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那年,何炅无意间曾对朋友说:“呀,有点怕老。”如今他41岁,步入中年,距离他进入真人秀节目已经二十年。
他在这个全民娱乐的时代精准地了解真人秀的目的与规则,二十年来尽心竭力,扮演着时代赋予他的角色:赠人快乐、增添暖意的好人。他反应敏捷、真心欢笑、略缺厚重,这正是娱乐时代需要的。他精准地踩到了每一个节点,成了娱乐中国的里程碑式人物。
但与此同时,中年何炅也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困惑,在大众面前,他小心地掩饰着这些辛酸和不快,但生活里,中年心态和内心悲伤会突如其来地袭击他,展示出这二十年真人秀生活的内在复杂意味。
1.
“你确定吗?”何炅抬高了声音。上海宝山电视台演播厅内忽然静了一下。
持续近三个半小时的网络综艺节目《你正常吗》录影刚结束,120多名观众正打算起身离开,一位年轻的女编导上台,希望何炅补录一句“请看VCR”,何炅此前说的是“请看大屏幕”。女编导显然没想到会遭到这个反应。
“我是一个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的人,很多事情没有机会再来一次。我又错不得。所以在感到疑惑的时候,我要非常明确地把事情沟通清楚。我不同意,请你说服我;如果你不能,那好,按我说的做。”
何炅刚刚度过了他的41岁生日。
那也是他最忙的几天:先在上海录了两期《你正常吗》,再飞回北京剪辑电影《栀子花开》,后到长沙录两期《快乐大本营》,又乘早班机到北京为《智族》杂志拍摄封面。
私下里,他不介意偶尔表现出个性,但正像观众们在屏幕上看到的一样,何炅大多数时候公开展示的是让人温暖或快乐的形象。
《你正常吗》第一次录制原本计划在下午四点开始,但因为各种原因,到四点半还没得到开始的通知,何炅抱怨了一句“不喜欢不按 schedule 来做事情”。两分钟后,节目组通知开始,他站起身,最后正了正衣冠,走进演播厅前,哼唱了几个音节,说了一句“开工了!”——这是他的自我仪式,时常出现在每项工作开动时。从这一刻起,他进入公共状态,脊背挺拔,面色沉静,随时准备开启笑容。
生日当天,《栀子花开》剧组20多人飞到长沙,和快乐大本营团队一起为何炅庆祝。因为人太多,他们在 KTV 开了两个对门的大包房,何炅来回串场。以前,他是麦霸,这几年他在 KTV 很少唱歌了,点的歌成了背景音,他在那里和朋友聊天、喝酒。有一个细节也许折射出中年何炅的内心世界。那天喝到最后,他哭了。
“可能是孤独寂寞流露出来”,几天后他解释说,这被他用作表明自己内心隐秘的证据,“我并不是一个无忧无虑、就像大家看到的那样一切都 OK 的人。没有这样的人,但我学会了不把这些东西呼天抢地的秀给别人看。”
2.
何炅给朋友们的绝大部分印象也是积极的。
他对旁人体贴入微。《快乐大本营》制片人罗昕2000年进入节目组,她还记得,早年她和一些工作人员与何炅一起去日本,当时他们出国经验都很少,只有何炅对日本比较熟,在地铁站外,他指着线路图详细地告诉他们要逛街、要去景点分别都哪个站下;罗昕曾无意中说想买个耳机,在日本,何炅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在一家店发现了她想要的耳机,详细告诉她如何走,如果她找不到,他可以在店门口等她。
他也是宽容的。主持人李湘说,大家一块吃饭,何炅从不迟到,对别人的迟到他也从不抱怨,“时间长了跟何老师吃饭我都不敢迟到,一迟到得愧疚一个月。”
好友黄磊说,“一个人特操蛋,我就会直接跟他说,你丫怎么这样?但是炅炅就像没看见一样,你问他就说,人家肯定也有苦衷。自己消化就完了。”
“他的宽容、周全、接纳、善意……”黄磊总结,“炅炅好到了有时候让人觉得‘你怎么这么好啊’的地步,甚至亲者痛,仇者快。亲者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做个好人,你怎么这么老好人,你不能老是好。但是他说我就是这样,我不会卑鄙,我也不会向人表示战斗力或者敌意。他确实不会。”
李湘说,如果有人说他跟何炅处不来,那绝对不是何炅的错,“你连何老师都合不来,那你还跟谁能合得来?”
