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吴喋喋

编辑|何润萱

8月7日晚，第26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颁奖典礼现场，作为本届电视节评委之一的编剧李潇为最佳编剧奖项颁奖，毒眸在颁奖前夕采访到了李潇。

李潇本人曾在2014年凭借《大丈夫》获第20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编剧奖。李潇是一位能够驾驭不同题材的编剧，早年凭借《麻辣婆媳》、《当婆婆遇上妈》等家庭剧成名，近几年则推出《好先生》、《恋爱先生》等“先生系列”，在她看来，电视剧题材没有大男主、大女主之分，核心都是“写人”。

《恋爱先生》

白玉兰颁奖当晚，李潇宣布最佳改编类编剧奖项获得者为《庆余年》总编剧王倦。而在与毒眸的对话中，李潇也提到了这部入围作品：“《庆余年》小说底子非常好，同时编剧改编得也非常好，它红是应该的，它没有理由不红。”

在与毒眸的对话中，李潇不仅聊了今年白玉兰奖的部分入围作品以及评选中出现的新变化，也谈及她对当下电视剧流行题材和编剧行业现状的看法，以下为毒眸对话李潇全文。

谈白玉兰

毒眸：今年黄磊凭借《小欢喜》入围白玉兰最佳编剧（改编），遭到同样入围的编剧六六质疑，作为评委你怎么看？

六六发文称：“我觉得黄磊当编剧，那是瞎掰。”

李潇：我跟黄磊老师合作过，他的确读了很多书，也真的写东西，但如果说一个三四十集的电视剧剧本，一集一万五千字左右，全是他一个人写的，也不太现实。但因为我不了解《小欢喜》幕后的情况，所以我也没法判断黄磊和六六到底谁说的对。

但从一般意义来说，一个演员绝对做不了编剧吗？大家都知道《伦敦生活》和《杀死伊芙》的编剧菲比·沃勒-布里奇，同样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制作人和演员，所以这话有点绝对。

毒眸：从今年白玉兰编剧的入围名单来看，相比原创剧本，改编剧本的光彩更大一些，比如《庆余年》，会觉得有一点失衡吗？

李潇：的确，有一个成熟的、受欢迎的小说打底，别人更容易买单。做一个原创故事，说服别人的力量显然要弱的多。而且有一些小说底子非常好，比如说《庆余年》，同时编剧改编得也非常好，它红是应该的，它没有理由不红。

《庆余年》

而且并不是说改编难度就小，原创难度就大，这是两种思路。我特别开心的是，白玉兰在前几年开始把原创编剧和改编编剧奖项分开了，这样其实更公平一些，不然把改编和原创放在一起评，有时候大家会给原创加一点点分，这对改编编剧不公平。

毒眸：对于一个刚入行的编剧，一直做IP改编工作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原创？

李潇：反正我刚入行的时候，接的所有的项目都是制片人或者公司告诉我说，李潇，你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当婆婆遇上妈》其实是改编自一篇博客，制片人买下了这篇文章，我们改编了博主的真实经历。不管是改编还是原创，其实都是创作。可以把每一次改编当作学习的机会，也许将来也可以运用在你的原创剧本上，不要去抵触。

毒眸：怎么样算一个好编剧？

李潇：我一直觉得识字三千就可以当编剧，就像郭德纲说相声行业一样，他说相声是那种门在山下，推门进去后发现，上山的台阶在门里面的职业。这个比喻对编剧同样适用，任何人都可以尝试做编剧，但要是想做得好，那就慢慢爬坡吧。

而爬坡的过程其实运气占很大的成分。入行时间越长，我越来越觉得，对于一个编剧来说，运气占的比例比我们想象的都大，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遇到非常好的导演，剧作的光彩一下子就出来了。

这一点跟演员其实挺像的，像万茜，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之前她演过很多主角，戏也很好，条件也很好，但你就觉得她没有大红大紫。

“像写男人一样写女人”

毒眸：过去你的作品更多是家庭剧，包括获得白玉兰最佳编剧的《大丈夫》，近年你做了“先生系列”，这种转向有什么原因？

李潇：我其实是从《我爱男闺蜜》、《好先生》才开始想写一点我比较感兴趣的题材。我记得刘玉玲在访问里说，人要存一笔“fuck you money”，意思是有了经济基础，任何时候你不想要这段婚姻、不想要这段关系、甚至不想要这份工作，都能说一句“操你妈的，老子不干了”。

对于我来说，做编剧十几年，现在将近40岁，有了一些财务自由，就希望能在创作上能够有一个类似“fuck you money”这样的权利，不用非要强迫自己去写甲方喜欢的东西，而是写我真正关心、真正愿意写的那个题材。

毒眸：你说过自己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人？

李潇：我说的浪漫，是“离地三尺”的那种感觉，能看到现实生活，但是又有一点点理想主义。我的角色会做一些现实生活中的人不会去做的选择，哪怕是受到很大的伤害，哪怕他选择一条错误的道路，这种理想主义其实不太适合出现在一个家常里短、充满了烟火气的一个电视剧里。

我的所有戏里最接近这种理想主义的是《好先生》。当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剧呈现的效果跟我最后设计的还是不太一样，我最初的设定比剧里开合力会更大一些，更接近我想要的那个东西。

毒眸：相比大女主，更偏好的题材是大男主？

李潇：倒不是说我对大女主不感兴趣，而是我觉得就这样分类可能就有点粗暴，写一个男性作为主角和一个女性作为主角，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就算是写女性作为主角，我应该也会是像写一个男人一样去写。反过来也一样，像写一个女人一样去写一个男人。因为男人、女人面临的压力、困扰有一些层次其实是一样的。人的身上都有阴面和阳面，都有雄性的一面和雌性的一面。

