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客厅只有床:当代年轻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近两年来,北京的房价不再上涨了,但是对于普通的北漂来说,买房子仍然是一个奢望,租房才是最实际的打算。一个个陌生人,各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好处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空间,坏处则是隔绝和孤独。

2020年01月16日杨溪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1、25岁的焦虑

星期五晚上八点到家之后,薛兆年就没再出门。接下来的那两天,她几乎都在床上度过。那是一张普通的双人床,床头是铁架子,摞上几个枕头和靠枕,醒着的时候,薛兆年就靠在上面,看了几部电影,又读了一阵小说。姿势变来变去,最后还是躺平了。

房间只有11平方米,除了床,还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个衣柜。这套房子原本是两室一厅,客厅改成一间卧室后,摇身一变成了三居室,塞进了薛兆年和另外两个男生。他们共用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

星期一早上,室友们先后起床,洗漱,出门。到了9点钟,薛兆年按掉闹钟,打开QQ音乐,连上蓝牙音箱。又眯了几分钟,她才爬起来,洗漱,化妆,换衣服,最后关掉音乐,打开窗户,转身出门。走到大门外,拎起堆在门口的外卖垃圾,不多不少,刚好六顿。

来北京将近四年,这不是薛兆年第一次这样过周末,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在一个工作日的晚上,结束了9个小时的工作,薛兆年叹着气回味那个周末,最后吐出一句,“整个人像废了一样”。

睫毛膏泄气地在她的眼睑上晕开,但这仍是一张漂亮、生动的脸,眼里偶尔闪现着露珠般晶莹的光。大学时她学的是话剧专业,毕业后自觉天赋不足,没有从事与专业相关的工作,而是当了北漂。前后搬了近十次家,换过N份工作,目前在一家在线教育公司做市场。

十多天前,薛兆年刚刚过完25岁生日。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年龄让她非常恐慌。

“我很多同事都是96、97、98的了,一茬一茬的人上来,他们比你做得丝毫不差。”她担心,如果在职业上不能有一个较大的突破,用不了两三年就会被淘汰。她在寻找规模更大、发展速度更快的平台,但是,面试时HR问得最多的还是年龄、婚姻、生育等问题。

薛兆年说,她知道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企业有自己的顾虑。但讽刺的是,她还没有男朋友呢。她遇到的男性都喜欢年轻姑娘——之前有点暧昧的男生还是二十七八岁的,现在都是三十出头的,他们一张嘴就是“哇你都25了,年龄挺大啊”。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翻白眼:去你大爷的。

“女生25岁就开始变老了,要走下坡路了,要长鱼尾纹了,你买的护肤品都要从平价的开始往贵妇的走了……”听到身边所有人都在暗示她,25岁是“老阿姨、老女人”,薛兆年开始为工作、婚恋一系列问题而感到焦虑,包括居住环境。

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希望能在三年后,28岁的时候,收入可以轻松租得起北京的一套一居室。不像现在,连吃外卖也只能缩在那个小房间里,满屋子饭味儿。到了冬天,开窗户又特别冷,所以现在她都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去。

回到家,手机和WIFI连在一起,薛兆年和床连在一起。晚上8点到家——8点躺到床上,一直到夜里12点洗澡睡觉。

“越是在床上待着,越是什么都不想做。”薛兆年说,她有时会随便编个理由,就把价格不菲的健身课鸽了。周末有朋友约她出去,她甚至连微信都不回,电话也不接,哪怕对方是自己喜欢的男生。

薛兆年的房间。
 前几天,薛兆年和室友给合租房的大门贴上了对联。

      

2、一个床位

比薛兆年小两岁的小夏推了推眼镜,郑重其事地描述着她生活里最幸福的时刻:打开b站的吃播视频,捧起一碗刚刚煮好的螺蛳粉,吃到一半,外卖员刚好将炸鸡送到她手上,“香喷喷的”,她忍不住拍了张照片,吃完随手将外卖盒丢到桌边的垃圾桶里,碗里连汤都不剩一口。

