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1975年南越政权倒台,南北越统一。在越柬战争、外国制裁、国内生活困苦、加上打资产等各类清算的笼罩下,上百万计的越南人千方百计逃离越南。当中大部分人由海路逃亡,这些越南难民被国际传媒统称为“船民”,他们变卖家产,换取黄金付给蛇头,作船费和贿赂官员的过路费。二十多年来,船民历尽海盗洗劫强暴、狂风骇浪、饥渴病弱,幸运的被渔船、大船救起,送到马来西亚、印尼、香港等东亚地区收容所,等候移居西方国家,然而在海上、难民营内死亡的实在不胜其数。
适逢2015年是越战结束四十周年,当年的船民散居世界各地,很多正步入老年,越南船民中虽然不乏华人,但目前华文记载相形缺乏,作者找来一些前船民及家庭成员作口述历史。这是其中一船的经历,船号KG0009/VT268。
一
1978年12月,邓超文的妻子带着一子一女,乘搭一艘千人大货船“汇丰号”到香港,他并没有跟着妻儿上船,因为他被关进劳改营。
邓超文在越南土生土长,父母都原籍广东,父亲早亡,母亲在西贡经营蚊帐枕褥店,独力抚育他和弟弟超武。邓超文作为长子,因家境所逼,念到小学四年级后不得不辍学协助母亲打理店铺生意。后来,南越政府变更国籍法,华人必须归化越籍,男丁必须服役,那时他十五岁,家庭环境有所好转,母亲有意为两兄弟到台湾升学铺路,于是,邓超文每天白天工作,直到母校学生放学后,就回去跟老师补习,半年后顺利通过毕业考试并升进华文中学,重过校园生活。上了高中他转习越文,还未毕业,就开始兼任夜校小学老师。
和大部分的华裔一样,邓超文最终归化越籍,台湾没有去成,到了军役年龄,多次应召入伍受训,但因千度近视,都以缓役一年为理由饬回。后来走后门得到ǒ终身免役金牌ō,才安心成家立业,再而考进(台湾)中国保险公司西贡分公司,工余喜和当地诗人交往切磋,一直到越南统一初期,生活还算稳定。
1978年,越南打击资产买办,商户被强行搜查,登记物资。邓家的店铺当时外租给人摆卖,但自己的储物柜也连带被搜,发现存有荒置已久,在法属时期节庆悬挂的中、法、越三国国旗,邓超文先被拘留,大半个月后,未经审判就移送到美拖劳改营劳动改造。
从拘留到移送,家人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要邓母多方请托打听,才能顺利到达劳改营探望。在一片阴霾弥漫之时,公开登记偷渡大行其道,经商量后,邓超文妻子率先携同儿子和四个月大的幼女,搭乘汇丰号抵达香港,进入深水埗难民营等候外国收容。
几个星期后,邓超文走后门获释放,一脱险就和弟弟邓超武计划上木船逃离越南,弟弟在越战时曾经当兵,撑了几天饥饿,冒险逃出军营,变天之后多次尝试偷渡但不成功。1979年5月,两兄弟一同顺利搭上木船KG0009,同船的还有如今住在多伦多的阿信一家十二人。
二
阿信总共有兄弟姐妹十四人,他排行第五,和兄长一样,1969年起他在南越服役,1975年4月29日中午正式结束。越南解放初期,有人举报他们前朝的“伪军”身份,大哥被区域公安带走到荒山野岭开发新经济区,阿信因二儿子未满月,加上要照顾弟妹,暂时免去劳役。大哥这一走之后,全家就再没有听到他的音讯了,此后家族成员分批逃离越南。
父母和大姐先到香港安顿,汇了些钱过来,只够四个虚报十八岁以下的弟妹上船,阿信手头也没什么资金,他结束军人生涯后,成了无业游民,平时靠代办证件和当难民船仲介维生,在路边向生人熟人兜揽生意。一次有人正组织一个规模较大的出海团,他就凭本事成功为这艘船招募上百人,包括邻居,四个弟妹也登记了。