毒眸：如何看待当下女性题材剧的流行？

李潇：我不愿过多评价别人的剧，它只要是收视率高、有观众群，就说明它商业上是很成功的。但我觉得当下可能，我们国家电视剧对女性的关注还局限在爱情、家庭、子女，很少关注到女性的事业、人生抉择、作为个体的价值观念。而且好像很少有那种，真正让我觉得特别有力量的女性形象。

李潇

毒眸：你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国产剧女主角？

李潇：今天还在看一个女导演转的一篇文章，那个文章叫《渣女列传》，说到我们曾经爱看的那些电影，以你现在的三观来判定她，没有一个女主角是好东西，要么是精神出轨，不然就是实质性出轨。现在我们好多的影视剧里，已经不太敢去面对这些东西了。

当然偶像剧是另外一个分支，有它自己的规定程序。我的意思是，在情感剧中，没有再看到像《过把瘾》《东边日出西边雨》那种价值观比较多元的了，好像现在我们的剧里黑和白分得特别明确，但生活里没有这么多黑和白，大部分是处在一种摇摆的、变动的、多元的状态里的。

台词金句正在绑架编剧

毒眸：所以国产剧对人性的刻画在倒退吗？

李潇：我有时候闲着没事儿翻以前的老片子，会觉得怎么那么好看？比如说你现在看《麻雀变凤凰》，他就写了一个鸡和一个大款，如果放在现在，既不会有投资人投拍，也不会有观众看，观众看了也会骂。

包括我小时候看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里面的王启明、郭燕、阿春，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非常鲜明的特点，那个特点在某一种选择下就是缺点，但是在另外一种选择下，就是优点，是他的光辉，这样的人物特别有魅力。

《北京人在纽约》

我们现在无论塑造一个大男主还是大女主，都要有主角光环，主角不能干特别坏的事，顶多有点小毛病，比如洁癖什么的，但主角如果劈腿、中间爱上别人，想都不能想。

毒眸：当年的电视剧没有弹幕，剧情也不会被骂上热搜。

李潇：你说的这个特别对，还有一点是短视频的冲击。

原来评论一部剧的观众是从头到尾都看，但是现在好多观众看了几条抖音、微博，甚至一个公众号截图，就说我看过这部剧了。对一个剧来说，通过碎片化信息得到理解会是非常片面的。三四十集的电视剧塑造一个人物，肯定有成长脉络，但观众看一个片段就下了判断，这其实挺悲哀的。

毒眸：短视频、新媒体对高能片段、台词金句的集中传播，这些现象有影响到编剧的创作吗？

李潇：我能感觉到的是，现在演员、制片人在看剧本的时候开始跟你强调要有台词金句、人物要有鲜明的标签了。比如强调一个人物要毒舌，但为了毒舌而毒舌，其实是反创作常规的。

我到现在也不认为，一个剧台词好这个剧本就好，或者是台词平淡就不是好剧本。我们不要因为这个而把编剧给绑架了，有时候为了去绞尽脑汁想一句所谓的金句，牺牲掉很多其他的东西，那就得不偿失。我们说百花齐放，说这个女孩漂亮，大眼睛的好看，单眼皮的也好看，各有各的美。

李潇与《恋爱先生》两位主演

我们看今年白玉兰入围剧的时候，刘江导演、高满堂老师编剧的《老酒馆》，我看第一集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它的台词不是那种鸡汤金句，但是有嚼劲，每一场戏的前后勾连、铺排非常符合传统的戏剧创作法则。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像这样的剧本，我看得挺爽，但是因为题材的原因，我这个岁数的人都不一定会看，更别说更年轻的小孩。

毒眸：当下很多剧面临悬浮、玛丽苏的批评，你怎么看？

李潇：很多时候悬浮、玛丽苏不能说全是剧本的问题，也可能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导演去拍，只要是细节做得到位，够细腻，什么玛丽苏、偶像剧的设定都不是问题，更不是坏事。

韩剧的大设定常常很荒唐，一个女的乘降落伞从韩国飞到了朝鲜——但是为什么我们会看进去？因为它的细节非常好，两个人一瞬间眼神交汇、一个吻，这种东西在剧本里写出来可能很“干”，但是细腻的导演可以拍得特别好。

韩剧《爱的迫降》

毒眸：好的导演能够让剧本合理化？

李潇：遇到一个合适的导演，真的会给剧本加分。导和编这两个工种需要非常大的默契度，比如我觉得沈严导演跟秦雯就非常默契，沈严拍秦雯的剧本是拍得最有味道的。

《请回答》系列的编剧跟导演也是一直在合作，我曾经像拉片一样，把《请回答1988》前几集一场戏一场戏扒出来看，把它落实到文字的时候，会觉得远没有拍出来那么精彩，导演给剧本加分非常多。

但同时没有编剧提供这样的文本的话，这个导演细腻的天赋也没有办法发挥。这是天作之合的搭档，我很羡慕但又求不来，这就跟一段婚姻和一段爱情是一样的。

《请回答1988》

毒眸：观众一直在问中国什么时候能拍出一个《请回答1988》？

李潇：我们很难拍得出来，就像我说的，这样默契的导演编剧组合非常难得。

还有整个市场大环境的问题，我们的确是有一点点被资本裹挟着，被推着往前走。想做一个原创的、娓娓道来的东西，不太会有太多的人支持你，就要压低成本。当然我说的是情感剧，悬疑、谍战剧可能会稍微好一点，走大情节的类型剧还是能够有机会出现《隐秘的角落》这样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