一旦心情不好,或者对工作感到迷茫,她就会复刻这一幕。

小夏是陕西安康人,2015年来北京上大学,毕业后找了份新媒体的工作,并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算是安顿下来。

房子很旧,三室一厅,住了4个女孩——小夏和其中一个女孩share一间卧室。卧室布置得像是快捷酒店的标间或是医院病房,靠墙两侧分别顶着一张1m x 1.8m的单人床,一张新,一张旧,中间用一个黄色的老式办公桌隔开,下面藏着一个凳子。床尾的方向立着两个晾衣架,挂满了小夏和室友的衣服,阳台还有个衣柜。满打满算,这个房间不超过12平方米。

小夏睡在那张旧床上。“只是搭起来的一个架子床,你把猪放上去也行。”她自嘲,只有单身的应届毕业生才住这样的房子。房租每月1700元,在她的预算——2000元以内。小夏的老家是贫困县,她在家里的三个女孩中排行老二,是“最惨的那个,还要给我妹存钱上大学。”

毕业前,她曾经幻想自己能拥有一间次卧,哪怕稍稍贵一点。她还想过要如何装饰房间,在淘宝购物车里添加了很多墙纸、彩灯之类的东西,盘算着货比三家之后再下单。可是后来她再也没有打开那些商品链接,“没心情”,她说。

房间的墙上还留着前几任租客生活过的痕迹——撕掉一半的透明胶带,生锈发黄的大头钉,“特别像要拆迁的房子”。小夏不好意思邀请朋友来做客,她想,如果有人看到她眼下的生活环境,一定会觉得“很破败、过得很惨”。况且除了那张床,她也的确没有多余的地方招待朋友了。

合租房里的客厅小得摆不下一张沙发。墙上挂着一台电视,下方摆着一张长方形的餐桌和几把椅子。小夏印象中,她只在刚搬进去的时候,和室友坐在客厅看过一次综艺节目。那之后,她几乎只在煮螺蛳粉的时候才出现在客厅里。厨房太脏,她压根没有勇气走进去——油烟机一看就有年头了,燃气灶也至少用了三四年,上面结着厚厚的一层油渍。

她很早就置办了锅碗瓢盆和米面粮油,但几乎都没用过,“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每天做饭,没想到我会变成这么不想生活的人。”

大部分时间里,她像薛兆年一样,几乎在床上完成所有活动,除了上厕所。生活在她们眼前,就是一个个不同尺寸的电子屏幕,用小夏的话说,她的业余生活就在“李佳琦、b站和淘宝”这3个APP里来回切换。

“看过《黑镜》吗?每当新的一天开始,男主角就打开一个超大的电视屏幕,吃早餐……”小夏觉得她也像活在科幻片里,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很智能,但其实很机械。

前不久的一个周末,小夏约了两个同事去雍和宫烧香——这是她几个月来屈指可数的一次社交活动。去年10月,她在公众号里看到一篇题为《去雍和宫烧香的年轻人》的文章,讲北漂生活的辛酸。小夏想到了自己,惦记着也要去一趟,和佛祖、菩萨说说心里话,“想了好几次,那天终于去了,虔诚地磕了好多头,回去之后发现膝盖都乌青了,疼得要命。”

她并不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去雍和宫烧香不过是想让自己在生活的碾压下,有机会喘口气。她们这一届,一路听着寒冬的叫嚣毕了业,大部分同学都回老家了,留在北京的基本上都在考研,小夏说,班级里像她一样毕业就北漂的,没几个。

这不是个别现象。一份来自北京市教委的《2019年北京地区高校毕业生就业质量年度报告》显示,当年北京地区高校(含科研院所)毕业生人数近23.5万人,其中近4成选择离京,较前一年增加了0.73个百分点。

“我们这届学生很早就有忧患意识了。”从大三开始,小夏就经常和同学讨论毕业后工作、租房的事情。她甚至设想过自己很可能一时间找不到工作,为了能够活下去,她只能降低自己的租房成本。

