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中期的二战与紧随其后的美苏冷战,使美国社会长时间停留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之中,急需情绪宣泄的出口。人们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现代文明反人性的一面,并开始对权威产生质疑。在文学界,作家们同样需要一种新的表达方式来书写时代的变化,罗伯特·洛威尔正是其中最先找到方向的诗人之一。
1946年,洛威尔刚刚凭借《威利老爷的城堡》拿下普利策诗歌奖。彼时,他仍然遵循着“新批评派”的传统写法,将“形式工整而内容艰深”作为创作的重心,但很快,他便走向了传统的反面。在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那里,洛威尔发现了一种结构松散、口语化的自由诗体,他还从好友伊丽莎白·毕肖普朴实有力的语言中汲取经验。1959年,洛威尔出版了他最重要的转型作品《生活研究》。在这部被视为“自白派”的开创之作中,洛威尔对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心理变化作了坦率的表述,具有强烈的自传性。其中的内容既真实又私密,不仅涉及他的家庭背景、夫妻关系,还包括令他最痛苦的精神病史、他对战争的厌恶和对未来的绝望。
1960年,《生活研究》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1967年,洛威尔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被誉为“美国同代中最好的诗人”。在某种意义上,《生活研究》中所采用的自省的诗歌创作方式,迎合了当时美国人渴望宣泄痛苦,自由表达所思所想的心情。同时,洛威尔大胆抛弃格律,强调形式为内容服务的做法,也为战后一代的年轻诗人开辟了道路。追随洛威尔的脚步,西尔维亚·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成为了“自白派”中女性诗人的代表,而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也从“自白派”诗歌中获益良多,称赞洛威尔“找到了那种从技术上来讲,可以书写一切事物的形式”。
日前,《生活研究》由浦睿文化译介出版,收入《生活研究》 《威利老爷的城堡》《为联邦军阵亡将士而作》《在大洋附近》《历史》《海豚》《日复一日》等多部诗集中的重要篇目,涵盖洛威尔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诗人的个人情感,作品中也有不少对于美国公共事务的描写。这些经验主要来源于洛威尔于60至70年代参与的反战和民运活动,他将对外界社会的批评转向为对人内心思想的审视,为今天的读者提供了解读美国历史的私人视角。
出售
可怜又羞怯的玩物,
由浪子的敌意所安排,
只在里面住了一年——
我父亲的比弗利农场小屋
在他过世的那个月就被出售了。
空荡,敞开,亲密,
那些城里住宅式样的家具
怀着踮脚般的渴望
等候着紧跟在
殡仪人员身后的搬运工。
准备完了,担心
会独居到八十岁,
母亲倚在窗口出神,
就好像在火车上
坐过了一站。
男人与妻子
被眠尔通驯服,我们躺在母亲的床上;
盛装的晨曦把我们染成红色;
日光辽阔,她镀金的床柱闪闪发光,
恣意放荡,几如酒神。
最后,马尔伯勒街上的树是绿的,
我们的玉兰花燃烧起来,
清晨点缀着它们凶残的持续五天的白色。
整晚,我牵着你的手,
如同你已
第四次面对疯癫的王国——
陈腐的演讲,杀人的眼睛——
然后拖拽我活着回家……哦,我的娇小女人,
神的所有造物中最清澈的,安定全部空气和神经:
你二十多岁了,而我,
曾经传递着玻璃杯,
提心吊胆,
在格林尼治村的酷暑中,比拉福夫妇
喝得更多,昏睡在你脚边——
太醉,太腼腆
太一本正经,没法挑逗你,
而你正以充满尖锐热情的
咒骂挖苦传统的南方。
十二年后,你转过身去。
你失眠了,抱着
枕头面对你的空洞,仿佛一个孩子;
你老式的长篇申斥——
充满爱意,迅疾,毫无怜悯——
如大西洋碎裂在我头上。
译注:
1. 眠尔通(Miltown),一种镇静剂,用于治疗烦躁、焦虑和神经衰弱性失眠等症,流行于20世纪50年代。
2. 这首诗是洛威尔写给妻子伊丽莎白·哈德威克的。哈德威克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和文学批评家。两人在1949年7月28日结婚,1972年离异。
1961年秋
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滴答,滴答,滴答
外祖父的钟上
橙黄、平淡无奇、使节一般的
明月面孔走动着。
整个秋天,核战争的
擦伤和刺耳声;
我们谈论过我们的死亡灭绝。
我像鲦鱼一样游水
在我工作室的窗子后面。
我们的目标越来越近,
月亮升起,
光芒四射,如此恐怖。
国家
是一名玻璃钟下的潜水员。
父亲没有盾
护卫孩子。
我们像一群野生
蜘蛛一起哭泣,
却没有落泪。
大自然举起一面镜子。
一只燕子造出一个夏天。
标示分钟,
这轻而易举
但钟针都卡住了。
来来回回!
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我的片刻休憩
是橙黑相间的
金莺摇摇晃晃的巢!
译注:
1. 这首诗的背景是冷战时期美苏争霸带来的核战争恐惧。而冷战的标志性建筑柏林墙始建于1961年8月13日。
2. 盾(shield),指北美防空司令部在1961年10月4日举行的名为“天盾II”(Sky Shield II)的演习,该演习模拟反击苏联核进攻。
症状
我害怕我的良心,因为它让我说谎。
狗似乎从水管里舔水,
升华生命的水溢满我的浴缸
(海水的袋子或坟墓之湖……?)
从我的脚掌到潮湿的脖子——
我没有母亲把我抱在怀里。
我感觉到身上旧日的感染,它每年来一次。
削弱好心情,随后不祥地
升起易怒的热情……
三只海豚忍受着我们狭小的马桶底座,
眼睛的笑意指责唇边的怒容,
它们渴得发疯。我浸泡,
检测,再检测
我真正拥有的反对自我的事物。
译注:
从1949年开始,洛威尔就深受躁郁症(双相情感障碍)折磨。直到1967年开始接受锂盐治疗,病情才有所好转。从1967年春天,到这首诗写作的时间,即1970年初夏,洛威尔情况良好。
日子
太神奇了
这日子依然在这里
就像旷野上的闪电,
陆地与候鸟
换着姿势游泳
新鲜一如人类初生
像遍布大地的番红花。
在火车上,我们看见奶牛
散布在一座小山的
不同高度,
一个性别,一个畜群,
层次分明的复制品——
阳光让它们变得
正午般明亮。
它们是孩子在一本书里的涂鸦,
我在识字之前读过。
它们飞驰而过,如火车窗户:
伟大日子里
那些昙花一现的瞬间,
那一日,
那时我们短暂生活
在一起,永远
爱着我们的本性——
仿佛终结之时,
在与虚无的婚姻中,
我们可以永远逃离,
获得绝对的安全。
为谢里丹而作
我们只生活于
现在的面目和曾经的面目之间。
在失落的底片中
你存在,
一个微笑,一个密码,
一张老式的脸
戴着一顶老式的帽子。
三种年岁存在于一次闪光中:
同一张照片中的同一个孩子,
他,我,你,
挤在一起,一枚花印
犹如母亲的婚礼银器——
地精,鱼,残忍的小天使般的力量。
我们可以清晰看见
在玻璃前一切同样的
事物都受到了伤害。
五十岁后,我们怀着惊异和一种
毁灭性的宽恕意识,懂得
我们想要的和失败的
绝不可能发生——
且必须做得更漂亮。
译注:
谢里丹(Robert Sheridan Lowell),洛威尔与布莱克伍德的儿子,生于1971年。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生活研究:罗伯特·洛威尔诗选》,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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