人到中年,何炅越发表现出让人依赖的气质。
龙丹妮说,台前幕后他“操碎了心”,“本来他只要完成主持一件事就行了,他还会看赛制,看每一个艺人心情好不好,跟导演组沟通、讨论。”因此,当李湘知道江苏卫视《为她而战》由何炅主持,原本对节目组邀约有点犹豫的她接受了,“何老师在,我们安全了”。
站在台上,何炅随时用余光关注导演的需要,一次金鹰节颁奖晚会直播时,大屏幕突然坏了,编导举牌向何炅示意后,他不动神色将嘉宾引导到舞台另一侧,转播继续进行,电视机外无人知道发生故障,甚至场上嘉宾也没有意识到问题。
“很多导演觉得何老师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他能完美展现出导演的想法,而一旦遇到什么问题,他令你放心。” 罗昕说何炅是《快乐大本营》的定海神针,“如果何老师选择退出那肯定是《快乐大本营》要结束的时候。他塑造了这个节目,他是这个节目的品牌符号,如果他退出,我们可以做一个新的节目,但不叫快乐大本营。”
在湖南卫视,除了快乐大本营,何炅也在几年前因为替朋友帮忙,接下了一档美妆节目,但它收视率走低,已经放在了凌晨时段。李湘问何炅还主持它干什么,费用不高,收视率低,还要占用那么多时间。何炅说,如果我不做,这个节目就没有了,这个团队就解散了。
这些表述拼凑出一个体贴、可靠的何炅。但这与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略有偏差。在作家谌容发表于1980年的小说《人到中年》中,进入40岁的业务骨干不得不同时面对事业和生活带来的双重逼迫。但何炅看起来不是这样,他耐心,完美,全然不像已经进入了中年。
3.
何炅对自己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很满意。“小时候我非常不起眼,带个眼镜,个子小小的,并不需要把自己看得很大。”他把之后的一切更多归因于幸运。“做主持人我也没有受过什么特别训练,也不是多么知识渊博,最大的优势就是性格很好、反应很快,可以在这个行业做到现在这个程度,我还是幸运。”,他笑着说,“一个点踩对了,后面就都顺了,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
何炅在1994年大学生毕业晚会上凭小品《幸福鞋垫》出道,1995年开始担任央视少儿节目《大风车》主持,1998年开始主持《快乐大本营》,此前快本主持人是李湘和海波,后者要转去幕后,节目试了好几个代班主持,试到何炅时,所有人都觉得新主持人有了着落。
李湘还记得那一天,因为航班延误,何炅抵达湖南台的时候直播很快就要开始了,来不及彩排,李湘告诉他,一会儿我走哪儿你就跟哪儿。接下来的直播中,何炅果然遵从她的轨迹,且在走位时不露痕迹,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能让两人关系显得亲切和默契。
“他的配合度是非常高的,他愿意放低自己,但不会因为去配合别人而觉得自降身价,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发挥。他定力很强。”李湘说。
从少儿节目主持人转为综艺节目主持人,意味着受众更多、价值更高,许多少儿节目主持人历尽波折始终未能完成转行,何炅的这一步则颇为顺畅。次年,他又主持了《情系三湘》赈灾文艺晚会,要不要让一直走轻松愉快路线的何炅上这个需要沉稳甚至动情的大型直播,湖南台曾犹豫过,但何炅没有疑虑,“应该是搞的定的”。之后,“大家不再把我看做是一个只会嘻嘻哈哈的小朋友了”,何炅说,“好像一步一步都有人在帮我转型,给我机会”。
何炅记忆力好,条理清楚,他在工作的每个间隙刷微博和朋友圈,汲取新资讯,留意生活中的所有细节。4月21日,他的两位上海朋友来后台看他,其中一位说起自己被同性追求的故事,何炅听得颇有兴致——这故事一定会在某天出现在他某个节目中,冠以“我的一个朋友”。综艺节目需要一分钟之内的笑点,何炅的吸收与转化都恰如其分。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内涵”或者“有厚度”的人,也特别怕被问“最近在看什么书”。他不再需要那些标签来装点自己,因为在四十岁,他的地位没有人可以质疑。他随意在沙发上换着姿势,语气很坦然,“我的聪明都是小聪明,真的,小聪明,小机灵。我就是你看到的这些,差不多就是这样。”
4.
