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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刘海川
二三口饭一口药
张桂梅在跟她身上的23种疾病赛跑。
白色粉末,被一勺一勺地倒进红色的西瓜汁里。她说,药太苦,只能混在西瓜汁里才喝得下去。
喝一口“西瓜汁药”,张桂梅会吃二三口饭,然后再吞一粒药。吃饭的目的,也是为吃药。
从凌晨5点30分起床,到晚上12点休息。2019年10月份开始,张桂梅的每一天,要重复5次,吃14种药。药吃多了,有时候半边脸都麻。
63岁的张桂梅是云南省丽江华坪县女子高级中学的校长。今年高考放榜,该校159名考生,150人考上本科,其中70人达一本线。2008年创办该校至今,共有1804名大山的孩子通过这所高中走进大学。
华坪县教育局原局长杨文华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如果没有张桂梅,没有女子高中,上述80%的孩子将在读完中学后失学。
一年又一年,孩子的好成绩,落到张桂梅身上,就是23种疾病。
左手骨瘤,右手神经末梢瘤,左肾囊肿,右肾错构瘤,脾血管瘤,头前额骨瘤,肺纤维化。张桂梅说,哪一天没跑赢,她随时就没了。
1957年,张桂梅出生于哈尔滨,14岁随姐姐到云南支边。丽江师专毕业后,她来到大理一行政机关工作。后来,经朋友介绍和大理喜洲一中一位老师结婚。在《白衣飘飘的年代》流行时,她总是喜欢穿着花色的裙子,和丈夫一起到洱海边散步。洱海见证了她们的爱情,她也随丈夫成了一名教师。
张桂梅总憧憬着,等退休后,他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相依为命。
洱海潮起潮落,人生起起伏伏。1996年,张桂梅花光家里所有的积蓄,也没能救回丈夫——他死于癌症。
处理好丈夫的后事,张桂梅决定此后再不穿裙子。她本想,悲痛的劲头能过去,却没想,只要一出门,她就看到丈夫活在小草里,活在洱海中,活在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张桂梅说,那时她颓废到饭都不吃,头也不洗,“就躺着,什么都不想干。”
逃离大理是她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张桂梅到学校辞行,领导劝她,给她在市内挑个好学校,她想都没想拒绝,“就想赶紧调出大理。”她想过调到大理以外一个好的地方去,但“经济的建设大潮,让人对金钱有扭曲的追求”,因她没钱送礼,她不得不任由组织安排。
张桂梅到学校辞行当天,学生知道她要走,拉着她,一位老师过来劝解学生,“你们不让她走,说不定哪天她就一头扎到洱海里去了。”
知道外调丽江华坪县中心学校后,1996年7月,张桂梅一件行李都没拿就踏上了去往华坪的大巴。
“意识到活不长的时候,就不想死了”
与外界其他学校挂名人名言不同,华坪县女子高级中学两栋教学楼的走廊墙上,挂的是张桂梅曾经走访学生家庭的照片,以及捐款者的名字和捐款金额。
其中一张照片的场景是,张桂梅坐在马路边上的水泥墩上,露着灿烂的笑容。背景是一块牌扁,上面写着“家庭的希望在孩子 孩子的希望在教育”。
“至少大山里的人开始有读书的意识了。”张桂梅说,那是她到华坪以后,最开心的一次。这也是她众多照片中,唯一一张有笑容的照片。
“把捐款人名字挂在墙上,让学生随时随地能看到,是让他们知道能读书是因为这些人的帮助,也希望他们出校门后,能这样去帮助别人。”张桂梅说。
张桂梅知道,这种帮助有多么重要。她说,她能在华坪活下来,“是人间的情把我拉回来了。”
坐7、8个小时的大巴后,张桂梅到达华坪。十几年过去,她对这趟旅程唯一的记忆,就是车一直在山里绕。
一下车,张桂梅就在夜色中绝望,“全是泥,一眼望过去全是泥。”当时,华坪县只有一条街道——正义街。华坪县教育局原局长杨文华对当时环境的描述就是“雨天一身泥,晴天还是一身泥”。
几乎走投无路的张桂梅,说服自己先安身。但随后身边人涌向她的流言,让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回过头来,身边人对张桂梅的评价就是“太不好相处”。华坪中心学校甚至怀疑她的一级教师是假的,让她回到大理开好证明后再回来上课。
张桂梅在消沉中,继续颓废,直到患病——1997年4月,张桂梅被诊断为子宫肌瘤——一颗2公斤大的肿瘤。
无数次想了结生命的张桂梅,此时,却想抓住生的机会。“自己真正意识到活不长的时候,就不想死了。”张桂梅说。