一个具体可感的事实是,小夏身边,像她一样刚毕业只租得起一个床位的年轻人不在少数。“大家都是这样子,不过他们可能是跟熟人,我是跟陌生人。”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在生活,“我只是在活着”,她说,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不要去正视它,就会当它不存在。”小夏说,她对现状虽然谈不上有多满意,但好像也没有太大的不满,日常生活里甚至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每次回家可以煮螺蛳粉吃就很开心,我还会煮云南过桥米线,自热火锅,自热的腊味叉烧饭……还是满足口腹之欲比较重要。”       

2019年10月1日,小夏坐在桌子前吃炸鸡、螺蛳粉,看韩剧。她说这是她生活里最大的快乐。
 2019年11月,小夏和同屋室友一起煮火锅。

             

小夏的床,壁纸是前不久室友帮她贴的。

 

3、室友

工作半年来,小夏经常自愿在公司加班。

“没有生活的人就喜欢工作吧。”她想过,如果有要好的朋友一起合租,自己可能巴不得早点下班回家,一起做饭、打扫卫生。室友们虽然也都不难相处,各有各的优点,但她不太敢主动跟她们说话。大家平常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进去门就关上了,小夏偶尔会开着房门,但除了同屋的女孩,也不可能再有谁走进来跟她说话了。

倘若过了晚上11点小夏还没回家,同屋的女孩会发微信关心一下。“我们算是比较熟了,”小夏说,但还不是那种“可以交心的朋友”。有时候她也会试着和室友说说老家的烦心事,或是抱怨几句工作,但对方似乎总觉得她在“无病呻吟”。

“人都会弱化别人的痛苦。”每次她忍不住和室友吐槽、诉苦,对方就会直言不讳地指出,大家都是应届毕业生,她一个本科生的待遇已经快赶上自己这个研究生了,做人要知足;或者是说“领导对你给予厚望啊,好好干”。

周末大家各玩各的,但大部分情况都是室友约了人出去,小夏躺在床上看剧。如果天气不太冷,她偶尔也会一个人骑车去附近的电影院,看完电影再一个人骑车回家。

在采访中,小夏很喜欢表达,她的音量也大,语速常常快到忘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她却说,自己是个特别自闭的人。她很羡慕室友,周末有丰富的社交生活,如果室友肯约她一起出去,她一定会去,但自己绝不会主动迈出这一步。“你喜欢和你去主动接近是两回事”,她怕别人嫌弃她。

薛兆年完全理解小夏的无奈。在她眼里,室友之间是一种尴尬的共租关系,表面上和谐融洽,但是“大家本来就有自己的交友圈,我不想回到家,还要去应付一些事情。”她说,有时候回家就是不想讲话了,只想“葛优瘫”。

薛兆年的两个室友,一个养了只猫叫“小四”,一个养了只蜥蜴叫“森森”。搬进这套房子以后,三个人拉了个群,就叫“小四和森森”。

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将近一年,薛兆年形容自己和室友们的关系,是“不远不近不打扰”。大家早上上班时间不同,晚上下班各回各屋,基本碰不到面。有时在厨房撞上了,室友会跟她客套几句——“呀,你瘦了!”“你也瘦了。”——或者只是交待一句“我那锅没洗,一会儿洗”。

“小四爸”偶尔会在群里约大家吃火锅。叫一次海底捞外卖,锅底加配送费将近一百块钱,如果三个人拼,每人只需要出30块钱左右。海底捞来了,他们就挤在“小四爸”的房间里吃。三个人的房门挨得很近,“小四爸”的房间刚好在中间——就是原来的客厅。

“其实大家一起吃饭,不是因为关系多好,只是因为省钱。”薛兆年耸耸肩。她说,“远亲不如近邻”。

来北京以后,薛兆年认识了不少新朋友,但是大多是名义上的,很少有人真的称得上是“朋友”。她还记得,201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她发烧了,一个人打车去了医院,挂上号,要抽血的时候发现现金不够。当时她靠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就开始哭,也不知道该打给谁——刚来北京几乎没什么朋友,也不可能打给远在山西的父母,远水解不了近渴。“当时真的觉得自己太惨了。不是因为钱,而是觉得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后来薛兆年鼓起勇气打给了一个同事。并不是因为她们关系好,只是因为同事是公司的行政。薛兆年在电话里试探地问对方能不能给自己送点现金来,对方听到她的哭声,放下电话就打车来了医院。

那之后,她开始健身,希望自己尽量少生病,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怎么办?”

