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艺、荞麦
今年8月,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前台长周莉和江苏籍导演胡玫在扬州聊天。胡玫说起周莉在位这10年来江苏卫视从全国落后上升成全国「保二争一」时,夸了一句,「哎呀,没有江苏卫视这个平台哪有孟非啊。」
如果是在两年前,周莉从未细想过只讲平台成就个人这句话有什么偏颇。1951年出生的周莉一直是体制内的人,从基层干部做到省台台长。体制内的教育一向如此,如果做出成绩,大家都归结为这个平台好,什么人来干都一样,你的机会是平台给的。直到2013年,她离岗退休去民营企业调研学习,这句在体制内已经听惯的话却让她感受最深,她现在觉得平台与个人的关系要辩证地看。
2003年4月30日,52岁的周莉从工作了7年的南京广播电视台调到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任台长。这一调任在江苏历史上尚属首次:从来没有发生过市台台长调任省总台台长的先例。江苏总台由原江苏电视台、江苏有线台、江苏人民广播电台等20多个单位整合成立。当时,虽然江苏省经济位于全国前列,省电视台的排名却是落后的,而由周莉执掌的南京电视台则在全国城市电视台中处于一流地位。即使省市两个台在同一个城市竞争,省台有时也落于下风。
周莉从没想过离开南京台,那时她对平台的忠诚和一种在其位谋其政的情怀融在一起。有的官员到了一个地方就想去更高的位置,他们的所作所为更多是考虑有利于提级,但周莉更看重的是不断倾注与陪伴对一个地方的意义。形成这种为官意识是在30多岁时,她第一次去华西村,被打动的重点在于:她看到一个人如何把一生的时间用在一个村庄里,不谋求更高官职,只是把这方小小的天地做到它的极致。她因此立志要把南京台打造成一流的城市台。
那时,为跟省台争抢好的电视剧片源,她曾集合江苏省13个市级台组成了购片联盟,并且为这个联盟做出了最大的让步:购买电视剧的成本,南京台独自承担了50%。购片联盟设立了一个共同审片组,买回电视剧,13个市级台同时放。凭着13个电视台提供的资金和话语权,周莉购买了大量的优秀电视剧,「一年52周,多数周冠军都是她们南京台承包,那就把省台逼到墙根儿上了。」时隔多年,曾任江苏电视台副台长,跟周莉当时正面竞争过的凡兵,谈到当时的竞争情况,依然情绪激动。受此启发,全国一些市级台彼此之间也联合起来,经常交流节目,互相扶持,每年还搞一些全国性的互拍,「当时周大姐、周大姐的在全国的市级台里头,那是赫赫有名。」
「所以我说人没有前后眼,5年前她是我的竞争对手,5年后她是我的顶头上司。」凡兵笑着回忆。但更感到意外的是当时跟周莉结成联盟的市级台们,他们很快发现周莉由盟友变成了竞争对手,周莉立刻站在省台立场,快速提高全国市场占有率不可避免地挤压了市级台的生存空间。市台反击的结果,最终导致苏州台、无锡台、常州台、南通台,4个最厉害的市级台,联合起来拉掉了省台的节目,除了保留省台一套之外,其他频道的节目无法在该市落地播出。省台有人提出停止向市级台分销电视剧,实行制裁,但这样势必造成矛盾激化,周莉代表省台与市台反复沟通,也没有形成解决方案,无奈只能向有关管理部门汇报事态发展。广电总局给出评价,称「市级台这种行为违规、违纪、违法」。因为当时市台办有线网络,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要转好中央台和省台的节目。最后由省分管领导出面,约谈了4个市的常委宣传部长和广电局局长,要求恢复转播。
虽然这次危机解除了,但无疑,省市台的竞争关系无可回避。周莉向省委省政府汇报,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次之后,江苏总台带头推进网络整合,并投入15亿现金参与省网络整合,大部分市县网纷纷加入,2008年成立江苏有线网,今年4月实现上市。不仅江苏的广电业整体升级换代,而且,各台成为大网的投资主体,分享大市场大用户的利益,就不会再把焦点放在违规屏蔽中央和省台频道落地上。