进入四十岁,何炅开始做一些“原来不会让自己去做的事”。他说:“可能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我才会接受一些挑战,也可能因为接受了挑战,才会有一些焦虑。”
譬如拍一部电影。离开机还有一个多月的某天,何炅醒来,发现这部电影的一切都没有准备好,他陷入此前从未进入的境地:“不想让别人失望,又不想要自己为难,并且没有退路”。
他喜欢的一位摄影师因为两个星期的档期无法参与,他喜欢的演员也因为档期敲不下来,演员又在等剧本,但剧本也没有搞完。“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搞得这么尴尬狼狈?”他说,自己特别想跟王硕说:你不要逼我了,这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王硕是十年前《栀子花开》MV 的导演,在打造出中国最早的综艺节目《幸运3721》后,他一直想做影视剧,电影《栀子花开》是他多年愿望,在何炅还在犹豫的时候,他已经把9个编剧集中到了北京开始工作,并在去年九月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自命“非常谨慎保守”的何炅在此前拒绝了朋友们让他做公司、写小说、出唱片、签新演员等等提议,他喜欢保持从容,不想透支幸运,但这一次他必须有所行动。
何炅最终没有对王硕说出那句话,他只是躺在床上,在自己脑子里对王硕说了无数遍,然后起床,打电话,约不同的人见面。
“我有情绪,但我不会这么表达。《栀子花开》是王硕的梦想,但我太知道王硕不是在为自己做,它出来之后,人生增值的是我,我不能去撒这个娇、败这个兴。”
他组建了一个朋友班底,监制黄磊、制片人王硕、出品人彭宇与他交情都超过十年,他们信赖他、尊重他。何炅喜欢控制全局的感觉。“我不想被太多东西干预”。光线和华谊都曾邀他做导演,他拒绝了,“大的集团可以给你提供最好的位置,甚至什么都不用操心,到点儿往监视器后一坐就行了,但我可能就真的变成了一个棋子。”
5.
何炅对自己做导演的评价是“我的演技很到位”。他在演一个成熟的、镇定的、什么都知道的导演。第一天,他正在跟服装师说下一场戏的服装时,突然发现戏已经开始拍了,他赶紧戴上耳机,耳机的回弹力把他的眼角打肿了;第二天,拍完一场戏他要喊“卡”,突然找不到对讲机了,其实就在桌边,他终于找到了,拿起来就喊了 Action。
种种细节都透露出,何炅很有分寸地将一部分自我藏了起来,而让包括同事和朋友在内的大多数人只看到他的另一部分。虽然拍摄时他其实还是紧张的,但他能够让自己看起来镇定。拍摄第一天就遇到二三百群演的大场面,制作团队打赌当日能完成进度的60%或80%,没人赌100%,但何炅拍完了。所有曾对与新导演合作抱犹豫态度的工作人员一周后都放下心来。拍完电影,何炅瘦了十斤。
黄磊说,何炅拍电影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就是他太不任性了。
一场男女主角在草坪上互诉衷情的戏,因为消息走漏,现场来了3000多人围观,令他计划中的草坪大全景不能实现,但他表达的仍是对粉丝们在开机后保持安静的感动;另一场戏,剧本中是男主角翻过教室窗台跌落在草坪上,但工作人员找到的场地在七楼。“我不能说我不管,我就要找个二楼的窗子”,他现场改戏,拍掉了。
“很多导演下雨不拍、心情不好不拍,但我没有条件去任性,我时间非常有限,特别擅长去想办法做一些应变和调整。”
王硕觉得何炅不是“不任性”,他只是换了一种柔软的方式:在日常生活中跟所有人成了好朋友,也让所有人知道了他的标准和要求,所有人都会按照他的标准和要求做事,他不需要再急赤白脸。
粗剪之后,何炅又手写了一桌子单子,一场一场地告诉剪辑师如何修改。一些戏被直接拿掉。他并没有许多创作者对作品的纠结与不舍。这部电影首尾都是被精确计算的,王硕调查了何炅的受众群、广告客户满意度并将他和其他跨界导演进行对比,何炅也不排斥“粉丝电影”的说法,“哪个电影不是粉丝电影啊?如果没有人去买票电影再优秀也是曲高和寡。不见得粉丝支持的一定是脑残的,关键在于,你很清楚这个电影拍给谁,要的是什么。”他满意于自己拍了一个“经济划算”的电影,交到了朋友,同时自己的朋友受到了尊重。
“我永远不会是一个所谓的忘我地投入的人,因为忘我投入就意味着你对自己失去了判断力和控制。”
就像有另外一个何炅,“冷冷地在最后一排看自己的表演主持”。这是2006年何炅出演话剧《暗恋桃花源》时导演赖声川告诉他的理论,但早在听说这个理论之前,何炅就开始这么做了。
6.