“打110,不然还能打给谁?”

直到现在,薛兆年设置的滴滴紧急联系人还是远在泉州的闺蜜。

“我不能设置我爸妈,因为万一出什么事情,他们是没有办法应付的。”她也不是不想设置北京的朋友,“可是大家上一天班都挺累了,让一个人再去替我操心是一件挺不好的事情。除非未来有男朋友,我会考虑设置他的。”

 

4、倦怠社会

北京的冬天总是很冷,空气吸到鼻子里有种干燥凛冽的味道。西北风一刮,像冰凉的鞭子在抽打行人的脸。

从城市上空俯瞰,状如不规则五边形的酒仙桥地区,常常堵得令人怀疑时间静止。红墙灰顶的低矮住宅连成片,路边混合着各种通勤工具的轰鸣和尾气,以及街边摊的锅气。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早晨,武伟(化名)像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帽子、围巾、手套,在楼下扫了一辆摩拜,骑上车汇入了人流。他是广东人,不喜欢在冬天穿得过于厚重,经常穿一件米色的风衣外套,下摆免不了蹭在车身上,有些脏了。

武伟是96年的,在一家杂志做文化记者,租住在酒仙桥的一套五居室里。室友都是上班族,他不用坐班,白天总是一个人在家,室友们下班又都比较晚,基本没怎么说过话。武伟的嘴角突然上扬,露出一颗虎牙,“可能我和室友90%的碰面,都是我身体不舒服时问她有没有布洛芬。”

他想,如果家里有个客厅就好了,起码大家会偶尔在客厅坐一坐,聊聊天,还可以一起看电视、玩switch……打破室友之间的陌生感,先要有一个可以交流的条件,武伟称之为“先有鸡后有蛋的关系”。而且有个客厅,朋友来也更方便。

2018年春天刚来北京的时候,工作还没着落,武伟辗转在各个日租房和朋友家里,两个月里换了8个住处,“当时真的有一种在城市里流浪的感觉,你也不知道你明天去哪,知道了,就背个双肩包,再拉上个行李箱,塞进你的全部家当,去往下一个暂住的地方。”武伟说,那时候他根本不可能考虑到什么客厅不客厅的,“客厅大都被改成了隔断房。”

现在,他偶尔会叫几个朋友来房间里闻闻他收藏的香水,却也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更多的社交场景则是在网络上。武伟很喜欢在微信上跟朋友分享生活日常,他说,这样起码可以填补一些线下社交的缺失。

无聊的时候,他也会试着玩玩交友软件,还在豆瓣上发过征友帖,某电视相亲节目的编导看到后,曾发私信邀请他上节目。武伟没兴趣。他发觉,这种网络社交其实“蛮短平快的”,虽然可以认识一些人,但大部分人都不会聊得特别深,基本是一面之交,想要确定一段恋爱关系就更难了,“最后你的社交可能就是不断地在见陌生人。”

线上交友显然与真实世界里的社交并不相同。在没有客厅的合租房里住久了,武伟渐渐发觉,自己变得愈发沉闷。原本他就不是一个性格外向的男孩子,交谈时目光总是落在地面上,讲话声音很轻,偶尔有轻微口吃。

不说话的时候,武伟整个人看起来会更放松些。坐在咖啡馆的吧台上,他时不时对着咖啡机的金属表面照镜子,整理衬衫的领口和袖口。他长着一张帅气的脸,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衣着精致,轻而易举就能吸引旁人的注意。