中心学校公开倡议为张桂梅筹款。附近的温暖,触动张桂梅。她意识到,别人伸援手,就是为让她活着。
好好活下去的信念强过求死,张桂梅也意识到,得拼命干点事。她开始变得积极、主动——不管哪个班级的老师来不了的课,她都帮着代课。下课后,她把学生留下来补课。
那时,经济建设的大潮,让中心学校的很多老师下海。华坪县教育局原局长杨文华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在这种情况下学校缺老师成了一种常态。为稳定教师队伍,华坪县政府需要树立一个教师标杆。
张桂梅正好碰上这样的机遇。劳动模范、优秀教师、云南十大女杰,张桂梅成了华坪县号召学习的对象。
后来,她调到华坪县民族中学。民族中学当时有一个班,换了好几个班主任,都气跑了,只有张桂梅愿意接手。孩子下晚自习后就往网吧跑,基本不回宿舍睡。当时,这个班级成绩在华坪县同级52个班级里排名倒数第二。
张桂梅想个办法,每天下午放学后,她把全班孩子带到学校后山的坟场读书。“这样大家就不敢坐地上,都老老实实站着读,也不敢乱跑。”张桂梅说,晚上下晚自习后,她领着孩子进4楼宿舍后,把行军床往宿舍门口一横,躺下,“谁要出去,就从我身上跨过去。”
从此以后,孩子晚上都不敢上厕所。这导致当年民族中学有一道特殊的“风景”——没有孩子敢从张桂梅的身上跨过去,他们只能站在4楼宿舍窗边上往外尿。学校当年的校长百思不得其解,为啥张桂梅带班的学生宿舍外墙从来都是湿的。当校长明白是尿后,张桂梅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拖把把外墙面擦一遍。
接手班级时,民族中学对张桂梅的要求是“有4个考上高中就行”,却没想,25个考上高中。“大家以后对张桂梅都服气,说劳模就是劳模,什么荣誉都给她,大家都没话说。”华坪县教育局原局长杨文华说。
此后,尽管身边的朋友劝张桂梅找个合适的另一半,她就应着“看缘份”。缘份没到,新任务到了。2001年4月,华坪县成立儿童之家孤儿院,应捐助者的要求,无儿无女的张桂梅任院长。“有课就在学校,没课就在儿童之家,忙着忙着就把自己找另一半的事给忘了。”张桂梅说。
“我有一个梦想”
教学过程中,张桂梅发现,班上每一年都有女学生任何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学校,消失不见,其中包括一些成绩还不错的女学生。她想搞清楚,这些孩子为啥无缘无故就不来学校了。
张桂梅按照“消失”的学生名单去家访。她发现,每一个失学孩子的家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辛酸故事。但家庭底色都一样,都是因为穷。
生活的无力感,深深触动张桂梅。她决定,要办一所只有女孩子的免费高中。她要解决低素质母亲和低素质女孩的恶性循环。时任华坪县教育局副局长的杨文华,听到这个想法,第一反应是“太难了”。
张桂梅写了一份报告给华坪县政府的主要负责人。领导很重视,找来好几个专家,开会论证办女子学校的可行性。结论是:不行。
消息传开,同事说她“自不量力”,领导劝她“教好自己的书就行”,乡里干部骂她“越位”。
她不甘心,又递了一份报告。县领导找她谈话,劝她,“你一身荣誉,学校办垮了,怎么处理。”
教育比荣誉重要。张桂梅已经想明白,“荣誉死都带不走,活着要干嘛,但孩子需要教育。”
政府的渠道走不通,张桂梅开始向社会力量救助,甚至自己到路边摆摊筹款。有人可怜她,给她一些钱。但多数时候,人们都认为她是骗子,驱赶她,甚至放狗撕破她的裤腿。
现实给了天真的张桂梅狠狠一击。一年下来,她仅仅筹到一两万块钱。张桂梅说,每当她想放弃的时候,那些失学的孩子就在她脑袋里不停地闪现。
在她心里办教育的那团火快要灭的时候,转机出现。2007年,丽江市需要选2名十七大党代表。张桂梅全票当选,另一名当选的党代表为丽江时任市委书记。
张桂梅的个人奋斗,第二次撞上政治机遇。当年底,她到北京参加党代会,身上破2个洞的牛仔裤,引起参会记者的注意。张桂梅趁势在北京,通过媒体喊出,“我有一个梦想,我想办一所不收费的女子高中,把山里的女孩子都找来读书。我想改变一代人。”
梦想之声,轰动全国。党代会结束,时任丽江市委书记带着张桂梅一起回到华坪,他告诉华坪县委县政府,“如果这个学校办不起来,就把你们全撤职。”
当年底,华坪县决定拆掉民族中学花费15万元新建的厕所,再在原址上扩建华坪女子高级中学。华坪县政府投入20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2008年4月建校,当年9月,学校迎来第一届96个女学生。