KG0009在迪石港上船,距离西贡超过二百公里。出发在即,阿信亲送四个弟妹到迪石港等候出发。邻居阿琪知道阿信夫妇和两个儿子因没钱而不出海,就灵机一动,用广东话和越语高声紧急呼吁:作为介绍人,他努力安排各人上船,自己却没钱上船,请在场人士伸出援手。阿琪先以身作则,捐出项炼,接着也有人响应拿出金戒等物,但也储不够五两。
阿信请求船主先给半价优惠,到岸后再付清余数,合伙人见阿信揽客不遗余力,酌情准许他带同家人上船。他火速坐车回西贡去带阿信妻子和两个两岁和三岁的儿子出来,那时阿信妻子正怀胎六个月,不愿渡海,经一番说服,她最终同意,匆匆准备些干粮食水就出发了。阿信家四口连同阿信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还有叔父辈,三代人总共有十二人上船——严格来说,是十二个半人。
三
KG0009是堤岸幸运雪糕张先生,与民生鞋店李先生两商人合资督造,1979年5月中,从坚江省迪石港启航,这艘4米半乘25米的木船,经改装估计最多只能载两百人左右,出发时总共有310位登记者上船,奇妙的是还有几个公安上来护送。
开了约三四个小时,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渔港,只见周围停了十几艘坐满人的小艇,全都在等候上KG0009,点算一共有321人——超过现有的双倍!这些都是越共公安事前招揽的,人数一下子增至631人。公安跟随自己的客人上船,并一路护送到临近公海处,才跳回自己的公安船离开。
不久就来了一场大风浪,船上部分机器失灵,在海上漂流二十多个小时,幸好遇到一艘同样来自迪石港的小渔船愿意出手相救,船主给了渔夫几两黄金,请他拖船回迪石修理。风浪之下,小船拖大船不得不放慢速度,拖了足足三天。
这是第一次出海,用了约一星期,回到原点。
四
修理了快一个月——6月9日,全体631人终于顺利从迪石港出发,公安再次上船护航。
此时正值大暑天,强劲的日照一经海水反射,刺眼不单只,还把空气烫得更热。离开了港口一两小时,就从船舱的人丛里传出消息,有一个婴孩焗死了,中暑的也不少。这次倒没有刮起大风,可渔船在公海的浪涛上不断的一起一落,一般在陆地上生活的人,身体难以调节,再加上超载再超载,不出两天,一船的呕吐物、汗臭和排泄物,已经臭得叫人晕倒。
第三天早上,有人发现远处有船只跟踪,起初不以为意,还以为同是出逃的难民船,但当他们越追越近,才意识到情势不对——果真摆脱不了泰国的海盗。他们一靠近就鸣枪喝令停驶,一群彪形大汉即时跳上来,持枪指着众人,要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包括首饰、黄金、美金等,通通上缴!搜挖过后,这伙三四十人的海盗就跳回自己的船离开。
快被吓到失禁!大家一从惊吓中稍微恢复过来,就赶快把没被发现的贵重物件,东躲西藏。邓超文兄弟所能携带的已经不多,第一次劫船就一次过缴清,只得安慰自己,省得以后再提心吊胆。
果然,到了黄昏,又被两艘变身为海盗的渔船左右夹攻。
这伙人胁持船尾甲板上的男人,赶到其中一艘海盗船,女性就被赶到另一艘海盗船,再而冲进船头和船舱内,横行如野兽。船舱内本已挤得无处插身,他们就把人当成沙包任意践踏,挖个净尽,一直在难民船上蹂躏至深夜。
