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兴国坐到我面前时,距大陆观众在录像厅或家庭VCD中观看《赌神2》、《青蛇》、《宋家皇朝》的时代已经过去二十年,这几部电影在1990年代塑造了他的银幕形象。
我略显失礼地盯住吴兴国,观察这副面孔上的谦虚和神气。他已经六十二岁了,仍能在舞台上一人分饰十个角色,留寸头、干练的脸和当年电影里那些屡屡出人意料的角色表情并无二致。在描述某些事情时,吴兴国眉间的肌肉会蹙成一团,显露出悲悯的神情,让人警惕起这张脸一旦色变,两只瞳孔仍会瞬间投出利剑般的寒光。
二十年前,导演张婉婷邀请他在筹拍的电影《宋家皇朝》中饰演蒋介石,吴兴国感到踌躇。大陆电影对国共战争题材并不陌生,光是和蒋介石从身形到口音几乎一模一样的特型演员就有三四个。
张婉婷宽慰他:“我们是香港来的,你看演员里哪一个长得像历史人物?”
那时,这位女导演和她的丈夫罗启锐野心勃勃,打算拍一部讲述宋氏家族与近代中国的史诗电影。《宋家皇朝》聚集了今天看来难以想象的阵容,杨紫琼、张曼玉、邬君梅成为宋氏三姐妹的扮演者,姜文、吴兴国、赵文瑄分别饰演她们的父亲和丈夫们,喜多郎负责电影配乐。
为了扮演从小耳濡目染的“老总统”,吴兴国前往台北的纪念馆观看蒋介石早年的影像资料,细察他的举止,在记忆里搜寻和蒋介石有关的回忆画面。一旦投入角色后,“我蛮有自信去演的。”
进剧组之初,饰演宋庆龄的张曼玉便叮嘱导演,观看剪辑效果时务必叫上她,吴兴国也随声附议,要求一道观看“毛片”,检讨演技。一个月后,吴兴国意外得知其他几位主演都已看过剪辑,除了他。他随即抗议:“怎么不叫我啊。”得到的回答是“你不用看,我们都演得不像,就你最像。”
吴兴国津津乐道于这部电影的制片人吴思远不远万里飞赴檀香山,为关于西安事变的真实情节而求得当时年过九旬的张学良本人的回忆。吴兴国骄傲于自己参演的剧组,“这么多关于蒋介石的电影,只有我们在上海滩的银行大厅重现了他和宋美龄的婚礼。”
在闯荡电影圈的那几年,吴兴国有幸遇到了那个时代最好的一批导演,比如徐克,他力邀吴兴国出演《青蛇》中的许仙一角。在拍摄电影的几个月内,吴兴国完全不再接触戏剧表演,改为读诗词文章,这样做的原因是他前不久刚刚拍完电影处女作《诱僧》,他在其中饰演一位唐朝将军。他打算杀死那位将军,彻底转变成许仙。从后来的效果看,他做的相当成功。
关于电影,吴兴国有许多记忆,不论是《94独臂刀之情》在东北的拍摄经历,还是拍《赌神2》时与王晶的约法三章,甚至《特务迷城》里堪称语言天才的军火商,《新上海滩》中最另类的“冯敬尧”,吴兴国总能讲出一个个出人意料的故事。
但不论演技如何受到影迷追捧,他很难钟情于电影。每当资金宽裕时,吴兴国就立刻从银幕上消失,回台湾做起他的当代传奇剧场。
是的,这位银幕上心狠又辣的反派专业户的另一个身份,是华人社会数一数二的舞台剧大师。他名下的剧场以中国传统戏剧元素融合西方经典而蜚声海外,两次登上爱丁堡艺术节的开幕舞台,也是台湾唯一一支登上过世界三大艺术节的艺术团体。
“电影只能说,就像我的一个情人吧。”他挠了挠头,这样解释。
这让人想起许多戏剧出身的著名演员,比如凯文·史派西(Kevin Spacey),或者劳伦斯·奥利弗(Laurence Olivier),他们在影迷眼里都是伟大的电影演员,同时还是全才型的艺术总监,成名后在振兴戏剧剧场一事上功不可没。
1999年,吴兴国在扬州拍电影的一段闲暇时光,在乡间一处的很小的新华书店里意外被一本写于六个世纪前的文艺理论书吸引,那是世阿弥的《风姿花传》。
作为专业人士,他几乎稍经翻阅就明白了这部作品的分量。这本书随后被他带到台湾,成为教学用书之一。吴兴国在后来常说,自己受到世阿弥的影响。不久以后,他抽身离开电影片场,再次投入舞台剧的执行演出。
数年以后,吴兴国在台北诚品书店,对店员提起诚品是否引入了《风姿花传》,得到的答复是,这本书的版权在大陆,诚品暂时没有。吴兴国反问:“你们也有简字区呀。”店员无言。
提起这件往事时,吴兴国说他并非苛责一个店员,“这么好的书,他们自认为是最大的书局却没有,不是可惜,是不应该。”
二
吴兴国是亲眼见过蒋介石的。
那是在他儿时,身为宋美龄所主持的华兴小学中的一员,每逢基督教节日,这位亚洲最为闻名的威权领袖前往教堂祷告,或有外国政治人物访问台湾,从小具有声乐天赋的吴兴国,便常在遴选出的唱诗班儿童中。