这时再回头看近10年前的那次危机,周莉觉得,如果能有办法变危为机,化竞争为竞合,就破局了,就不是在零和博弈中狭隘竞争,而且,国有单位之间的竞争也不是适合发展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但是,怎么破局,的确需要战略格局和专业智慧。
「她很要强,心也大。」曾任江苏总台电视传媒中心副总裁的张红生回忆,「她刚到我们台的时候,产值才6亿,她就已经跟我们说,多少年之后我们要达到50亿,多少年之后达到100亿,当时我们就觉得非常诧异,这可能吗?」
10年之后,周莉带领团队,创造了江苏总台的「黄金十年」,留下了一个「百亿大台」。
尊重,「你一定要把每一个人当作有独特个性的存在」
与市级台的竞争风波过后,周莉逐个儿去市台拜访,缓和关系。凡兵跟周莉还是竞争对手时,就发现周莉待人接物有个特点:工作上虽针锋相对,但能帮忙的地方从不推托。
「她不是那种只认利不认义的人。她是1951年出生,就是老三届。我们老三届的插队知识青年当年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尽管当年我们也不过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凡兵说。
说起老台长懂人情,坐在南京中山陵山中茶楼里的孟非想起自己有一次因为在新闻节目里把话说得太重,造成了某个政府部门较大的误解。事发后没有人找孟非,孟非以为过去了。很久之后,他才从台里经管办主任那里听说,出事后,周莉带着有关中层干部多次上门道歉和沟通,孟非回忆,「你想这些事儿……周台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孟非以耿直和善恶分明著称,但也有重感情的一面,他感慨周莉明白,如果不说,他会给自己更大压力,「她很清楚。」
2007年江苏卫视大型选秀节目《名师高徒》第一季现场,由孟非主持。孟非从后台慢慢、慢慢地走,走到台前,说出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从今天开始,你们将看到一个全新不一样的江苏卫视,我们将会给你带来全新不一样的节目。
那是周莉力主景志刚担任江苏卫视频道总监后的第一个大型节目,开场白由两人共同拟定,代表了他们当时坚定的信念,勇敢地向公众展示自己的决心:要把江苏卫视打造成全国一流的卫视。
在孟非这样的一线工作者看来,周莉懂得调动创作者积极性。其中一个方式就是深入一线以身作则。在南京台,周莉就明白陪员工一起加班能给员工带来的心理支撑。周莉知道年轻人的心态:「他们多数都是70年代以后生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非常讲究平等。我就在那儿待着,他们发现你其实也在这儿,心理上就舒服了。」
懂得聆听是周莉与创作者打交道的一个优势,好几个人都说周莉的表达能力不算特别强,但特别擅长倾听。当年《名师高徒》做直播,晚上结束后,她跟所有人一起开会,谈论当天的直播。无论多晚,从技术部门到艺人统筹,甚至实习生,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机会。这样的会议通常会开到凌晨2点,有时更晚。周莉永远最后一个说话。有些副台长还会提醒「简短点」,但周莉从不打断对方,只是埋头记录。在一个原本官僚风格的电视台,当年轻人看到自己的话被认可和听进去时,他会特别受鼓励。
当年因为新闻类节目《南京零距离》要直播到晚上7点50分,有9年,孟非家里年夜饭要8点半才开始,「人家都差不多吃完了,我们家才开始」,孟非说。但在9年里,让孟非印象深刻的不是全家团聚,而是他录完节目,换身衣服下楼,就能看到年年等在食堂的周莉。那是周莉来了之后给江苏总台带来的一个传统,每年年三十从下午5点,她就在食堂带着分管的几个台长坐在那里,摆上几桌饭,流水席,哪一个节目录完了,就到这儿来,周莉就敬大家一杯酒。对他们这一年表示感激。孟非8点坐下来,跟周莉聊一会儿,喝两杯酒,然后回家,有时陪周莉一起等的还有她老公,周莉也要吃年夜饭,她就把老公带来在台里吃。「她等到所有的节目都录完了,散了,回家,一直都这样……就陪一个栏目一个栏目的人来,每次都是。」那种家庭氛围让孟非至今怀念。
