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04厂比较特殊，这是一个搞原子弹的联合企业，是国家的保密厂。严格意义上讲，我应该叫核二代。
1958年404建厂，我家老爷子从甘南剿匪的战场上下来，直接转业到这里从事基建和安装。那正是生活困难的时候，最苦的时候大概全基地只有三天粮食，怎么办？打骆驼草籽，打黄羊，靠这些维持生活。老一辈人吃骆驼草籽，身体都浮肿了，就这样生产。
从1963年开始生活正常了，咱们404的生活是走中央特供的。蔬菜除了夏天生产，都是从全国各地采购的；副食如鱼、蛋、肉也是各地运来的。尽管我们当年的生活也凭本凭票，但这是任何企业都做不到的。
404厂汇集了很多人，不仅仅是生产人员，还有搞土建的，安装的，还有工程兵和警卫人员。所有人都从全国各地调来，审查很严，不说查祖宗三代，也不能是地富反坏右，或者家里有海外关系。其中技术工人上海和东北来的比较多；搞生活的北京特别多，因为这边北方人多。北京很多大师傅名厨都给调到这边来了，我们那里做的月饼，至今还挺有口味。
1964年，我小学二年级，跟父母到了地窝堡这个地方。地窝堡在嘉峪关往西100公里左右，那是404厂的职工生活基地。当年，父母亲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那个年月不管上学还是工作都很单纯，没有现在那么复杂，组织安排在什么地方，我们就服从。这不是境界高，而是那个社会、那个年代的特殊。
我们家一共五口人，我父亲算个老资历，就给安排了两室的一个楼房，大概四五十平米，有个独立的厨房，一个厕所，厕所能进去个人而已。
我在这儿上了小学，上了初中，然后就参加工作了。404厂是政体合一的单位，公检法司、学校教育、文教卫生什么都有；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这个体系是完整的，除了火葬场该有的全有了——那个时代也没有火葬场。我们在五华山有个公墓，死了就埋在大戈壁滩上。
二
1977年，我在404厂做物资采购的工作。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去北京，好家伙，坐火车三天两夜，从我们那个地方到北京，68个小时。
当时我坐的特快拐零，就是现在的特快70和69。卧铺票大概70来块钱，我当时月工资才四五十。那个年代拐零的车票非常难买，地窝堡站有六张卧铺票是给404预留的。
出了404，我真的有点茫然，傻呆呆的。1964年我坐着火车进来，15年以后第一次坐着火车出远门，一看，天地这么大。
年轻的时候，我也想过要离开404， 但没有机会和条件。
我这个核二代今年60多岁了。1958年404建厂，到了60年代，我们这代人本应该上高中再上大学，可是文化大革命了，没大学可上，只能上山下乡。上山下乡在没恢复高考的时候也有大学生，走工农兵的路线，单位企业推荐，生产队推荐，军队推荐，而且工农兵大学生考出去以后必须回来。一直到1976年恢复高考，一下子间隔了10年，我想走出去，怎么走？
一转眼就是改革开放了。改革开放对404的冲击一点都不大。这里相当于一个封闭系统。
改革开放的前20年，404几乎没有什么改变。90年代初，404这个军用企业开始转民用，陆陆续续搞了好几个基地，石家庄一个，兰州一个，山海关也有一个，从事民品生产的。这些基地也安排一部分离退休人员，像我的父亲，到了九几年，他们就过去了。到了后期，无数家庭都陆陆续续往外跳出去了，我们家就我还生活在这儿。我是从事生产的，一辈子就扎在这儿，不像我的父辈，他们看过世界，对我来说，外面的世界再精彩，我不了解。
三
404当年的男女比例是失调的，无论是我们的父辈，还是我们这辈，都是女的少，男的多，找对象还真是困难。哪怕找了，户口也很难解决，对象一等可能若干年，只能两地分居。
当年规定的探亲假两年一次，路途加探亲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不探亲的时候就靠书信联系，我们的邮政地址说是兰州508号信箱，看起来就在兰州，有亲朋好友来探望，在兰州下了车，根本是找不着，其实我们离兰州还有1000多公里。但404人的户口都挂在兰州市七里河区，真是特殊的一群人。
404独特的地方多了。这个厂还有它自己的地方报纸，就是把中央的新闻收下来，自己排版印刷，每天一份。404还有广播站，一天三次广播，有点像军营。早上叫起床准备上班，快下班的时候报一下厂里的生活生产，晚上8点播送新闻联播——广播员解说的。我记得当年晚上8点打开这个广播，不管收音机还是矿区广播站，一定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和最新指示。
当年的文化生活就只有放露天电影。比较讲究的搬个小板凳，一般就是地上弄两块砖，一坐，有的时候拉个银幕，有时根本不拉，电影直接打到墙上。小孩儿在前面，大人在后面，人山人海，一场电影起码好几千人看，正面坐不下到荧幕的反面去看，动作什么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反方向而已。那会儿我们常看的有《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冰山上的来客》、《马路天使》、《秘密图纸》、《野火春风斗古城》……反复放，百看不厌。为啥呢？生活就是如此，没什么玩意儿，看场电影那是最好的了。
2006年，我们才迁到了嘉峪关，到现在已经将近10年了。 我们现在七八个小区这么多人口，以前都在404厂区。现在生产区还在，生活区已经没人了。迁到嘉峪关，从大的方面说，这是体现了国家、党和政府对我们的关怀——我不是开玩笑，绝对的。
我们这代人对404厂的感情相当丰厚，毕竟这是我们的第二故乡，当年父辈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后来有些离开了，有些没离开……地窝堡老生活区，我有时候还回去看一看，物是人非。我挺感慨，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前半辈子都撂到那儿了，但是说实在话，那里已经没根了。
我的孩子他们在兰州，都是改革开放，上了大学以后他们自己去奔的，现在都这样了。我生活在这个地方，我留恋，他们不一定留恋，第三代了嘛。另外，时代在发展，外面的世界必定比这个地方精彩得多，小一辈里想回来的可以说没有。
现在的404仍然是一个央企。我觉得像404这样的核工业企业，应该以社会效益为主体，因为它是祖国的脊梁，是国家的战备资源，要以经济效益考量它，它没法跟别人相提并论。这是我对404的热爱。据说现在有这个提议，是不是下一步就要实现了？我估计很可能。因为习大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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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王爷爷 采访整理：叶三 摄影：朱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