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年时间,我只选择在雨季返回故乡,在西北的黄土沟壑中,宁夏西海固。只有在这样的季节,才因为难得的雨水而拥有一些彩色的生机。一入了秋,土地没有了庄稼的掩盖,马上就露出萧瑟的气息。而冬天,偶尔带着回音的鞭炮声惊动谁家的狗,反显得这千山万壑更加落寞悲凉。
从小到大,我已经无数次跟别人讲述我的故乡了,着了魔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讲。
我说,我们家有一个磨得黑黑亮亮的炕,我奶奶永远坐在靠窗的那一边,时不时会透过那个小木格的窗户,望一望远方山上的公路,然后扭过头来叹息一声。她还有一个神奇的红肚兜,掀起灰色的外衣就能摸到,里面总能掏出一两颗洋糖,等看着我把糖吃完了,她才会把糖纸抚捋得平平整整收起来,最终把我们那个炕的四周围,都贴得花花绿绿。
我说,我的哥哥,总是那么健壮有力气,他会在套好了架子车之后,冲着院子大喊一声:“走嘞~”,然后我就一猛子蹿出去,赖躺在架子车上,嘴里叼着麦秆,让他拉着我在山间的小路上走向田地。路远车慢,天上的云也就很慢。
我说,我的母亲,会在农忙得差不多时,骑着大自行车带我去外婆家,车把上总会挂着一个黄挎包,里面装着罐头、麦乳精,还有一两身给外婆新做的衣裳。几十里山路,我们要走整整一天。下山我就帮她拉着,上山我就帮她推着。
在故乡生长时一切都缓慢,仿佛几年、几十年、几百年都不会改变。离开故乡才知道,改变不过是拍一张照片。
1997年底,大雪,阴冷。奶奶挣扎着从我们那个黑炕上爬起,斜靠在炕柜上拉着我的手说:“我怕等不到看你上大学的那一天了,我要死了,你考上了大学,记得给我回来烧一张纸。”我说:“好。”2004年,我大学毕业一年后回到故乡,奶奶的坟上已经长满了草。
生长让故乡变得更加寂静。我的生长,故乡的生长。这之后我开始用相机追寻和记录我以为是的温暖痕迹,土地、人、羊、树、草,对我来说,每一张照片都虚幻又真切,每一个细节都陌生又熟悉。
随后的十余年时间里,随着西海固生态移民的推进,几十万人陆续搬离了这块贫瘠的土地,这其中就包括我生长过的那个村子,几乎所有我的亲人,都相继搬离。
2014年,我还去过一次奶奶和我们住过的那个屋子,房顶已经塌了,瓦灰跌落了一炕,小格窗户罩满了蜘蛛网,玻璃还破了几块。我站在那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脑海里凝滞的都是曾经的画面,耳朵里还响动着几十年前的欢声笑语。
那一天我在村子里碰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她牵着一只快要病死的山羊,我们相互认了很久才认出来。她告诉我谁家搬到了哪里,谁家又搬到了哪里。“都好着哩,”她说,“有房住,有水吃,有工打……”她还说,只是她太老了,要不然她也想出去,劝我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我说,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想,有些怀念过去的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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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文虎,生于宁夏西吉县,做过设计师、电脑维修、摄影记者、文字记者、图片编辑,现客居北京。
所有图片来自于尤文虎《生长》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