陷入战后的失落和迷惘,期间,他完成了代表作《人间失格》。六月的一个雨天,雨下得极大,他和情人山崎富荣相互捆绑,投河自杀。尸体被打捞上来是6月19日。那天是太宰治的生日。
在日本,狗子呆了十五天,从东京出发,到津轻,太宰治的老家,最后返回东京,采访太宰治的女儿太田治子。在津轻,便利店随处可见以太宰治命名的便当、毛巾、饼干......他很失望,没想到太宰治成了一张旅游名片。他在街头询问年轻人,发现日本当代年轻人知道太宰治是因为一部叫《文豪野犬》的漫画,讲了一帮文豪破案的故事,太宰治是其中一个人物,座右铭是“清爽明朗且充满朝气地自杀”。
会见太田治子那天,狗子换了一件蓝色的衬衫,是他平时上班穿的,老狼换了一套西服,第一次看见狗子穿正装,他觉得好笑,他认为狗子是个藐视权威,毫不在乎的人。
1947年,《斜阳》发表,描写一个女孩和已婚男人的一段恋情,女孩把爱情视作革命,怀了男人的孩子,男人却抛弃了她。小说是太宰治根据情人太田静子的日记改写,作为私生女,太田治子对父亲有着复杂的感情。
太田治子72岁,她个子不高,说话低着头,好像有些害羞,是个温和的老太太。她和女儿生活在一间五十平米的屋子里,客厅堆满了书,平时她就在这里吃饭、接待客人、看书和写作。狗子非常惊讶,他以为像太田治子这样的作家在日本应该过着非常舒适的生活。
狗子说,“我们是北京叫西局书局的民间小组到这儿来,没有任何商业政府的背景和资助,纯是朋友集资,来拍一部寻访太宰治的纪录片。我最早看《斜阳》深受感动,我非常喜欢太宰治。”
“您被斜阳的哪些内容所吸引呢?”太田治子问。
“很难说具体什么,就是一种特别切身的伤感,但同时具有有力量的战斗精神。”狗子说。
“您刚刚说您喜欢《斜阳》我很高兴,不过斜阳90%的内容来自我母亲的日记,我认为正因为太宰最后10%写得很精彩,才使它得以成为一篇小说,然而它的优秀,同样也因为我的母亲日记写得好。现在普遍认为我母亲是《斜阳》的原型,而我认为她是与太宰治共同创作《斜阳》的助手。虽然太宰是我的父亲,我身为一个写字的文人,我还是认为,这样的太宰非常狡猾。”
“您觉得太宰治的这种做法算抄袭吗?”狗子问。
“太宰先生的性格中,确实存在傲慢而不知羞耻的一面,比如他用到魏尔伦那句,上天的眷顾让我受宠若惊,还会老老实实地标上原作是魏尔伦,若对方是名不见经传的诗人,他就丝毫不会提及原作身份。所以我觉得太宰有这么一点轻视别人的感觉。”
“太宰治的形象在我心里开始要崩塌了。”狗子说。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太田治子笑了起来。
采访到一半,狗子胃疼得厉害,可能是紧张的缘故。他吃了点饼干,缓了一会儿。他送给太田治子他的随笔集《散德行》,署名“狗子”。太田治子说,今年是狗年,您喜欢狗吗?狗子说,挺喜欢的。
在东京的一个晚上,狗子在太宰治以前住的地方附近喝酒,那里有一座天桥,他想,太宰治曾每天从那座桥经过。他决定到桥上去,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他觉得太宰治能听见。
他举起啤酒,说:“我想敬你一杯,我喜欢你,太宰治,不能这么简单地说,我们从骨子里有种相通的东西在。我无论恋爱,还是生活中遇到各种挫折,想到你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单位通知我上班,但是我在东京,我只好谎称病假,但也可能撑不过去,如果被开除,那就什么都没了,我再什么都没了,也不如你什么都没了,你不就想什么都没了吗?”
他继续说:“你肯定觉得这一切非常可笑,包括我们到这儿来拍的这一切,但是你不会拒绝,你很软弱,你觉得这都无所谓,来吧来吧,你一直在接受你永远在接受,接受到最后,你觉得有点不耐烦,觉得操,怎么这么多事儿啊,一切都有自杀的渠道给你备着。”
“世间是不是我最了解你啊?太宰治?”
啤酒喝光了,他停止说话,只剩呼啸的风声和车辆行驶的汽笛声,太宰治听见了吗?他走下台阶,朝马路走去。
《三味线》是狗子、唐大年、老狼于2018年在日本寻访太宰治拍摄的纪录片,以下为预告短片。
https://v.qq.com/x/page/s07930zoal1.html
—— 完——
题图:2003年,狗子和阿坚等骑三轮车到北京。
全部图片由被采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