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小羊

本文涉及《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微量剧透。

跟很多80后一样，在《哪吒之魔童降世》导演饺子的记忆中，哪吒“少年英雄”的形象深入脑海。

尤其是在1979年的动画电影《哪吒闹海》中，他为对抗邪恶的龙族，最终挥剑自刎，还骨肉于父母，至今仍觉悲怆。

不过为了拍片，饺子又重读《封神演义》，结果却令人大惊。

他甚至觉得，哪吒更像是一个反派般的存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肆无忌惮地进行着各种违法犯罪行为。

而这位三公子与父母、尤其是和父亲李靖的关系也并不温情，作为奉玉虚宫符命来保明君的灵珠子转世，李靖深知其中利害，所以一定程度上，他是不敢得罪这个三儿子的，很多时候，哪吒都凌驾于而李靖之上。

在哪吒心目中，其师父太乙真人更像是父亲，屡次闯祸后也总有师父护短。

不过最终事态严重，四海龙王围剿陈塘关，要拿李靖夫妇，才有哪吒听从师命前去相救，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

作为一名未成年人，用极端方式自残自杀，散了七魄三魂，一命归泉。

饺子直言：“我甚至从《封神演义》中读出的是满满的恨意，以致于哪吒和李靖的关系发展到，李靖为自保根本不敢把手中宝塔放下，因为哪吒放出一句话，塔在李靖在，你哪一天不拿塔了，我一枪戳死你。”

在拨乱反正、善恶分明的时代诉求下，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哪吒闹海》给了哪吒一个正义的理由；但《封神演义》小说却表明，哪吒并不算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好人”。

历经千百年流变，虽然哪吒早已跻身中国叛逆神童NO.1，但其实，他的故事还有更多版本。

从三头六臂夜叉神到削肉还父的三太子

有关哪吒的记载，最早源于中亚佛教，“那罗鸠婆”是哪吒的第一个译名，后来由于他的人物形象和故事逐渐通俗化，加上文字演变等因素，“哪吒”这个名字才流传开来。

佛家典籍中，哪吒是一个拥有三头六臂的凶恶夜叉神，负责保护佛法。常与哪吒一起出现的是毗沙门天王（又名多闻天王），即李靖的原型。

对于二者的关系，一种说法是父子，一种说法是祖孙，不过后者不及前者流行。加之历代文学作品的演绎，哪吒最终确立了多闻天王“三太子”的身份。

有关哪吒最著名的举动——削骨还父、剔肉还母的故事，出现在晚唐至宋期间。《禅林僧宝传》、《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等书中均记载过这一情节。

随着佛教在中原地区的传播，一些文学作品开始对哪吒这一形象加以创作。

元代的《二郎神醉射锁魔镜》是首部涉及哪吒这一角色的文学作品，彼时的哪吒有“三头六臂，六般兵器”。

元末明初杨景贤的杂剧《西游记》提及哪吒的出场是“八瓣绣球攒花刺”。

《南游记》对“绣球”也有记载：“臣保一人，乃是毗沙宫李靖天王之子，名唤哪吒，此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有一绣球，内有十六个头目，带领五千雄兵，临阵助战，无有不胜。”

可见“绣球”是早期哪吒的主要武器。“绣球”与流星锤相似，早有火球之意。杨景贤那部杂剧成为后来吴承恩所著《西游记》长篇小说的一个重要内容。

进一步将哪吒形象和故事具体化的，是明初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

书中，哪吒是玉帝驾下大罗仙，身长六丈，首戴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盘石……以故托胎于托塔天王李靖……生五日，化身浴于东海……杀九龙……手搭如来之弓射死石矶娘娘之子……父以石矶为诸魔之领袖，怒其杀之以惹诸魔之兵也。帅遂刻骨还父……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折荷菱为骨，藕为肉，系为胫，叶为衣而生之……绣球丢起，山崩海裂。

至此，哪吒的传奇有了更完整的轮廓，也成为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中哪吒故事的蓝本。

一个逍遥法外的官二代如何变成少年英雄

《西游记》中，哪吒出生时，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

他傍身的六件兵器——斩妖剑、砍妖刀、缚仙索、降妖杵、绣球儿、火轮儿也悉数亮相，并且哪吒在这部小说中首次以孩童形象出现。

“闹海”事件发生后，李靖恐生后患，欲杀之。但哪吒愤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后被佛以莲花之身重塑，欲杀天王，报仇。天王无奈，求告如来，如来赐他一座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原意是为震慑哪吒。

因有一回，唐僧被李靖义女白毛老鼠精掳走，孙悟空跑来告状，李靖大怒，朝着孙悟空劈头就砍，被哪吒用剑拦下，李靖大惊失色，当时他的心理活动是：今日闲着在家，未曾托着宝塔，难不成哪吒想报仇？

不过李靖和哪吒的紧张关系在国人耳熟能详的86版《西游记》中并未直接表现过。在剧中，脸谱化的哪吒已是法力高强的道教神童，跟父亲李靖组成一对工作好拍档，对孙悟空一口一个“大圣”，也是敬畏有加。