最近几个月,武伟不想继续宅在家里,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后,他会骑上半小时自行车,到8公里外的三里屯,找一家咖啡馆看书、写稿、打发时间,偶尔和店员闲聊几句。时间久了,也会认识一两个店里其他的熟客,互相加过微信,但交流不多。

“北京太快了,你会感觉到这里的人,其实都处于一种特别急躁或者焦虑的状态。”武伟说,他每天都能在路上看到一个画面——所有人一直往前冲,谁也不会停,汽车司机很少让行人,骑自行车、摩托车的人也急匆匆的,“可能大家真的都太忙了,甚至没有时间去做一些跟社交相关的事情,无暇他顾。”

他拿起手边的那本《倦怠社会》,这本书的介绍里说,“竞争性的、效绩主导的社会正在影响着我们每个人……多任务处理、用户界面友好的技术正在制造混乱,从抑郁症,到注意力分散,到人格分裂,社会中蔓延着一种普遍的不安情绪。”

话题转到之前被热议的“996”,武伟想象着,如果自己处在这种状态下,肯定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拓展自己的社交圈子了,“只想下班赶紧洗个澡睡一觉,周末能休息的那一天可能更愿意在家里放空吧。”       

武伟的房间。
武伟每天骑车都会路过的坝河。

 

5、Zoe食堂

Zoe的年纪比他们都大,在她看来,年轻人的辛酸,并不完全是因为穷。

“我简直无法想象,当我回到家就只有一张床,我只能躺着。”Zoe相信生活需要不停地切换场景,在工作中扮演一个社会角色,在房间里做自己,在客厅则意味着要和室友社交,“好像社交这件事,或者说人与人的交流被妖魔化了,变得很难、很复杂,你也不知道对面是人是鬼,话不投机半句多。”

Zoe个子不高,一张圆脸总挂着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她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公关,每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去年5月,Zoe结束了一段婚姻关系,一个人搬到三里屯独居。突然恢复单身,她一下子有点不适应,想来想去,决定在家里开一个“Zoe食堂”,对朋友圈“营业”。

“你知道在北京,大家吃一顿家常便饭,是一件多难得的事情。”2010年冬天刚来北京的时候,Zoe连米饭都不会蒸,三餐都在外面解决。一个月后,这个从小饭来张口的长沙人,愣是被北京的餐饮业逼得拿起了炒勺。

Zoe家并不大,只有四五十平,但胜在格局精致,“五脏俱全”。通常你一开门就看到厨房永远有一个忙碌的侧影,要么在洗碗,要么在切菜。

广发“英雄帖”之后,Zoe家的人气逐渐旺了起来。她每周会提前公布菜单,到了周四晚上先把汤炖上,周五一早去买菜,晚上7点钟下班,回家洗菜做饭。朋友们陆续到来,拎着酒、水果或是蛋糕,8点钟准时开餐。每次招待5、6个人到10个人不等,最多的一次挤了11个人。

家里一开始只有两把椅子,没地方坐,起初常来蹭饭的两个人就自己买了两个蓝色的塑料凳子,还在凳子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后来Zoe索性一次性买了8个同款凳子放在家里,“养了一帮蛀米大虫,还会点菜,比如栗子焖鸡,我要早早地开始剥栗子。”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总会聊起工作中遇到的难事儿。Zoe说,在北京很难避开聊工作,各行各业都很难,也有人会吐槽一下单身的苦。偶尔她也会组织大家看个电影,有哭有笑的。

几顿饭下来,很多人渐渐把Zoe家的客厅当成了自己的避难所,遇上失恋、失业哪怕只是单纯地心情不好,都往这跑。吃饭、喝酒、聊天甚至是痛哭,错过了末班车干脆就住下——客人睡床,Zoe睡沙发。

“之前有句玩笑说,全三里屯的人都知道我家门锁的密码。”Zoe经常收到不同的人发来微信,不管她在不在家,凡是到三里屯没什么事情做,就去她家里打发时间。“Zoe食堂”不知不觉变成了“三里屯单身女子公寓”。

