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20年代,一群杰出的作家和艺术家曾聚集在同一个团体中,其中包括著名诗人保罗·艾吕雅、画家萨尔瓦多·达利、摄影大师曼·雷、雕塑家让·阿尔普等,而将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正是诗人安德烈·布勒东和他所创立的超现实主义运动。
“超现实主义”一词原本由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提出,但直到1924年布勒东发表《超现实主义宣言》时,才正式作为一个新兴的文艺流派被人们重视起来。在这份宣言中,布勒东指出,超现实主义提倡的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无意识活动——“通过这种活动,人们以口头或书面形式,或以其他方式来表达思想的真实作用。在排除所有美学或道德偏见之后,人们在不受理智控制时,则受思想的支配。”布勒东宣称,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为真实的“无意识”或“潜意识”世界,而超现实主义的目标就是让人们发掘潜意识的力量,从理性思维和传统表达中解放出来。
超现实主义率先受到了诗人和作家们的认同,并渐渐辐射到绘画、雕塑、音乐等领域。在写作方面,布勒东特别提出“自动写作”理论,具体而言,就是作家要尽可能放下才能、天赋及其他外界因素,使自己处于被动的、易于接受新鲜事物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不加约束地写,而且写的速度要相当快,以保持思想的连贯性。运用这一写作方式,布勒东先后创作了《磁场》《可溶化的鱼》《娜嘉》等散文诗和小说,艾吕雅的诗集《痛苦的首都》《生活的内幕》以及路易·阿拉贡的散文集《巴黎的农民》也是“自动写作”的代表作品。
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超现实主义作家们格外关注梦境。他们试图再现梦幻、直觉与现实事物之间的巧合,因此作品往往充满奇思妙想和出人意料的比喻,但前后语句又缺乏逻辑规范,令人难以理解。在某种程度上,超现实主义更像是一种创作游戏,在这里,创作者不需要如实的描绘现实,也不需要取悦和说服任何人,只需要不受任何约束地被自己的本能和想象牵引。
日前,中文新版《超现实主义宣言》由“一頁folio”推出,收录了布勒东为创建和推动超现实主义运动发表的三次重要宣言及多篇檄文,此外还包括他用自动写作法撰写的散文诗《可溶化的鱼》。布勒东曾表示,“可溶化的鱼”就是对他本人的形容,因为他的星象是双鱼座,而“人将溶化到自己的思想当中”。经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可溶化的鱼》中选取三篇,以引领读者进入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世界。
《可溶化的鱼》(节选)
文 | 安德烈·布勒东 译 | 袁俊生
01
那时,在巴士底广场周围,大家都在议论一只巨大的胡蜂,每天早晨,胡蜂一边声嘶力竭地唱着,一边顺着里夏尔-勒努瓦林荫大道往下走,还给孩子们出一些谜语。在一家咖啡馆的正面,有人以为最好用一门大炮做装饰,虽然此地那座著名的监狱早已成为一座传说中的建筑物,我从这家咖啡馆走出来,刚好碰到这只长着窈窕女人身材的胡蜂,它向我问路,而此前这个现代的小斯芬克斯已让许多人深受其害。
“我的上帝,我的美人呀,”我对它说,“还轮不到我来削磨你的口红。天空的石板瓦刚被抹掉,你知道奇迹只能在两个季节之间发生。回家去吧,你住在一幢漂亮楼房的四层,尽管你的窗户朝向内院,也许你能找到办法不再来纠缠我。”
胡蜂的嗡嗡叫声就像肺充血似的让人难以忍受,这叫声此时已盖过有轨电车的嘈杂声,而电车的触轮就是一只蜻蜓。胡蜂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大概是为了向我表达它那嘲弄人的惊讶感,接着,它靠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我还会回来的。”它果然消失了,我对以极小的代价了结此事而感到高兴,我发现广场上的神像似乎眩晕了似的,马上就要倒在行人身上了,而神像通常总是露出生气勃勃的样子。这大概是我的幻觉吧,炎热的天气让我生出这种幻觉,况且阳光妨碍我就自然能力的传承做出快速的结论,因为阳光好似一片长长的山杨树叶子,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尘埃在歌唱。
尽管如此,胡蜂靠得那么近还是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最近这几天,大家又在议论那神奇的蜇人蜂的举动(注释1),这些蜇人蜂根本不管地铁里是否凉爽,不顾林木是否孤独), 胡蜂一直在不断地让人听到它的嗡嗡叫声。
距离那里不远的地方,塞纳河奇怪地冲卷着一个女人的上半身(注释2),这半截身躯虽然没有胳膊和头颅,但却显得非常光滑,几个小流氓刚才在河中发现了这个躯体,他们断定这半截身体并未受损,而且是一个新的躯体,这是人们从未见过、从未抚摸过的躯体。警察则非常紧张,而且显得有些慌乱,但派出去追寻这个新夏娃的小船却再也没有回来,警方拒绝再派船去搜索,因为这要花费许多钱。人们基本上认定,那对雪白而又令人动心的漂亮乳房显然并不属于活着的女子。虽然女人总能激起我们的欲望,但她早已超越我们的欲望,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女性爱情季节的第一天,带着白雪和珍珠的3月21日就是唯一的女性爱情之日。