在“那个何炅”的注视下,他“没有失过格,因为没有破过格”。
他遵从节目安排给自己的形象,譬如平日他穿黑白灰,但在《快乐大本营》中,他穿红色格子外套、磨白牛仔裤和高帮运动鞋,风格更接近它相对低龄的观众。他收放自如地欢笑,刚刚他让谢娜流下感动的泪水,下一刻他又及时地把话题交给黄晓明和 Angelababy。
在关于其主持风格的评价里,有人认为何炅年龄太大,主持快本已经显得吃力,而尚未问及,何炅劈头两句答了,“比如说《快乐大本营》,我没有觉得有任何吃力的地方,再主持5年、10年都没问题。”
《你正常吗》制作方唯众传媒的总裁杨晖说,找何炅来做第二季主持人,因为“他是最正常的主持人”;编导表示节目的一个梗在于让网友“看到周全的何老师变成残缺”,何炅对这一说法并不排斥,在此后采访中他说,“这个节目会让人看到我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中年何炅知道他需要改变。借助导演电影和深入到一些综艺节目幕后,何炅正在转换公共身份。接下来他还会和黄磊及几位商人朋友一起投资做“将一些名人的品牌商业转化”的网站。“人不要永远停留在你觉得对的位置,机会来了就要去接受。”他承认人生进入了新的阶段。
7.
描述与何炅的关系,黄磊用了“最好的朋友”这个词。
他们于1997年相识:一同出席某档电视节目,被安排住一个房间;次年,黄磊专辑《我想我是海》发行,他上了一期《快乐大本营》,只有他一个嘉宾,撑足全场。之后他们日渐熟络,黄磊说,“何炅吃我做的饭的次数比多多(黄磊的女儿)都多”。
黄磊与何炅有许多相同之处,譬如,他们都是“好人”,惯于体恤别人。广为流传的段子是,在北影,黄磊和姜武住一间宿舍,下铺的姜武想喝水就喊一声黄磊,黄磊从上铺爬下,倒好水递到姜武手里;宿舍里开 Party,准备水果沙拉,削皮、切块的总是黄磊。
黄磊与何炅另一个相同之处在于:除了“好”,他们都紧紧守着自己在水面之下的庞大冰山。
“我跟炅炅是跨越了两个时代,没有互联网和有互联网的时代,我们都活跃在镜头前和银幕上。以前只能靠媒体,民众是看不到的;现在互联网把所有人揪在一个平台上。像何老师,包括我,都是穿鞋的,没法跟那些光脚的扯。”
黄磊清楚,这种方式“很容易让人产生虚假感,并且引来更多的猜测和批判”,这是他写在新书《我的肩膀,她们的翅膀》自序中的一句话,点到为止。
与何炅不同的是,黄磊的“虚假感”只是这些年才产生的。以往,他轻易地让人看到内心世界,譬如20多岁时对成名的渴望。他在1990年拍摄了陈凯歌的电影《边走边唱》,此后五年都在等待明星光环降临,等待从欣喜到无助到暴躁;30岁的黄磊因《人间四月天》成就忧郁的民国小生和文艺青年形象,“没事就伤感,一叶知秋。”40岁后,他又成为爱贫会闹、精于做饭的暖男和父亲。黄磊的变化,有其蜿蜒生长的脉络可循。
但何炅连这些都没有。
与他共事15年的罗昕说,何炅“一直都成熟,得体大方,绝不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处理,他照顾所有人的感受,平衡所有人的关系。他没有幼稚的过程”。王硕说,所以大家管他叫“仙儿”。
在知乎上“如何评价何炅”的问答里,一位网友评价,何老师“都挺好,就是不够有人味儿”。
8.