薛兆年认识Zoe,是因为一位共同的好友拉了一个微信群,互相安利好物,交换闲置,在这个群里,薛兆年知道了Zoe家的“食堂”。

回忆起第一次去Zoe家,薛兆年打趣说:“那天她(Zoe)低估了大家的饭量,坐得也比较拥挤。”虽然饭菜不是很合她这个北方人的口味,但是气氛非常热闹。她在那里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比如武伟,后来成了她的男闺蜜。

有一天晚上,几个人在Zoe家喝酒,薛兆年喝多了,随口说了一句“我操,我都要25了”。Zoe瞥了她一眼,没接茬儿。过了几天,薛兆年收到Zoe发来的一张电影截图,上面有句台词,大意是,25岁还有无限可能。当时她差点哭了。

Zoe也没想到,自己会和大家发展出这样的关系,甚至有人半夜给她发微信说,此刻特别想吃她做的某道菜。Zoe说,来蹭饭的大部分都是像薛兆年一样合租的年轻北漂,可能大家在北京真的都太孤独了,太久没有感受过被人关心、被人照顾、被人爱了。

上个月,Zoe交了新男朋友,又换了工作,搬离了三里屯,“Zoe食堂”不得不告一段落。很多人问她,失去了你家的客厅,我以后深夜该去哪儿痛哭?薛兆年也很怀念在Zoe家赖着不走的那些日子,“吃她的肉,喝她的酒,睡她的床,把她赶到沙发,特别开心。”

Zoe说,可能自己年纪大了,具备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她知道,对很多年轻的朋友而言,一个人面对这些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在北京举目无亲,可谁又不是呢?       

朋友们在Zoe家吃饭。
Zoe(右一)和朋友们。
Zoe食堂。

 

Zoe和朋友们。

     

6、共享社区

尽管近两年来,北京的房价不再上涨了,但是对于普通的北漂来说,买房子仍然是一个奢望,租房才是最实际的打算。《中国青年租住生活蓝皮书》的数据显示,2018-2019年度,20-30岁租客占城市租住群体84%,90后占比达到了75%,成为城市租住人群的主体。

然而租房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尤其是那些刚毕业的年轻人,如何能以适当的价格,拥有一处容身之地,成了一个难题。一些中介公司看准了这一趋势,将整套房子隔成一间一间,分别出租。在那之前,人们往往是借助人情网络,合租一套房子,也共享一部分生活,而现在,很多时候是一个个的陌生人,各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好处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空间,坏处之一则是,隔绝和孤独。

租房市场上也曾注意到这一点,并建造了一批共享社区公寓,试图解决年轻人的社交隔绝问题。

在北京三环边上,紧邻中国人民大学的一片住宅区里,就藏着一家这样的青年公寓——2015年4月开业,此前曾获得雷军旗下的顺为资本领投A轮融资。

社区里有两栋5层高的公寓楼,布局类似大学宿舍楼。一楼的共享空间分别配备了厨房、酒吧、台球桌和工作学习区,负一层有小型健身房和放映厅。

公寓对租客有一套筛选机制:45岁以上的不租,带小孩和老人的不租,不爱交朋友的不租。此外,房租的价格设置也是一个门槛——4000元起。

“说实话,这个房子并不便宜。”祝森林在这里住了一年半,对这个社区印象最深的,是到处洋溢的年轻气息,院里进出的都是20多岁30岁左右的年轻人,“带着50%以上的学校气氛,一点都不死气沉沉,至少不是一些老小区常见的‘老人、孩子与狗’。”他见过有人呼朋引伴在共享空间蒸螃蟹、煮火锅,玩狼人杀,也有人看书学习。

2016年底,他现在的女朋友租了这套房子。房间只有十五六平,长方形的,一进门先是一个玻璃墙的卫生间,往里走是一套“上床下桌”,床比宿舍的要宽,有1.8m,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单人沙发,下面铺了一张小地毯。祝森林说,女朋友当时选这个公寓,主要是看中它的地段好,离公司近。房租接近5000元,算上水电,即使后来两个人合住,也不算便宜。