这些兼职泰国海盗会相互通报,于是第四天早上,又再次成为猎物,被一艘速行的渔船追上,还破坏船机。难民船根本已经被前三批海盗劫得体无完肤。这群海盗因劫无可劫,无法分得一杯羹,心生不忿,除翻箱倒箧,地毯式搜寻外,还把大部分搜不到宝物的行李,顺手丢到海里去。
由于天气炽热加上人挤,多数乘客都只穿短裤笠衫,这次被劫,大部分行李被丢进大海,事后邓超文和众人都忙着找寻遗珠,可是自己的行李就是遍寻不获,而且几百人的衣物,都被海盗抖出来,横七竖八的铺满在船板上,根本无法辨认。邓超文自叹倒霉之余,只好胡乱挑选几件较合身的衬衣长裤,再找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袋装着,就算成自已的行装了。
当下最叫人忧心的,就是船开不动,幸好船上有几个越南人平日以打渔为生,懂得修理机器,KG0009才可重新航行。但才走顺了一些,中午时份又见另一艘船追过来!这是第五批海盗了,有人提出,能否武装起来抵抗?难民船完全没有配备任何枪械,毫无搏击之力,所以才一直任人鱼肉。在众人只得徒呼奈何之际,有眼利的乘客,发觉前面有个浮台状的物体,怀疑是海上钻油台,于是就催促,走为上将,船工开足马力疾航。果然,远处来船不敢再追得太近,但仍在附近逡巡不去。
KG0009直驶往钻油台,大家看见这美资钻油台上有很多东方人和西方人的身影,就竭力挥手引他们注意。邓超武和一些英语较灵光的船民,向钻油台人员讲述遭遇,要求拯救,对方用扬声器回应,只能供应食物和水,并派出护卫舰驱走海盗船,但不让船民登舰或登上油台,催促尽快离开,免得再被海盗追上。大家再三恳求、哀求,他们都无动于衷。难民船干脆紧靠钻油台不动,僵局维持了一整夜。
次天终于有位西人大呼——除非有生命危险,他们才有理由出来救人。船上有人灵机一触,提议自行凿船。船主虽然不大愿意,但大家眼见穷途末路,最终还是来个破釜沉舟,一方面向钻油台方面解释,船机坏了要修理,暗地里却在船身凿了一个小洞进水,待船身渐渐倾斜,不少人跑到甲板上惊惶大叫。
对方立刻放下两条绳梯,派了几位西人到船舱检查,当时舱底有数百人乘机蜂拥而上,争着爬绳梯,令到船身上重下轻,霎时间大幅度倾斜,很多人措手不及,掉了落海,包括阿信的一个弟弟,幸好钻油台人员救起所有堕海的人。KG0009全体六百男女老幼,撑着疲惫的身躯,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攀上油台。阿信负责背着大儿子,弟弟背着二儿子,阿信妻子和两个妹妹都是自己攀上去,年老体弱者就要油台上的人扶上一把了。之后钻油台派出一艘补给船,把KG0009拖到钻油台两海里外击沉。
接着有几个男女西人收到报告,坐直升机来钻油台询问情况。当晚深夜,钻油台再派出补给船送全体船民到马来西亚柔佛州(Johor)的一个渔港。
船民一上岸,就见那里有五六辆大型巴士和几辆军车等候。在持枪军人押送下,众人坐车到一个荒置的足球场临时安置,基本生活起居由联合国和马来西亚红新月会照管。
从第二次出海到马来西亚上岸,也是差不多一星期。

这球场难民营比标准足球场小,一早就已经站满密密麻麻的人群迎接新来难民,估算超过两千人。就在这一个月零两天间,KG0009的六百多人,和另外二千多人一起日晒雨淋,吃喝拉睡。球场没有围栏,每边都有五六个马来军人持枪把守,防止船民外逃生事。
当地红新月会人员替各船民登记入册,注射防疫疫苗,发放帐棚,一切看来稍微安定下来。船民每天都有鱼、米和蔬菜配给,但必须自己做饭,那些有美金或金饰在身的营友,托守卫军人代买生活用品,这些军人乘机赚取百份之三十的利润。不过球场附近也住了些华人,怜悯他们,时常偷偷帮忙代买生活用品,或接济少量食物、药油、旧衣服、报纸杂志等等。