荧幕上的何炅与内在的何炅之间,站着一个极其理智的何炅。那理智是一道铜墙铁壁,保护着他。
何炅非常认可这一说法。“男人的理智是优点,有时候我确实是,坦白来讲,有点无趣。”“坦白来讲”在何炅的话里高频出现。他“非常少做采访,非常少去谈私生活,非常少跟别人分享心情、成长之类,非常抗拒做讲座”。他坚持“留空间和留余地,不要把自己赤裸裸地分享。”
他中学的时候喜欢出点风头,讲八卦,讲来讲去变成了挑事,伤到重要的朋友,“慢慢学会闭嘴”。二十岁后,他暴露在全国观众视线之下,他必须小心谨慎。
“我觉得人跟人沟通有时候没有用,讲出来就跟你心里想的不一样,别人听到耳朵里又变成另外一种味道,讲来讲去反而造成误会。人最懂的还是自己,有时候人的情愫其实是自己没有办法消化的表现。幸运的能找到一个人开解你,不幸运的可能只是给别人多了一个谈资,让自己更加糊涂。”
谢娜曾经很喜欢到何炅家玩,几个朋友一起聊天,中间免不了谈些八卦,何炅就在一旁睡死过去。“我不想参与这些东西,也觉得没什么可聊的,”何炅说,“我一直是一个内心非常封闭的人,从小习惯于自己去消化、自己去承担,从小就希望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然后用最安全、最周全的形象去给别人带来快乐。”
“他对谁都没有差别,对谁都保持同样的标准,我们看到都是同样一个面。”罗昕说。关于何炅的内心,这些频繁接触他的朋友不约而同地说,那是一个谜。
9.
他们都尊重何炅,不聊,更不追问。但凭借多年的相处,他们对那个“看不见的何炅”有部分感知。
王硕在2002年到2008年因为向周播剧转型失利陷入抑郁,六年中,他只剩下四位朋友,其中一位是何炅。每次到长沙,何炅都会把他约出来一块吃饭。当他终于从抑郁中走出,朋友们说,你不知道当时何炅多为难,不叫你怕你多想,叫你来了,你就是个“冷场王”。
他比何炅大三岁,他觉得也许何炅36岁到40岁之间的心态与他曾经历的暗合。他记得何炅在36岁时曾说过一句:“呀,有点怕老”。
“后面我一想,我36岁时开始意识到年龄的变化,是不是何老师也或多或少意识到。他做主持人差不多已经做到顶头,未来再做上升空间也不大了,他可能是要在其他方面做一些事情,发生一些变化。”王硕说。
但王硕并没有与何炅当面谈论这种心态上的变化,他们只是住着上下楼,约吃饭、唱歌,席间嘻嘻哈哈。只不过,当他感觉到何炅心情不好时,他会把何炅叫出来嬉闹一番,以此表示“兄弟我在”。
“他永远都处在非常饱满的一个状态,他有那么多朋友,工作从来没有停过,永远像打了鸡血。”龙丹妮说,他看到的何炅的朋友圈基本只有如下内容:在飞机上、飞机延误了或者正在录节目。但她说:“一个人把自己置于这么繁忙的境地的时候,内心某个角落是脆弱和孤独的。越繁华的人就越孤独。”
作为中学同学,龙丹妮与何炅认识二十多年,但他们也从未谈起过这类话题。
“我觉得朋友之间没必要刻意去深挖一个人。我只是有时候看着他这样觉得……一个人在面对这个世界。”
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何炅为 GQ 拍完了封面。化妆间外灯光明亮,人声喧闹。也许是因为疲倦,他那张总是被网友疑问如何保养的娃娃脸此时更接近中年的形态:没那么光亮,但了然。
“我觉得人本来就是孤独的。以前我绝不聊心事,现在我会聊了,但也只是一种陪伴,陪伴是相对的,孤独是绝对的。”
在“某个人的长久陪伴”和“所有人的好评”中他选择后者,因为他相信爱情只是最初三秒钟的电光火石。“注定的孤独感,我很强烈,我会在最甜蜜的时候提醒自己孤独是注定的。人就是在跟自己的孤独作战,最后陪伴你的还是你的孤独。”
王硕觉得何炅像罗大佑歌词中的孩子——“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他说:“可能他最核心的情感需求满足了。好朋友真的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不好的朋友觊觎着他的江湖地位,也都是赞扬着、跟从着;想要利用他的人对他说的也更好听。所有的人给他的信息都是好的,他的世界是完美的。”
即使到了中年,何炅也很少静下来一个人呆着,他看电影,按摩,听音乐,写东西,他独处的时间依然被安排得很满。“我觉得那种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做就是用来面对自己的方式是病态的,一定会把自己不好的东西,所谓孤独、悲怆,放大。像我这种有自信的人每时每刻都在反省自己,我不需要所谓的仪式感,我也不怕面对。”
10.