华兴小学是时任“妇联会主委”的宋美龄为收容大陈岛撤退来台的孤儿而设。吴兴国是遗腹子,他出生时生父已殁。母亲曾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在大江大海的年代,一路随着国民政府军队从故乡安徽败退来台。随身携带的最贵重的物品,无非是身为高级军官的外祖父令其投靠时任高雄要塞司令官彭孟缉的一纸介绍信。
直到今天,吴兴国仍会用“被放逐”来形容自己的童年。随着母亲的再婚,童年吴兴国大半时光都在不断的寄宿中度过,从高雄到台北,境况就如狄更斯笔下的小奥利弗。
他在个人传记的自序里写:“一岁失去父亲,三岁被送孤儿院,十二岁进复兴剧校,二十四岁时,独立抚养我与各个的母亲因病过世……从小到大,都是握着拳头,噙着泪水,克服一次又一次生命的难关,再加上自演戏以来,都是扮演悲剧角色,坠入这些受苦的灵魂世界中,令我难以乐观面对现实人生。”
就连他的原名,吴国秋,也透着无限凄凉的寓意。这个生在国家兴亡之秋的外省男孩,小学毕业后,别无选择的进了当时台湾第一所正规办学的戏剧学校——私立复兴剧校。创办人王振祖是艺人陶喆的外祖父。
在剧校里,依照“复兴中华传统文化,发扬民族伦理道德”的辈分排行,吴国秋的名字被改为吴兴国。
中国传统曲艺中,京剧毫无疑问是顶峰上的剧种,20世纪上半叶涌现出的大师们让这门艺术成为国粹。京剧的教学方法也是出了名的严苛、残酷。头一次看到复兴剧校的教学方式时,吴兴国感到震惊,“真的打得好凶。”
跟每天可以享用圆山饭店送来的奶油面包的华兴小学相比,复兴剧校的生活直如炼狱。但这一切是值得的,在经历八年痛苦的学戏过程后,他成为戏剧学校最为出色的学生。吴兴国的舞台天赋已隐然可见。
按照通常的套路,以吴兴国的出身和资质,他会和无数先辈一样,由武生转为老生,成为某家官方营运剧团的顶梁柱。但这没有发生,吴兴国出生的年代,对于京剧来说,同样也是一个兴亡之秋。
1970年代的台湾,京剧作为国粹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西皮、二黄依旧韵味无穷,只是它一成不变的传统内核再难成为现代社会声乐消遣的主流。
学戏时期,吴兴国常去台北市区中华路上的“国军文艺中心”观摩京剧表演,而就在咫尺之远的西门町,披头士、鲍勃·迪伦代表的流行文化已经来到台湾人的生活当中。隶属于国防部的各京剧团在台湾新生代观众中收获无多,影响力正在式微,沦为“劳军工具”。
当时台湾社会的文化主旋律,除了官方“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方针之外,知识分子们有关台湾本土主义的思潮也在涌动。
两岸隔绝,故乡远去,蒋介石垂垂老矣,从大陆来台的外省人们接受了台湾可能成为终老之地的现实。随着中华民国被逐出联合国,台湾这座孤岛本身开始成为知识分子的主题。也就是从那时起,陈映真、蒋勋、林怀民等人开始从乡土立场掀起台湾新一轮的文化革新运动。
三
那时的吴兴国,以通过复兴剧校被保送入读中国文化大学戏剧系。他所在的专业虽然是国剧组,也要求学生接触西方戏剧,希腊悲剧、莎士比亚、莫里哀,以及现代主义作品,吴兴国认识了和京剧完全不同的世界。
真正给予吴兴国启发的,是林怀民的云门舞集。云门舞集创立在1973年,第二年,21岁的吴兴国即经由文化大学老师推荐,进入这家台湾第一个专业舞团成为舞者。
吴兴国毫无疑问应该感激林怀民,正是在云门舞集的四年,这个本来要成为台湾新一代京剧武生的青年人摇身成为第一批开眼看世界的中国舞者。多次出访欧美的巡演,让吴兴国接触到了对中国元素感到兴奋的西方观众,跨国界的艺术概念在他脑中开始形成。
此时又传出大导演张彻打算邀请吴兴国参演武侠电影的消息,还未待证实,吴兴国忽然宣布脱离云门舞集,拜台湾京剧界头号人物周正荣为师,学习老生唱法。这震动了1979年的台湾梨园,此前,以狂傲狷介著称的周正荣从未收过叩头弟子。
以当时人看来,吴兴国此前所学武生、舞者,免不了都是青春饭,改学老生的确是明哲保身之举,况且还能投奔台湾京剧界第一号人物门下。但后来,吴兴国才让人们知道,他企图以京剧元素变种舞台剧的宏愿,在那时就已种下。
作为老派人物的周正荣对于现代舞剧毫无兴趣,对于京剧内容的更改更是视为大忌,他所追求的是彻底的专一于京剧。在一系列繁琐盛大的拜师礼后,他与吴兴国定下师徒之份。在场见证的,有顾正秋、哈元章、侯佑宗等二十几位台湾京剧界头面人物。
