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是《红楼梦》里薛宝钗所作的一首词。在滕丛丛自编自导自己的长片处女作时,从一开始就确定,要把“送我上青云”这句话当作片名。在她看来,这句话与现代的一句“鸡汤”:看透生活的本质依然可以热爱生活,有着异曲同工的味道。
8月16日,《送我上青云》这部由姚晨主演的影片,终于与观众见面。影片聚焦的主角是一名拿相机和笔杆子记录时代的女记者顾盛男。在影片的开头,她被查出癌症,不得不在还未得志的人生阶段,斟酌自己与金钱的关系,面对残酷的生活。
独立的都市女性,记者,在滕丛丛的眼中都是较少在主流影片中出现的形象,“正视自己人生孤独的这种都市女性状态的电影,几乎是没有的。”而记者与当代都市独立女性同样面临现实中的残酷,“记者也是一个在理想和现实间不断碰撞,很具备破碎美的一个职业。”
于是,一名坚守新闻理想、因为媒体的式微和传统媒体的衰弱无法获得工作上的认同,30多岁依然没有遇见爱情,好不容易的偶遇也被现实打破的独立女性形象,鲜活地出现在观众面前。
不能说《送我上青云》是一部能够轻松欣赏的电影,除了主角姚晨得了重病急需用钱治病,另外的配角都各有各的烦恼,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顺心的事。观影中会发现,这些遭遇,或有跟身边的人略有相似,或有跟新闻中报道的社会事件相差无几。这些事件,都是滕丛丛在经历生活和新闻的熏陶下,让角色自己碰撞出来的结果。这些角色在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也都值得观众深思。
难能可贵的是,《送我上青云》的观感却是轻松的,滕丛丛以一名女性的视角,选择了黑色幽默作为最重要的表达方式。片中的黑色幽默,没有对这样“众生皆苦”的人群进行过多的讽刺,而是充分展现了“哭笑不得”时的尴尬。姚晨饰演的顾盛男,在自己编织的“偶遇灵魂伴侣”美梦破灭后,强行希望与四毛发生性关系,却被这名“死党”狠狠推开,也惹来观众的阵阵笑声。她惨吗?可能很惨。整个过程好笑吗?起码是一种很少在内地大银幕上看到的尴尬,有的人可能在笑别人,有的人可能在笑自己。
《送我上青云》是滕丛丛的第二个长片剧本,她写的第一个剧本是一部爱情喜剧,因为显而易见的成本问题无法获得足够的投资。“我希望跟观众有沟通和交流,尤其是听到观众的笑声,还是满足于这种成就感的。”目前的她,认为自己是普通大众里的一员,也希望与观众建立良性的互动关系。或许在不久的未来,我们不仅会看到一名优秀的小成本影片女导演,还能看到一名能让观众笑中带泪、独具风格的类型片女导演。
界面文娱对话滕丛丛
界面文娱:成为一名女导演拍出首部作品非常难,从专业院校毕业后是如何决定要成为导演?过程困难吗?
滕丛丛:我还蛮喜欢思考人生的,大概18岁高考的时候就面临选择。你知道我们山东人,只要五音不全、体育不好,就去学画画,因为想考个好大学,那时我就在学画画。我当时在想,“我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然后那时候不有招生简章吗,我就考虑要不要考电影。他们所有人都说你可以看电影学院美术系,但我看到了导演系。那时候我就开始想成为导演。
毕业以后我觉得有不服。记得毕业后第一次去跟组当场记,那时很多摄影师在你不小心坐了什么的时候他们会骂你,比如镜头箱什么的(界面文娱:是都叫“苹果箱”的那个吧?)对,就是苹果箱。这个梗真的非常讨厌,我觉得凭什么!你说女孩不能当摄影师,体力上先天有劣势就算了,在这样一个现代条件下,还有那么多封建迷信。你说谁都不能坐,我觉得OK,但只有女生不能坐就很可恶,我很不服。
有问题出现的时候,很幸运能在电影学院里遇到很多老师,他们会给你正确的指导。我在剧组里遇到很多老油条,会跟我说“你抽根烟?”“我不抽。”“你喝酒吗?”“不喝。”出去唱K我也不去,他们就说“你这样当不了导演的。”我凭什么当不了导演?这里面有很多的偏见确实存在。但我也遇到了很多明灯,可以指引我去写一个好剧本就有做导演的机会。
我觉得还是看你自己的取舍,去思考、观察,去想到底谁的话是对的。我们一定会遇到很多人给你很多意见,但对的意见不多,你要听到对的意见,不然就走偏了。
界面文娱:但你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没有像很多青年导演一样去拍一些短片锻炼自己,毕业作品完成后,有拍过别的短片吗?
滕丛丛:我就拍了毕业作品,那时也拿了一些奖,出去参加了几个电影节见见世面什么的。回来之后就跟剧组,我大学学的导演系的剪辑方向,老师给我们一项技术,可以用剪辑去养活自己,在我不能做导演之前有口饭吃。所以那几年就一直为五斗米折腰去给人做剪辑,然后一边有了钱就存起来写剧本,大概经历了挺多年这样的时间。
界面文娱:当时剪过哪些片子?