有些携带无线电收音机在身的营友,收听到国际广播,报导有些国家因境内难民越聚越多,正讨论是否要驱赶出公海,这消息令大家议论纷纷。有人乐观地说,既然已经登记入册,就表示已得到难民身份,不会出问题的,有些人却忧心忡忡,惶惶然不可终日。
1979年7月16日——这天叫大伙儿都毕生难忘,船民在前一天接到通知,全体必须收拾行当,准备迁移到一个正式的地点安顿,听后大家都欢呼雀跃。次天二千多人齐集,步行到原先上岸的渔港再次登船,全程由军人押送,军车开路,KG0009因已沉没,原本的631人被押上一艘大木船——VT268。这船是上一批船民留下的,和KG0009差不多大小,其余二千多人都各自上去原本坐的四艘木船。这五艘船,大小不一,用大缆绳连结在一起后,一并被大马军舰强行拖出去——这是马国向联合国难民署索取安置费用,和向外国施压加速永久收容的手段。
一离开渔港,军方要求船民派出一位代表上军舰,要他向船民筹钱给他们,索要的是数千美元,结果五艘船都筹不到一分钱。这位代表当场被打至昏迷,如此野蛮勒索,和泰国海盗又有何异?勒索不成,军舰随即开足马力,以蛇行方式蜿蜒拖行,而且越拐越快,何其阴险、残酷!另外四艘船都有人用斧头砍断缆绳逃生,KG0009这边——不,是VT268——的一位女船友也奋不顾身,举起斧头砍断缆绳,大马海军竟用M79向船头炮轰恐吓。绳一断,船工们赶紧合力掌舵,把木船驶离军舰打圈子所引发的旋涡范围,幸好不久便进入公海,逃离魔掌。
断缆后,VT268成了孤舟,随浪漂流,环顾茫茫大海,没人知道坐标,另外四船已不知所踪。据船工们说,船上的罗盘已经损坏,机器也不大灵光,汽油是有,但没什么粮食,食水有二十桶,难以维持六百多人的生命。几位渔民出身的船工,懂得靠日照月影判定方向,提出向南航往苏门答腊,听说印尼也有接收越南难民,不如碰一下运气,去那边寻求庇护。
可是船上的机器和乘客一样疲惫,运作不顺,后来更开不动了。船工为了保存机器的仅有动力,决定先以人工掌舵,让机器暂时休息,并尝试修复,日后一有机会冲滩,可派上用场。
在这四天四夜间,VT268在人手操控下找寻前路,中途路经繁忙的新加坡外海,只见很多商船和渔船都绕道避开,个别渔船只愿意施舍少量食水。此时此刻的船舱内,人的体能和意志正迈向极限,食水渐渐用光,开始出现脱水现象。有人忍不住舀海水或喝尿解渴,有小童因极度不适而发狂,再而开始听到有人因病而死。这些提早离场的老少船友,在家人的哭泣声中都被送到大海的怀抱。有一越妇,给人很深印象,她数个月大的婴儿不幸夭折,周围的人都说,船上不能有死人,怕有尸菌滋生,必须海葬。众人眼看母亲在船侧紧抱爱儿,久久不忍放手,都受这份无言的哀伤感染,不禁落泪,熄灭的小生命一掉海,就被浪涛吞噬,马上不见了。
到了第五天的早晨,远处有一抹黑影在晨曦中隐约浮现,究竟这是陆地?还是海市蜃楼?其实那时大家都已经处于虚脱状态了,连船工们都有些神智不清,但只怕一线看不得清的希望,还是能叫人精神一振。船工们二话不说,马上发动马达,利用木船保留的残余动力,向着那团黑影进发。
眼见目标越来越接近,到了中午时份,突然发现一道铜墙铁壁挡住视线,原来是一艘印尼巡防舰,领教过马来西亚军舰之冷血,不禁心寒,但无阻船民开足马力向前直冲的决心,冲力强得把舰身也撞凹了。这时巡防舰却出人意表地慢慢向前移动,正好留下一大片空隙,于是继续勇往直前,却在离荒岛海岸一百米左右的珊瑚滩搁浅,被卡住动弹不得。船民都顾不了那么多,一个个背着行装,跳船逃生,正好当时水不太深,也非涨潮,勉强还可涉水而行,会泳术的就尝试游泳上岸。