江苏台有一种普遍的文人气质,可以归因于周莉懂得如何跟知识分子气质的员工相处。周莉说这来自她90年代初担任南京文联书记的经历。周莉那时便与毕飞宇、苏童、朱苏进、范小青、陈大羽、尉天池、亚明等文艺大家相识,那时是中国知识分子气质最浓的时候,文联几乎全是个性十足的知识分子。
和他们打交道过程中,周莉认识到最多的也是知识分子对尊重的需要,「你一定要把每一个人当作有独特个性的存在。」周莉说。
周莉记得,当时有个著名的书法家,艺术造诣高,但也很有个性,对不合口味的人比较计较,容易跟别人闹僵。「我就感觉到,你要改变他很难的,他的长项就是他的书法,他代表中国的一个很重要的艺术的流派,我不如给他配一个善于协调的秘书长,就对外做一些公关协调的秘书长,然后他去专心在书法上。后来我就在想啊,有的艺术家特别有才华,很可能在其他方面不擅长。我与其花很大气力改变他的短处,我不如发挥他的长处,然后发挥其他人的长处规避他的短处。」周莉回忆。
空间,「她把体制最善的一面呈现给了我们」
从目标到结果之间,存在无数步骤。2005年的「五一」假期,时任综艺频道总监的张红生本来要跟朋友在家烧烤,结果周莉带着一群业务骨干浩浩荡荡到了他家里。漫无边际地谈论了当时各个电视台都在火热进行的唱歌选秀节目,谈到此时此刻江苏台不能缺席。绕了半天,周莉提出:希望张红生来做一个选秀节目,放在卫视频道播出。
当时,综艺频道自身还有不小的目标考核压力,再腾出人手为卫视做节目,张红生是有顾虑的。张红生问:「有没有指标要求?」周莉说:「没有指标要求,只是表明一个态度:我们来了。」张红生答应了。随后进入研发的过程,确定要做《绝对唱响》。当时江苏卫视在全国的收视率大概在0.2左右,随着这个节目慢慢上升至0.5、0.6,这时周莉提出:「收视率能不能进省级卫视周排行前十?」等进了前十之后,周莉又提出:「能不能进前五?」接着就是前三。然后有一天周莉说:「我们总有一档节目要拿第一吧?」已经拼到筋疲力尽的张红生开玩笑说:「拿第一很容易,我从正在盖的广电大楼上跳下去就行了。宣传做出来,直播我跳楼,肯定拿第一。」
周莉笑答:「嗯。可以。」
「他没词了,他以为这样发嗲,领导会说,行行,不拿第一也没关系。但周台根本就不说这句话。所以他只好回去拼命做,为了荣誉,也为了领导的信任。」曾经参与目标考核的曾继媛回忆,「但周台把全台最好的资源都调来给他。周台平常一分钱都算着花,但是到这个阶段,她说你先不考虑预算的事。你把这山头拿下来,你要多少粮草我给你多少粮草。」
最后,《绝对唱响》果然在总决赛时,收视率冲到了第一名。
这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不仅使这个团队了解到了大型综艺节目的制作方式,而且感受到了成功的快乐。「在那之前,我们都是十几名,没有做过第一的时候,你不知道做第一需要什么以及是什么感觉。做过了你就知道了,原来成功是这么来的。」曾继媛说。
跟下属确定责任和目标,最重要的是每年年底签订「目标责任书」,周莉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目标考核小组」,这个小组被戏称为「挖坑队」。它的工作内容是研究拟订总台每个部门明年的目标,报总台党委决策,并请负责人签字承诺。目标的制定会经过长达百日以上的内外调研和上下左右的反复讨论、反复测算,但一旦形成决策,很难受任何局部部门意见的左右,本质上,它是总台整体意志的体现。