02
我脚下的土地不过是一张摊开的巨型报纸。有时会闪过一张照片,这是任意一个收藏品,香气均匀地从鲜花中散发出来,那是印刷油墨的芳香。年轻时我听人说,病人很难忍受热面包的香味,但我再次申明,所有的鲜花都有油墨的香味。所有的大树本身不过是或多或少有意思的花边新闻,不是这儿发生了火灾,就是那儿出了脱轨事故。至于说动物,很久以前,它们就退出男人的贸易,女人只同男人保持着断断续续的关系,就像商店里的橱窗,一大清早,橱窗设计师便来到大街上,看看饰带的波浪效果如何,看看提花的摆设,看看诱人模特的眼神。
我所浏览的这份报纸的大部分版面用来报道出行与休假旅游,这个专栏被排在第一版上端的显著位置上。专栏报道说,我明天将去塞浦路斯。
报纸在第四版的下端有一个奇特的褶痕,我认为那个褶痕的特性是:它仿佛覆盖着一个金属物件,因为那里露出一个锈斑,这个锈斑有可能是一座森林,而那个金属物件可能是一件形状不明的武器,因为它颇像黎明,颇像帝国的一张大床。为时尚专栏撰写文章的作家就在上面所说的那座森林附近,他讲一种极难懂的语言,然而我还是以为弄懂了他的意思,在这个季节里,新娘子的睡衣要到山鹑公司去订购,这是在冰川街区里刚开业的一家大型百货商店。作者似乎对年轻女子的嫁妆更感兴趣,他强调指出,她们有权利在离婚时将自己的贴身内衣换成心灵内衣。
我接着又看了几个写得很美的广告词,在那几篇广告中,矛盾的话语给人一种轻松快活的感觉,因为在这家广告公司里,矛盾的确是被用来做触发型吸墨水纸的。况且,极为昏暗的光线落在粗大的字体上,而这正是大诗人以浓重的笔墨所讴歌的光芒,除了与白发做类比之外,人们无法对诗人那浓重的笔墨做出评价。
此外还有一个美妙的天空景色,这个景色就像商务信纸上的信头图案,图中画着一家工厂,所有的烟囱都冒着浓烟。
最后,还有政治,在我看来,政治似乎做出极大的牺牲,尤其是要协调好不同体质者之间的交流,而首当其冲者就是钙体质的人。上院会议的纪要就像化学记录那么简单,在那份纪要里,人们显得有些不公正,因为翅膀的扇动并未记录下来。
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步伐一步步地把我带到这个荒芜的海岸,下一次还会把我带到更远的地方,带到极为遥远的地方去!如果我不想让自己的注意力与宇宙的觉醒协调一致,这一注意力先是无意识的,而后又变得极不情愿,那么我只好让自己闭上双眼。
03
我们是无意识狂欢的囚徒,狂欢活动在大地深处继续进行,因为我们已经开采了许多矿井和地下隧道,通过这些隧道,我们一大帮人钻入城市地下,想把那些城市都炸掉(注释3)。我们已控制了西西里岛和撒丁岛。那些极为灵敏的仪器所记录的震动,正是我们随心所欲制造出来的。此外,一年前,我们当中的几个人曾来到离朝鲜海很近的地方。边界那粗大的铁链子迫使我们绕了好几个圈子,但不管怎么样,我们没有耽搁太多的时间。人要活下去,而生活不需要采取其他方法,只要再现自然现象,就依然有可能引起震动,或激发总体转化。在家里弄出北极光来,这是实实在在的一步,但这并不是全部。爱情将是全部。我们将艺术简化为最简单的表达方式,那就是爱情。我们还将简化工作,但我的上帝,我们将把工作简化成什么呢?简化成慢慢校正的音乐,这种校正就是在自取灭亡。我们将迎接新的生命,摆出路见送葬队列时那种做作的样子去看。我们将迎接所有的新生命。光明将会随之而至,时间将赤着脚,身穿绿色衬衣,脖子上挂着一串星星,去赔礼道歉(注释4)。我向你们发誓,作为最后的国王,我们将在一个看不见的芦苇之下,做出不公正的评价。此时此刻,我们花费很大力气才把那些早已停用及刚投入使用的机器弄到水底下,眼看着淤泥让从前运转良好的设备陷于瘫痪,真是一种乐趣。我们是遗弃物的制造者,而且认为将来什么东西也漂不上来了。我们占据着这些水槽或破船的水栖指挥岗位,这些破船是依照杠杆原理、卷扬机原理、斜面原理建造的。我们开动一下这个,发动一下那个,以便核实所有的东西是否都失灵了,而且要让罗盘最终指向一个方向—南方,我们对正在实施中的非物质性破坏而暗自高兴。
然而,有一天,在探险归来时,我们带回一枚戒指,这枚戒指从一个人的手指跳到另一人的手指上,只是很久以后,我们才发现这枚戒指的危险性。它给我们造成很大的伤害,后来我们赶紧把它扔掉了。在彻底消失之前,它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旋转火光,那道白光把我们都灼伤了。但我们一直不了解它的真实意图,我觉得我们至少可以不再去理睬它。况且,我们后来再也没有看见它。要是你们愿意的话,不妨和我们一起去找它。
我来到宫殿的走廊里,所有的人都在睡觉。铜锈和铁锈,难道这就是危险的诱惑吗?
注释:
[1] 在20世纪20年代,有人在巴黎的地铁里故意用衣帽针扎女乘客,一时间,这种“蜇人”的举动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译者注,下同
[2] 这段文字使人联想起《马尔多罗之歌》里的一句话:“塞纳河冲来一具人的躯体。”
[3] 这段文字阐述了超现实主义者的颠覆计划,这是他们在思想意识里所关注的东西。
[4] 这个场景源于作者小时候读过的少儿读物,布勒东后来宣称这些读物对自己思想倾向的形成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读物当中有带插图的历史书,其中就有展现加莱地区新兴资产者身穿衬衣、脖子上系着绳索,向英王请罪的场面。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超现实主义宣言》一书,较原文有删减,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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