滕丛丛:我做过的有一篇比较有名,叫《剑雨》,但那时候很小,只是现场剪辑,给导演剪辑还是监视器里的素材。最近马上上的《旺扎的雨靴》我也帮忙剪了一下,我跟导演关系也挺好的。
界面文娱:作为你的第一部电影长片,《送我上青云》的故事是怎么开始的?
滕丛丛:2014年开始的。我当时2009年毕业,毕业后先去跟一些组,我也写了一个剧本,是爱情喜剧,那时候发给谢飞老师看,因为我本科是他带我的。他就说你来考一下研究生,研究生有个“青年成长计划”,大概会给你100万的启动资金,可以先把项目启动起来。然后我就考上研究生,他也给了我参加比赛(的名额)。那个比赛我大概就是第一名这样的名次,挺好的,但我心里门清这100万拍不了爱情喜剧,我不要再做梦了,还是踏踏实实搞一个小成本片子吧。所以我在2014年开始写《送我上青云》的剧本,最后这个剧本拿到了那笔钱,当然很多机缘和关系,江老板(安乐影业总裁江志强)和大姚(姚晨)来做,我就没再用那笔钱。
界面文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受了什么启发?
滕丛丛:我想去看这样的片子,但我觉得中国市场没有。首先我自己在学校算得上一个好学生,很多老师给你一些很有道理的话,但去了社会上确实会很迷惑,为什么很努力还是很徒劳?为什么这么用功得不到尊重?为什么狡猾的或者旁门左道的人,某一阵子能受到更多的关注?从一个纯粹的象牙塔抛到大染缸之后,你开始有很多的迷惑,会在想是不是还敢坚持自己?是不是随波逐流了?还有我当时身体变得不好,亚健康嘛。然后又身处一个不结婚周围的人会给你很多压力的年纪。不光是我自己,周围很多朋友聚在一起聊的时候也有很多困惑,但其实没有一个办法解决,我自己也在想该怎么走出一个特别迷惑的阶段。
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写这样一个剧本。我觉得中国电影市场没有关于这种女性的题材,还是聚焦一些农村题材、边缘城市保姆,电视剧里有,但会加一点粉红色泡泡的爱情东西在里面。我们实际生活当中遇到爱情的几率是很小的,那是不可能的,正视人生的孤独的这种都市女性状态的电影几乎是没有的。既然生活赋予了我这样的烦恼和经历,我应该创作这样的东西。
界面文娱:点映时观众的口碑,与你的预期相似吗?
滕丛丛:我们制片人顿河蛮有宣传经验,他一开始跟我说,片子口碑可能两极分化,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可能骂你,而且你可能冒犯很多人,尤其是冒犯了一些男性。我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还好,虽然别人说不好的时候心里还是会难过,但过去了,不能老纠结这件事。
界面文娱:《送我上青云》一开始就是片名吗?你希望借《红楼梦》里这句话表达什么?
滕丛丛:一直是这个片名。我很喜欢薛宝钗,她写那首词的时候,整个贾府已经落败,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很悲观,她就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我觉得这是非常豁达的表达,是活得明白的人,整个《红楼梦》里我最喜欢她。她是那种知道生活没什么意义但就是把生活化在平凡的一饭一蔬当中,去成为生活本身。
界面文娱:特别她还是一名用相机和文字记录时代的女记者,为什么会给这名都市女性设计这样的职业?
滕丛丛:我觉得记者也是一个理想和现实不断在碰撞,很具备破碎美的职业。她有新闻理想,但学校学的那些用不上,进入社会是另一套体系。她很困惑迷茫,如何才能让自己的理想和现实进行一个好的融合。她不是一名很老的记者,是年轻的,所以她身上有很多笨拙和碰撞的地方。
界面文娱:现在的故事相对集中在主线上,没有很多旁枝末节,一开始就是这样写的吗?
滕丛丛:从一开始到后来,可能进行了体量上的删减。最开始剧本将近3万字,因为我积累了很多年很想表达。江老板看到剧本就说“哎呀,你要做一下删减”,他觉得剧本很好,没有别的意见。当时我觉得每场戏都很重要,都不能删减。结果拍着拍着,就发现是要删剪一下,进行一些合并、融合,剪辑上做一些取舍,所以现在体量比较小,才90分钟多一点。我删减了很多旁枝,比如开始四毛有个回到报社,正好在搬家的戏,本来有好几层要集中到一层里,就都在把报纸当废纸卖了。卖废纸的人说你的废纸卖了5块,四毛就很生气说,“什么叫废纸?我从业十几年有多少个头版在里面”,那个人拍他肩膀说,“隔壁的铜版纸才五毛钱一斤,你这一块一斤就知足吧”。其实也有他的职业新闻理想和现实的落差,这些东西都删减了。最后故事都集中在盛男身上,那时剪完视角上没有处理好,有点乱,就决定还是从女性视角出发。所以有一些在拍摄过程中剪掉的文字,有一些拍出来之后觉得放不进去拿掉的。
界面文娱:江志强和姚晨是同时一起进入这个片子的吗?