这地方名叫达林(Teluk Dalam,位于Pulau Mendol,廖内群岛之一),虽大家视此为荒岛,事实上在山丘有几户农民居住,岸边也住了几家渔民。当中有人家不畏人多浪急,也不介意船民没钱打赏,开出木筏和小艇,花了八九个小时来接各人上岸,饶富人情味。
登岛后,大部分人已体力透支,随意躺在沙滩上休息,看着已经西斜的夕阳,经过数日——应该说是数月来的搏斗,现在终于可以稍作歇息。入夜后,除了少数船友还有心力深入荒岛去寻幽探胜外,其余都各自寻找比较安全、隐蔽的地方,将就露宿一宵。
五
邓超文、超武两兄弟次天一早起来,也到附近的岩洞去探险,就在其中一个岩洞里,看见一位大约十多岁的少女,安静地躺在一块平滑的岩石上,任何动静、脚步声也惊扰不了她。后来听人家说,她是一船友的女儿,在VT268已经感到不适,没想到上岸不久就走了。
岛上平日人迹稀少,杂草洼地满布,突然涌来六百多人,对原居民和生态必然造成莫大冲击。当大家一定下神来,就开始努力除草填洼,并就地取材,用树皮、船板等物搭建栖身之所。VT268被拆来做床板或用来生火,又另辟一区,围以篱笆,挖掘坑洞作公用卫生间。
船民用帆布、蕉叶收集雨水,又在岸边掏海带和贝壳类生物,又擒小鸟,捉蛇,甚至偷村民庄稼填肚,年青力壮者就负责深入树林伐木,或者跑到山上捡拾枯枝梗叶为柴作炊。不经不觉,树林已经砍伐了一大半。
阿信因要照顾家中幼小,必须使出浑身解数,以原始方式谋生,尝试用蚊帐和树枝尖叉捉鱼,但毫不济事,费了一天的劲也只抓到些小鱼勉强裹腹——也就是广东人说的塞牙缝。后来他和七弟就去找几位懂得捕鱼的青年船友协商,为他们掘井打柴,以换取一些渔获。
在严峻的求生环境下,船民陆续病倒,医药缺乏,几乎每天都有人病故,葬在山上,能熬过来的都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还开营火会自寻开心。
过了起码一星期,联合国难民公署派人来登记了。人们奔走相告,到滩前集合,登记各人身份和经历,划出区域让大家栖身,又派发帐蓬、食物和生活用品,解决燃眉之急。
几星期后,全体船友又获安排坐船搬到另外一个岛,叫民丹岛(Pulau Bintan),是廖内群岛中最大的,入住 Kijang 难民营。那里住了约五六千人,设备和管理都较完善,而且离市区不远,白天还可以申请外出购物。奇怪的是,大家不用再担心要挨饿了,却经常见到有人为了资源分配而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不久前在荒岛上的那份共患难、共求生的精神,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邓超文、超武都在营里做义工,弟弟给营友补习英语,哥哥就当起针灸师——这是越南解放后他在特训班学来的本领,结果在船上和难民营都派上用场。最令他们安慰的是能与香港的三小舅取得联络,三小舅成了一大后盾,经济上的支援不单改善两兄弟在难民营的生活,还可以未雨绸缪,购买行装以备移民时用。
初步安顿之后,就分批出市区到廖内群岛省的首府-----丹戎槟榔(Tanjung Pinang),检查身体,并准备接受各国代表团的访查核定。邓超文兄弟先后接受过美国和澳洲的代表团面试,但无回音。后来接到三小舅的来信,告知妻子和儿女获加拿大接纳,已于7月16日——也就是他们被大马拖到公海的当日,从香港出发,移民加国,所以当会见加拿大的代表团时,就递出信件请求批准与妻子儿女团聚,喜获答应优先处理。