研究京剧史的台湾学者王安祈如此描述几年后这场师徒关系的破裂:“两人一样的勤奋,一样的执着,一样的孤傲,一样的倔,但两人最大的争执在于坚持的不同。”
两人的关系变得无法收拾是在1985年。吴兴国任职于国防部管辖的陆光国剧队,周正荣沿袭传统的教学方法与现实需求产生强烈抵牾,拜师六年,吴兴国才学了六出戏,这让负责陆光国剧队的长官感到愤怒。不得已之下,吴兴国向师承之外的前辈学习新戏,这种犯忌讳的举动让周正荣难以原谅。
在一次突如其来的体罚中,吴兴国挡住了老师挥下来的第四棍:“老师,我已经三十岁了,可不可以不要再用打的?”在梨园传统里,这相当于拔了香头,亲手毁掉了多年来亲如父子的师徒关系。
在戏剧生涯里,吴兴国饰演过很多悲剧角色,他明白这些传说人物都曾面临过人生困境的选择,顺从与反叛,守成和突围。岳飞帐下自断手臂的王佐,感慨“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的伍子胥,吴兴国在这些人物身上多少都看得到自己内心挣扎的影子。
与恩师的关系破裂,让吴兴国产生了弑父般的罪恶感,就连报纸也说他是“京剧逆子”。很难说是不是这种强烈的感情引导他靠近大学时代接触的希腊悲剧和中国古典传说。
一年后,吴兴国与一群青年戏剧演员们创立了当代传奇剧场。
四
2016年当代传奇剧场将迎来成立30周年纪念,纪念大戏《仲夏夜之梦》正在筹备中。吴兴国还打算让自己的舞台剧进入大陆发展。就在12月中下旬,改编自《李尔王》的经典独角戏《李尔在此》将在北京、上海和深圳上演。
今年8月,作家张大春与一位网友互动时指出对方引用的词是“经由吴兴国改动的版本”,然后颇为自赏地贴出自己的原版以周知读者。张大春是涉猎广泛的文学家,同时也热衷于社会运动。
两人的合作始于一次电台节目,在那期节目中,张大春无意中展示了自己对于传统戏曲的熟悉程度,这让吴兴国吃惊不小,“我当时觉得不找这样的人写剧本,有点可惜。”
随后,两人围绕一部以水浒传为蓝本的舞台剧开始了合作。吴兴国将《水浒传》以京剧三部曲的形式搬上舞台,从以七星小聚义为节点的第一部直到以荡寇志为核心的第三部。这部名为《水浒108》的现代京剧早已完成并多次在海内外上演。
张大春对于吴兴国总是改动他的词表示不满,吴兴国有自己的理由。“张大春是个调皮的文学家,写东西非常漂亮,但太喜欢引经据典了。”
吴兴国的工作方式是直接告诉张大春他构思的角色的内心冲突,以及大致会说的话。张大春据此一段一段地写词,吴兴国则逐段逐段地看并回复意见。“我会提要求,他也会抗拒。有时候他据理力争,我也就接受了,就当是考验下观众吧。”
张大春最近的一项工作,正是为吴兴国的新戏《仲夏夜之梦》填词,据他自己透露,不少灵感取材于流行元素,其中甚至有Billy Joel的歌曲。
曲艺、快书、单弦、嘻哈、电子摇滚乐与现代京剧,这种组合听起来十分怪异。让人怀疑它最终的感染力,但人们难以忽视的是,当代传奇剧场从1986年创立之初,就是以融合了话剧、电影、戏曲、嘻哈、现代舞等多种元素的《欲望城国》一炮而红的。
这个改编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的经典作品完全以中国古代传说的形式呈现给观众,人们看到的是一位名叫敖叔征的蓟国将军野心带来的悲剧。《欲望城国》是当代传奇剧场的一张名片,这部剧三十年来经久不衰,为吴兴国赢得了国际声誉。
对于戏剧和舞台表演,吴兴国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这让他在面对市场时看上去有点懵。作为一个打算参与大陆舞台剧市场的戏剧大师,他对于北京上海的戏剧市场所知甚少。然而,一旦谈起对于表演的看法就立刻口若悬河,不得不在一定时候进行打断。
2001年时,中国京剧院买下《欲望城国》的版权,吴兴国在北京连演七场戏。他很快发现格格不入的地方了,与台湾相比,中国的戏曲氛围更加封闭。“我是京剧出身,一旦演新的东西,总会有保守的一面存在。”
负责宣传的京剧院打出“台派京剧”的名号,让吴兴国感到尴尬。他清楚,一旦将舞台剧冠以京剧名称,免不了遭到保守派以京剧规矩为尊而来的讨伐。
“我比较怕‘改革’两个字,一提这字,三刀一斧马上就过来了。”但吴兴国还是会忍不住强调问题,“年轻人不爱看怎么办,京剧就不发展了吗?你那么好的殿堂盖在那,不是浪费吗?”