两栋楼之间有一个小型篮球场,夏天总能看到年轻的姑娘小伙的身影。公寓的运营团队几乎每周都会组织联谊活动,祝森林有一次看到篮球场上出现了一个充气泳池,大家穿着泳装,拿着水枪,“玩得挺嗨。”社区也搞过房门涂鸦大赛,第一名有800元奖金。祝森林的女朋友是设计师,以前画过手绘,那次轻而易举就夺冠了。

两个人谈恋爱以后,很少再参加那些娱乐项目或交友活动,“上班都比较忙,回去能睡觉就可以了。”去年11月,祝森林和女朋友从共享社区里搬出来,租了一套一居室。尽管他很认可社区的年轻和活力,但总觉得气氛大过实用。     

祝森林住过的共享社区。
祝森林和女朋友把房间布置得很温馨。

 

祝森林说,房间里的床像火车卧铺,他坐在床上头会顶着天花板。

   

7、没有客厅的年轻人

Zoe租房时也曾考虑过搬进共享社区,但在实地考察过一家公寓之后,她觉得性价比并不高——房间非常小,没有生活感。她不喜欢那种样板间的风格,甚至怀疑那些共享空间究竟能不能建立友谊。

在台湾旅行时,她亲眼见到在类似的青年公寓里,陌生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那种我们想象的,有一个人抱着吉他弹琴,大家在旁边唱歌的场景,还挺难发生的,想象而已。”Zoe觉得,如果大家连跟室友、同事都很难破冰,很难去建立关系,更何况更大范围的陌生人。

在她看来,问题并不在于公寓的形态。她回想起身边大部分年轻朋友的状态,就是不想、不愿意、也懒得去了解别人,“有点玻璃心”。

某某说了让自己不舒服的话,就不想再跟他做朋友了;或者某某转了一篇自己不喜欢的文章,就要把他拉黑。“也许有人觉得要精简自己的朋友圈,”但Zoe觉得,一旦形成所谓的信息茧房,很难交新朋友。“再加上现在又鼓吹一种很独的生活状态,都在讨论怎么把微信对话结束,拒绝被陌生人搭讪。”

她看不惯大家天天抱怨孤独,又不愿意打破孤独。“你孤芳自赏,等着会有人来解救你?不可能的。”Zoe说北京最好的状态就是所有人都在扑腾,“跟一锅煮沸的饺子一样。如果你的问题是没有客厅,你孤独,那你就去做有客厅的人,去做不孤独的人。”

但她也理解年轻人的自顾不暇,“他们无暇给别人爱,没有耐心去了解彼此的生活。我自己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想让我照顾你、倾听你、陪伴你?”

薛兆年想,也许是因为大家越来越自私了——每个人都只想考虑自己,但同时也需要别人。

当代年轻人的孤独感,是很多原因共同造成的。独生子女的经验、对互联网的依赖、生存的压力、房价……等等,但是这么多问题,都不是个人可以解决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想不了这么多,能解决的,只能是自己的生活。

到北京四年,薛兆年有了很多“周更朋友”、”月更朋友“。“天天见面该拉黑了,很多人连这样的朋友都没有。”她希望,有一天能在家里和朋友见面、聚会。但现在似乎还不可能。

而且,这些对于目前的薛兆年来说,也不是最重要的。她已经在为入职新公司做准备了,“有琢磨这些的时间还不如工作呢。”薛兆年告诉自己,思考这些问题并不能延缓她的年龄增长,也没有办法延缓房租的增长,更不可能提高她的收入,她宁愿将全部的时间投入工作。除了房间小点,她对北漂生活也没有什么不满意。在这个城市,她已经慢慢有了家的感觉。

“反而是每次过完年从家飞回来,落地北京的一刻才踏实。”她说。

 

—— 完 ——

 

题图为室友拍的小夏和住在另一个房间的室友的猫。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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