在龙丹妮看来,何炅整个二十年的主持人生活就是一场真人秀。他在场景中央演出,这个时代索取娱乐的大众就是观众。他对自己的这个定位很清楚。
何炅不认为自己曾被粉丝挟裹。
“偶像和粉丝的第一层关系不管是包养和被包养、崇拜和被崇拜都是‘你就是我的’,但伟大的艺人一定是超越自我、走出粉丝挟裹的圈层的艺人。这难度很大,要超越自身所有的认知,最难的不在于粉丝,而在于战胜自我,何老师有这个智慧和能力。”龙丹妮说,“他当然是有人格面具的,但任何人格面具都是真实的。”
过去二十年,何炅对外界使用最多的是其稳定而温暖的“面具”。最初,他绷得紧紧,小心翼翼,决不允许自己出错;30岁生日那天,他说,以后要对自己好点。他在那一年学会了喝酒和放松;2013年,他甚至做到每月第一个星期不给自己安排工作;40岁,他录完一期快本一定拉着几个主持人和嘉宾去吃个宵夜或者唱K,“因为不能让这一天只有工作”。
“我一直有一个安全感(来源),就是事业表现很好,其他方面可以被这个光芒遮盖。一定有一些困惑,一定有一些解不了的题,我这种年纪,自己哄自己开心是最厉害的本领,我就有这个本领。”
何炅承认“解不了的题”很多,譬如,他太忙了,没有更多的时间陪家人朋友。还有婚姻和孩子的问题。“三十岁你未婚,别人觉得无所谓;可是到了四十岁你还没有,别人就会催你。可这个东西跟我心里的节奏又不一样。”
“以前我会盯着那些点,现在不会。方法就是,想自己有的,不想自己没有的;如果想自己没有的,就想别人比我缺得还多;比如我只有一米七,不会想要长到一米八,因为还有人一米四呢。”何炅再次娴熟地把话风转向心照不宣的诙谐里,在短暂的困惑之后,他会恢复自信和从容:“当然还要去努力,做一点好事,得到一个成绩,就可以弥补改变不了的一些缺憾。”
作为一个同样进入中年的男人,黄磊对这种心态有准确的认识。“就像你在冲浪的时候跟着海浪起伏,你要跟着时代的脉搏动。我们到这个年纪有了一定的能量、资源和自信,我们当然会去做很多事情。”
前几天,黄磊到姜武家做客,姜武说,什么都不重要,咱们就是多喝点茶,少喝点酒,平常锻炼锻炼身体。这群年过四十的男人站在人生高点,“人到中年要开阔、宽容,想做一些大事情,同时想好,做不成也没关系,就这样吧。”
何炅住在双井,房子据说不大,李湘说,他在那里住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每次见到他,李湘都说,你一定要换个大房子!她列出一堆理由,要更多地透透气,更多地对自己好点,更多地了解日常生活……何炅总是耐心听完,说,我每次见你一面,都觉得我的人生要翻天覆地一下”。
但何炅一直没发生过“翻天覆地”的变化,用黄磊的话说,这个年纪也不能再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巨变了,就开心地过好眼前的生活。
只是,就像在41岁生日宴上的眼泪一样,被牢牢守住的内心秘密偶尔还是难免表露出来。有一阵子,几个网站上有不少攻击何炅的言论,还有人发帖说何炅的狗“抱抱”是条见人就咬的恶犬。一天他带“抱抱”出去玩,遇见邻居家的大金毛,何炅作势大金毛要咬他,它立刻冲过来挡在何炅身前。
他讲完这个故事,然后说:“我突然很难过,狗都懂得保护我,我却保护不了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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