中秋在即,邓超文收到喜讯——加拿大批准他的团聚申请,接着两兄弟就迁移到另一个岛上的翁吉难民营等候机期。轮到他们出发之时,正巧就是重阳,他们坐船赴新加坡上飞机,中途停阿曼和苏格兰,10月25日抵达加拿大。一番颠沛流离过后,就是另一关的开始。
邓超文喜与妻子和儿女团聚,当年加拿大联邦政府为新到难民提供一年的生活津贴,每人更获赠床褥、桌、椅各一,以及半年的密集式英文培训。邓超文获人力资源局转介,到一家西餐馆洗碗养家。头半年他日间上课六小时,下课不久就到西餐馆工作六小时直到午夜。
超武在餐馆打工,并考获调酒师执照当调酒师,同时补读高中课程,准备报考大学,还要办理担保母亲团聚的手续。
在这四年间,母亲在家门前摆小摊子,拿出值钱的东西出来变卖,包括两兄弟寄回来的西药,务求自给自足。越南物资短缺,西药难求,物以罕为贵,故卖得特别好。
1983年,母亲坐飞机到多伦多和儿孙团聚,超武的勤劳亦获得回报,次年入读约克大学商业管理系一年级,但天意弄人,不久却被发现患上末期胃癌,一个月后辞世,壮志未酬,如仍健在,现在就七十多岁了。
六
KG0009/VT268全体船民出发时总共631人,因上过两艘难民船,故有两个船号。有人最终敌不过重重煎熬,命丧大海,但同时也有新生命诞生。怀胎上船的阿信太太在印尼达林难民营的时候,因两个多月来的操劳,导致早产,三女儿穿过裤管掉出来,重两磅半。帮他们筹钱上船的邻居阿琪,匆匆拿一把生锈剪刀,和一个饼干盒充当浴盆,帮忙接生。
转眼三十五年,今天大部分人都聚居多伦多等加拿大东部地区,亦有不少定居美国加州罗省和德州。阿信一家在加拿大报到后,由一个教会家庭临时收容,之后一路自力更生。船友每年都办聚会,又翻出旧照片,互相分享。有赖阿信和邓超文疾书难民船旧事,又耐心回答我的问题,今天终于能公诸于世。2015年,阿信荣升外祖父,在难民营出生的三女儿在多伦多诞下外孙女!
至于VT268本身,其实载过两批船民,第一批在1979年4月由越南头顿出发,热心收集船民故事的裴女士Anna Bui,就是乘客之一,和五百多人一起偷渡到达马来西亚。几个月之后,VT268再用来把邓超文、阿信一船人拖出公海。
就在VT268被拖出公海后几天,联合国召开第一次印支难民会议,东协(ASEAN----又名东盟)向国际社会求援,多国协调收容船民,发达国家承诺分担审批并接收东南亚和香港多个第一收容所的难民。船民移居第三国有了着落,大马才不再频频拖船出公海。邓超文他们不幸赶上了马来西亚的尾班拖船,但幸运的是,他们顺利登陆印尼,而印尼也没再留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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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隽慧,生于香港,后移居加拿大温哥华。曾出电子书《光绪瀛台遗梦》(2013),不甘心越南船民的生命故事被淹没。乱世可写,但希望后世切莫制造更多。
题图:1975年4月15日,西贡海面,难民乘坐小船。图片来自 Dirck Halstead/Getty Images/CFP。
应采访对象要求,阿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