开学前,张桂梅带着老师花了十天打扫卫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第一批老师张红琼记得很清楚,当时开学,除一栋教学楼,学校啥都没有,甚至都得去隔壁的民族中学借用厕所。当年跟她一起来学校应聘老师的11名同学,最后只有4人报到。“他们觉得这哪像一所学校,回昆明后,就都不愿意来。”张红琼说。
尽管当年教育局的工作人员一再问张红琼:“小姑娘,是不是真的想好要来”,但张红琼没有犹豫,她说,自从看到张桂梅的宣讲海报出现在大学校园,她就觉得张桂梅能把女子中学办好。
张桂梅也觉得自己一定能办好女子中学。但她对办好学校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开学不到3个月,因为学校条件艰苦,跟张红琼一起到的17名老师,走的只剩下8个。
老师看不到希望,学生更看不到希望。张桂梅出去开会,大家就私下议论,“她心真大,学校都快散了,还有心思坐下来开会。”“华坪的教育排名好不容易上去了,让你女中一下子给拉下来。”
张桂梅当时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找到教育局时任局长杨文华,让局长做好分流师生的准备。
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的努力。张桂梅不甘心,此后,她几乎不离校,全身心扑在抓教学质量上。2011年,华坪女高迎来第一届学生高考,本科综合上线率100%。杨文华说,成绩出来,让女高一炮打响,在县城站稳了。
“给孩子另一种可能性”
教师队伍稳定了,学生的食宿经费又没了着落。华坪女子高级中学的教师工资由财政拔款,学生的食宿费用则由张桂梅负责自筹。
眼见着学校账上的钱只够学生吃一个月,张桂梅直接跑到丽江,找到时任市委书记,市接待办同意借50万元给学校,但半年后必须还钱。张桂梅缠着领导,没辙,市委书记直接给县委领导打电话,要求华坪县一个煤洞(小煤矿)给学校捐一万块钱。那几年,赶上好光景,华坪县有一百多个煤洞。没几天工夫,学校收到一百多万捐款。
此后,学校慢慢走上正轨。华坪县教育局原局长杨文华说,如果没有张桂梅,就不可能有华坪女子高级中学,如果张桂梅没有当选党代表,就更不可能有女子中学,孩子更不可能有好的未来。
从创办学校至今,张桂梅仍睡在学生宿舍。她觉得,这样才能让学生信服,才能让她自己走进学生的心里。
每天5点30分起床,她会一手拉着教学楼的铁扶梯,半步半步地挪动身子,将5层教学楼检查一遍,然后下楼,6点准时用大喇叭喊学生起床。为抢更多的时间学习,学生的晚休时间甚至延长到12点20分。
校园里,除学习之外,学生其它的时间都被限定。比如,张桂梅规定,午餐时间不能超过10分钟。所以,学生在校园里,基本都是小跑前进。课堂外,张桂梅几乎拿着大喇叭督促学生做每一件事。“张校长往那儿一站,大家干什么都会紧张起来。”一位学生说,“每个人都想把事情做好,怕张校长失望。”
今年高考放榜,该校159名考生,150人考上本科,其中70人达一本线。此榜一出,华坪女子高级中学迅速成了网红,但网上同时也出现另一种声音,认为这样的教育模式让孩子没有创造力。曾是该校第一届学生,现为学校数学老师的周云丽说,要求全面发展,对于小县城来讲,特别是可能连读书的机会都差点没有的孩子来讲,太不现实。“如果没有女高,我中学后就没书读了,可能就早早嫁人,在家种田。”
“不能脱离环境来看我们这些山里孩子的教育。”周云丽说,“至少张老师给了我们这些孩子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不来这所学校,大部分孩子都将失学,他们连跨入另一种可能性的机会都没有。”
老师张红琼说,大山里的孩子,如果不抓紧学习,不能在华坪女子中学把小学、初中的课补回来,他们怎么考大学,“在这里3年,相当于要学7年的知识,我们就是奔着应试教育去的。”
尽管2020届的学生高考成绩一本上线率达到44%,但张桂梅依然不满意。她说,哪天学生考上北大、清华,“我就满意,至少给孩子的另一种可能性会更宽广。”
一年又一年,孩子的好成绩,落到张桂梅身上,就是23种疾病。至于自己身体的另一种可能性,张桂梅说,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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