若论古典文学中将哪吒演绎得最淋漓尽致的，当属《封神演义》。一方面，小说汲取历代精华，另外，作者加入全新情节，将其升级为2.0版。

《封神演义》中，哪咤不再以绣球为主要武器，反而多了与生俱来的乾坤圈和混天绫，后又得到师父所赠的火尖枪、风火轮。

作者还加入哪吒打死龙王三太子敖丙和石矶娘娘弟子碧云童子，打伤石矶另一弟子彩云童子，并与石矶斗法等场面。

这不但增加了戏剧冲突，亦使后来哪吒自裁赎罪的情节更为合理。即便有人像饺子导演所说，认为哪吒是随意伤人性命却因后台太硬而始终逍遥法外的官二代，但《封神演义》最后强调他是为不连累家人而死，形象变得正面。

基于历代演绎，1979年美影厂的动画《哪吒闹海》横空出世，创作者将龙族设定为强抢童男童女的邪恶一方，让哪吒有了伸张正义的理由。

一边是父亲苦苦相逼，一边是龙王祸害百姓，进退两难的哪吒剑指苍天道：“老妖龙，你听着，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许你们祸害别人！”又回首向李靖说：“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

接下来，中国动画史上最悲怆的一幕上演：哪吒愤而举剑，割喉自杀。《哪吒闹海》也成为对哪吒传奇故事的表现上，意境最高的一部。

少年手持火尖枪，脚踏风火轮，身背乾坤圈，腰裹混天绫，纵横宇宙间，打遍不公不义，他悲情英勇的形象从此深入人心。

我命由我不由天！哪吒精神的现代解读

直到今天，哪吒这个形象仍赋予世间以精神、灵感，也被竞相解读。

蒋勋就认为，哪吒是中国古代少有的具有现代独立意识的神。

在《孤独六讲》中他写道：“我记得年少时，读到哪吒把肉身还给父母，变成游魂，最后找到了与父母不相干的东西作为肉体的寄托，隐约感到那是我最想做的背叛。我不希望有血缘，血缘是我最大的负担和束缚。”

少年英雄不是输在他的武艺上，而是他必须屈服于父亲权威。

作家绿妖写过一本小说《少女哪吒》，后来被李霄峰拍成了电影。

绿妖喜欢哪吒这个人物，就像《少女哪吒》中的王晓冰，在好学生的外衣下，内里却是招摇的，激烈的，为了逃离家庭，逃离家乡，偷偷报考大学，在家人的反对下义无反顾远走，电影告诉人们，哪吒即自由。

蔡明亮的电影导演处女作叫《青少年哪吒》，演员李康生的家庭背景启发了他的创作。

李康生的父亲是个外省老兵，娶了位年轻的台湾女子，生了李康生和哥哥。当时父母都期望子女考大学，好像除此之外别无出路。但李康生连续两年都没成功。期间在台北街头一家游戏店兼职赚补习费时，偶遇蔡明亮，从此结缘。

蔡明亮也不爱读书，不过他还是遵从社会主流价值读了大学。因此，他想在《青少年哪咤》中探讨像李康生一样，没上大学的年轻人的生活。

电影中的青年没有固定的反抗对象，可内心却暗藏一股不安稳、急着要爆发的欲望，他们每一个都是“青少年哪吒”。

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国台湾地区的民间信仰中，哪吒具有崇高地位，人们对他的奉祀极为普遍。传说中哪吒脚踏风火轮，行动便捷，更成为许多司机的守护神，通常他们会放置一尊小型哪吒像在车上，祈求平安。

在那里，还衍生出“电音三太子”表演次文化，为电音、本土次文化与传统民俗艺阵三太子的结合。

最近因一档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痛仰乐队受到关注，更多人也才发现，这个乐队的标识是哪吒自刎的形象。

曾经有人在知乎上提问，痛仰的标志为什么是这个？主唱高虎答：“三叶草和阿迪有什么联系？还不是让人能容易辨识。”

玩笑归玩笑，其实在愤怒中死亡，在莲花中重生的哪吒，与“痛苦的信仰”契合，一个“逆子”的悲壮，被认为是摇滚精神的写照。

当然，也有像《十万个冷笑话》这样在网络文化下催生的作品，在哪吒是男是女上做文章。哪吒出生后已是成年大汉形态，但拥有一次重新设定的机会，于是在李靖的操作下，他变成一个拥有萝莉脸与肌肉男身的萌物。

甚至据不可靠历史考证，闹海的哪吒是地地道道天津人……天津河西区有个陈塘庄，相传是李靖驻守的地界，李靖都归河西了，哪吒也跑不了。

而到了《哪吒之魔童降世》导演饺子这里，他直言已经找不到一个理由重现那幕自刎的经典，反倒是从自身求学、半路出家做动画的经历，共鸣到“打破成见、扭转命运”的主题。

于是在动画中，哪吒即便是魔丸转世、无可救药，却在爱与关怀下，高呼“我命由我不由天”，变成主宰自己的命运的神。片中最大的反派其实是命运。

正如孤舟片叶难逃潮起浪涌，任何文艺作品都无法抽离于它身处的时代。《哪吒闹海》成了一代人的回忆，谁又敢说《哪吒之魔童降世》不会被当下观众推崇呢？

人人都会有自己的“哪吒”，这就是讲故事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