滕丛丛:几乎是同时,剧本同时发给他们两个的,隔了一天就前后反馈了,他俩进来的时候都不知道对方要进来,也还没来得及问谁进来了谁没进。
界面文娱:他们两边,分别认为这个片子怎么做才会成功?
滕丛丛:江老板的建议,第一是删减,第二是片子只要女主角成了,它就成了,其他的不重要。江老板甚至觉得我们的影像跟质量,什么都没有女主角成了那么重要。
大姚希望影像上和我们整体的视听上还是要有一个提高,有一个团队,所以她请来了声音指导温波,剪辑指导张一凡,还有很稳健老道的摄影师林良忠,让整个团队的品质有保障。可能大姚很有自信,她觉得她来立住女主角没有问题。
界面文娱:谢飞老师看过剧本吗?他怎么说?
滕丛丛:在剧本阶段,我研究生还没毕业的时候,谢老师一直在说“你赶紧去拍,可以了,去拍吧。”那时我大概第三稿,觉得还不够好,后来就是第五、第六、第七稿,再后来只用年月日标了,从2014年写到2017年,太多稿了。他说你先去拍,剧本没有完美的,一直改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看果然,写了很多年,江老板又希望我去删减,我自己也去主动删减了。
界面文娱:你和姚晨从前期到拍摄都在合作,会产生不同的观点吗?
滕丛丛:对角色本身,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很有共鸣,她是一看到角色就很喜欢,觉得很有意思想去诠释她。可能在个别细节做了一点调整,比如最后结尾,她要那个疯子改说“我爱你”,原来疯子说的是“对不起”,她觉得改了比较好。然后台词上她会根据现场当时的情况,做一些润色,或者她自己说出来更舒服的方式,但总体都是按照剧本来的。
界面文娱:你认为这名记者和她在《搜索》里饰演的记者有什么区别?
滕丛丛:盛男是一个不得志的人,她虽然表现得很坚强,但跟《找到你》里面成功的女律师,或者《搜索》里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更多来自青年人愤怒的表达,你不认可我,我不被尊重才去表达愤怒。原剧本盛男是不抽烟的,抽烟的细节是大姚自己设计的。结束拍摄后大概一个月,她给我发照片,因为有一天她要过安检坐飞机,不得不扔掉那个打火机。其实我们杀青一个月了,她一直留着打火机,其实她对盛男这个人物有很多的感情,并不是表象上的处理,而是内在地去跟人物做连接。
界面文娱:故事里每个人都有困境,你是怎么让这些配角都留给观众深刻印象的?而且所有人中,似乎除了盛男别人都没有办法走出去。
滕丛丛:创作者要对观众负责,里面不要有水词和水的角色。既然让角色在这里,他就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而且当代中国很有意思,我们有独特的社会现象,使这个人成为这个人,又能展现一点生活背景,对故事的质感很重要。
我觉得盛男到最后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们每个人都没有改变。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每天都想如意那是做梦。我们要学会的是面对生活本来是苦的,就要直面它而已。我不相信他们哪个人可以改变。
界面文娱:虽然说的很苦,但是全片表现上不是苦大仇深,观影过程全场笑过好多次,很多桥段还挺有喜感的,这符合你创作初衷吗?
滕丛丛:我个人很喜欢喜剧,喜剧是一种比较高级的表达,特别是黑色幽默,我不喜欢那种挠痒痒的笑,应该是哭笑不得的笑,就是你知道生活很难还可以苦中作乐,这种笑更有感染力更深入人心。
界面文娱:所以在一开始,盛男就以一名重病病人的身份,带领我们进入这个故事。
滕丛丛:我们每个人都有生老病死,我30多岁,身边已经有两三个得了癌症的了,父母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好。生老病死是必须去面对的课题。中国人只爱说吉利话,很避讳说这些,但不应该避讳,应该正视它。这不是一个悲惨的事,它是常态,在这个常态中去调侃它、化解它,能看到一些境界更高的东西。这是我想去努力的方向。
界面文娱:你认为现在《送我上青云》,类型性比较强还是作者性比较强?
滕丛丛:其实要用一个套路来说,我觉得有点像公路片,其实她就是去一个地方遇到一个人,给她不同的改变和感受。我觉得自己可能做不了很文艺、艺术片的导演,我不是特别不同的人,还蛮普通大众的,爱恨情仇跟大众频率相近,没有独特的视听语言和独特的故事去表达。我应该还是相对通俗化的导演,没有办法像很多导演那样不讲故事就自我表达,我还是希望跟观众有沟通和交流,尤其是听到观众的笑声,还是满足于这种成就感的。如果40岁之后我年纪大了跟社会已经脱节了的话,我也不是非要追求拍跟观众交流的片子,如果有一些更多的人生经历和想表达的主题的话,那就去表达更深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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