另一个始料未及的状况是,吴兴国发现,在北京一旦上演与传统相关的表演,人们总是期待赠票。“这是整个大陆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国家老这么养着,剧团没发自力更生。”
吴兴国看重青年演员的作用,他最为悉心提拔的当代传奇剧场接班人盛鉴,早已受到演艺市场认可。盛鉴在2011年出演了徐克的武侠电影《龙门飞甲》饰演东厂二档头。他的表演令人眼睛一亮,人们期待他成为演员刘洵的接班人。评论家认为,是戏剧出身的功底,让他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具备说服力。
“要放一些京剧的年轻演员出来,我前面几年已经和上海戏曲学院合作了,水浒传分三部曲昨晚,第二部开始用大陆的演员。”为了鼓动大陆的青年演员加入,吴兴国时常得进行宣讲,“他们看到了,虽然受到国家保护,还总是要面对自己的命运。”
即便如此,抵制吴兴国的人也不在少数。一部分尖锐的评论指责他亵渎艺术,收获的成就无非是用并不高明的嫁接手法取悦西方人,他们对吴兴国作品生命力的持久性表示怀疑。但吴兴国经历过足够多,他说自己不受这些言论的影响。
早年,在新加坡演《李尔在此》时,吴兴国发现著名京剧老生马少良坐在台下看,他感到很受鼓舞。“我觉得真正站在传统戏曲演员的角度上,很早以前演员都知道表演艺术依靠的只有市场和观众;反倒是有了公家剧团后,才给了演员一种责任去一成不变的继承。”
五
今年11月12日,吴兴国在台北的马英九官邸接受其亲自颁发的“二等景星勋章”,和吴兴国一同获勋的还有台大荣誉教授、91岁的文学家齐邦媛,她接受表彰的原因来自自传体巨著《巨流河》。
在颁授勋章时,马英九握住吴兴国的手,“兴国,老朋友了,我们全家都是你的戏迷。当年法国亚维农艺术节(阿维尼翁艺术节)演《欲望城国》,麦克白中箭从城堡后空一翻而下,把外国观众惊呆了,全体起立鼓掌至少五分钟。”
在此以前,只有4位台湾文化界的人士获得景星勋章的颁授,分别是李安、李行、侯孝贤和林怀民。“背叛”京剧的吴兴国反倒成为京剧界摘得这项荣誉的第一人。
当作家章诒和的《伶人往事》在台湾出版时,民国伶人惊心动魄的后半生遭遇在台湾文化界引起反响。台湾的艺术评论家卢健英对于章诒和与友人谈论言慧珠的桥段尤为难忘,那时她正在对吴兴国的故事进行口述采访整理工作,待下次与吴兴国见面时,卢健英即引用这段记叙朝吴兴国大叫:“吴兴国,你真是生对了地方,生对了时代。”
我有时会想,如果吴兴国的母亲没有南渡台湾,另一个时空的吴兴国会如何?也许他也仍然会踏上戏曲这条路,成为远在北京的国粹保护者们中间一员。又也许,他会像董志华、徐小健那样从京剧学校的学生一跃成为大导演张彻的入室弟子,更早的步入电影行当。更大的可能是,他会被命运推向完全无法预知的人生航道。
无论哪种假设,人们都失去了一个振衰起敝的“京剧逆子”。特殊的时代际遇之下,这个生于国家兴亡之秋的男孩,逆流而动,有幸看到了一门戏剧艺术的成住坏空。它的隐秘和伟大,老迈和新生,吴兴国一路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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