作为曾经的江苏卫视广告部主任,龚立波每年都要跟「目标责任书」打交道。2007年到2010年,目标涨幅巨大。「有一年,先是从目标考核小组传来消息,说要我增长10个亿。我就很愤怒,为什么是10个亿?这个目标是怎么制定出来的?」随后,针对这个目标开研讨会议,「我就开始讲了,从经济大环境、竞争态势、收视率,都讲了,做不到,太高了,做不到。然后你讲着她听着。你讲的时候,周台绝不正面回应你。然后你就举个例子,你看,浙江台也很强势啊,怎么怎么。她跟你有对话也是探讨细枝末节,根本不跟你正面谈10个亿多还是少。那别人发现也是,谈到细节的时候她跟你交流,正面不回应。」之后散会。过几天再开第二次会,继续重复这一过程。各部门负责人多数是男性,会议室烟雾缭绕,经常把周莉眼睛熏得睁不开,但她不吭声,也不阻止。如果大家依然有意见,就散会,过几天接着再开第三次。龚立波开始觉得这样的会太没有效率了,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这是故意的:这样的会议开过三四次之后,大部分时间是在讨论怎么做,而不是做不做,在每次细枝末节的战术问题的讨论中,目标的实现方法基本上就出来了,目标也就这么磨来磨去定下来了。
责任对应着的是奖励:如果目标达成就能顺利在第二年年底拿到之前允诺的奖金,超出的话还另外有奖。2005年,按照对龚立波的考核政策:当年完成广告任务之后的超出部分,大头归总台,40%归广告部,再其中的40%归经营管理团队。2004年,江苏卫视的广告收入3.6亿,周莉希望2005年能够到达4.5亿,也就是涨幅接近三分之一。结果那一年,广告超额了5000万,也就意味着必须奖励2000万给广告部,奖励800万给团队。2005年,龚立波拿到了90多万的奖励,足够在当时的南京全款买下一套不错的房子。
景志刚当年升任副台长,跟周莉的赏识和推荐分不开。周莉认为,江苏总台政治要求高,业务要求也高,分管业务的台领导最好从内部提拔为主,一是专业性强,二是有利于提高员工士气。在这之前,江苏总台的领导多是由上级外派。江苏省委省政府采纳了周莉的建议,分期分批从内部提拔了几位业务领导。「结果没想到,有人匿名信写到省里,告陈辉和景志刚。但周台提出来,如果纪委愿意来调查,我们全台配合调查。于是省纪委就委托总台的纪委书记带人查。最后查了4天拿出了一个调查报告,纪检的人要求周台签字负责。我没拿你一分钱的好处,我提拔你们就算了,还要担这个风险来提拔你。但是周台就给这两个人的调查材料签了字,送到省里头了。」凡兵回忆说。
景志刚说:「她把体制最善的一面呈现给了我们。有能力,没有机会,你一样一事无成。要有赏识你的人,看到你能力的人,尊重你能力的人,然后你才有可能做出成绩。」
「周台不把权力私有化,而是把权力制度化,限制自己的权力。外面有人找周台,想卖电视剧给卫视,周台从来都是短信转给卫视,然后卫视团队评估后说周台这个不行,她又把短信转回去,说这个不行啊。周台推荐的三部剧,卫视一部都没买,虽然事后证明那三部剧中有好剧,其中一个就是《家有儿女》,口碑好,收视率高。但是周台也不生气,因为卫视团队扛了责任,扛了全年的考核指标,按目标责任书和管理流程规定,就应该由卫视团队来判断。」
在这种做事空间中,《非诚勿扰》制片人王培杰回忆说,「景台来管了之后,我们就开始做一个接一个的项目,从2006年底开始做,到2010年开始才有《非诚勿扰》。这中间不断尝试,带着焦虑和期待,艰难转型的孟非也主持了几个并不十分适合他的节目,包括《名师高徒》《证明》,这些节目虽然谈不上失败,但远远没有达到周莉和景志刚的期望。直到《非诚勿扰》,江苏卫视找到了最合适的方式。」
《非诚勿扰》集合了江苏总台擅长的「情感」和「民生」两大要素,离开《南京零距离》之后的孟非,也找到了发挥所长的最佳途径:将新闻主播的机智、对社会的见解切入相亲这个外壳下。凭着这个节目,江苏卫视一举跃入全国卫视排名前列,与湖南卫视一争高下,每年给江苏电视台带来近20亿广告收入。从那之后,江苏团队每次出访美洲、欧洲、澳洲、非洲等地,一谈到江苏,当地华人马上就提到《非诚勿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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