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晋（思想史学者）、马丽 （社会学家）

10月2日，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宣布自己和太太的新冠检测都是阳性，需要进行隔离，成了当日最劲爆的头条新闻。随后，与特朗普一同在9月26号共同出席玫瑰花园（Rose Garden）大法官提名大会的20多位共和党领袖和社会名流，也先后被媒体报道被检测出新冠阳性。而此时，美国新冠感染病例已经超过750万人，因新冠导致的死亡人数也已超过21万人。按照时间线来回顾，从1月23日英国《卫报》等诸多媒体报道美国首例用机器人治疗首位新冠病人，到2月初美国疾控中心提醒准备应对疫情大流行在本土的爆发，再到2月中特朗普和美国疾控中心官员发布会宣布的“大号流感论”，说像对流感一样对待新冠就可以，那时很少有人会想到为什么大流行会在美国发展到今天这个无法完全控制下来的地步。

事实上，在控制新冠上，美国联邦领导力不但缺席，甚至起到了对公共健康有害的作用。例如，9月10号特朗普在密歇根州的弗里兰进行竞选集会时，当时约有5000人参加，按照《纽约时报》和CNN等多家记者的报道说，戴口罩的人数甚至没有超过10%。根据一条被公共和社交媒体传播了上千万的视频，当CNN记者问参加聚会的一位民众为什么不戴口罩时，特朗普的这位热忱支持者说到，“因为没有新冠，疫情是骗局（hoax）！……是编造出来摧毁美国的！”讽刺的是，不到一个月，这位选民所支持的人（就是特朗普本人）在第一场辩论会上，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口罩，证明他自己还是重视新冠流行的严重性。几天后，特朗普自己感染新冠，他甚至在社交媒体上开始使用“瘟疫”一词，而不再说是“骗局”。为了以防万一，特朗普甚至亲身试用了很多非常规、并没有完全通过FDA审核的药剂。

美国媒体不断将别国经验与本国疫情控制的失败对比，不仅从流行病学的角度，也指出这和美国的医疗、官僚体系等诸多原因相关。但是，如果忽视了当下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深层思想结构中的危机，人们仍然无法充分理解和克服这场对整个人类而言都是灾难性的大流行。

双重阴影下的公共防疫和科学普及

从今年2月份开始，是否戴口罩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科学医学指导的问题。尽管来自各个国家的压倒性的科学证据已经表明，戴口罩和新冠传染控制具有显著的正相关关系，但在美国，相比其他国家，这样的医学指导遭受到了多方强烈的抵制。特朗普是在7月份开始才逐渐改变了自己对口罩的态度。他先前一直和支持者们的抵制态度相似，认为戴口罩是缺乏男性勇气的象征，更是对个人自由和权利的破坏。从5月到6月，特朗普的支持者也在各个州（特别是民主党主要执政的地区如密歇根）居家隔离禁令期集会抗议，认为州的法律违宪，尤其抗议公共场合戴口罩的这条指导建议，有的认为戴口罩违背了宗教教义并打出了各样标语，“开放学校：教育是上帝赐予的权利”，“有上帝，不怕死”，甚至让一些未成年的孩子扶着大标语字：“不戴口罩，因为上帝已经罩着你了”；社交媒体上也出现了各种关于戴口罩和新冠病毒的阴谋论，比如，一条家喻户晓的谣言说口罩中用来密封的金属条是5G天线，用来控制大众或传播病毒，还有一些阴谋论认为5G信号传播病毒，更有传言认为疫情是比尔·盖茨、民主党人或者深层政府（deep state）等为了推翻特朗普实施的疫苗阴谋，使得CBS等大的公共媒体不得不专门制作节目进行知识普及和辟谣。

有一个例子最能说明这一类智力低下的现象。特朗普7月份在社交媒体上推出一位非裔医生斯特拉（Stella Immanuel），这个女医生专门为不戴口罩和羟氯喹的疗效进行背书。但实际上，她来自喀麦隆，只不过是德州一家诊所的医生，之前从事儿科，也是一位相信灵恩祷告医治团体的负责人。从专业上讲，她并不是传染学等相关科学的研究者和专家，并且她本人就是深层政府阴谋论的笃信者，认为外星人和蜥蜴人操控着美国政府。

在过去半年内，特朗普政府和福奇医生（Fauci）等免疫专家的矛盾不断激化，甚至有白宫官员专门收集不利于福奇医生的证据，为了削弱美国民众对这位医学权威的信任。这些荒诞到近乎只有在“堂吉诃德”讽刺剧目中的现象都反映了美国社会当下被政治裹挟的“反智主义”潮流。

美国社会中的反智主义

从历史上，科学、专家和知识分子在美国就一直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很少获得如同欧洲或者中国这样让人尊重的地位。从早期新大陆的移民开始，在美国大众中普遍流行的是对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成功的企业家以及公众明星的推崇，这种实用主义的导向很少让科学家和专家获得权威和普遍的关注。 历史学家霍夫斯塔德（Richard Hofstadter ）在其1964年获得普利策奖的经典著作《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中就指出，美国教育有好些地方值得称道，但是它可能是全世界唯一掌握在“反智”者手中的教育体系，除了美国大众深受平等主义的影响之外，人们也可以将宗教的权威和科学对立起来，害怕科学获得过度的权威。在二十世纪，很多美国人刻意将宗教和现代化对立起来，试图以此来避免所遇到的危机。霍夫斯塔德指出，“旧的宗教观念与现代性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似乎已经无法共存。”这反而激发了人们对现代性的一种反抗。

另外一个挑战则是外来的，大学教育的普及，外来移民所带来的文化的多样化，等等。这些现代性和全球化所带来的新鲜事物，不仅没有缓和这些冲突，反而让一些宗教的基要主义者（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更为抗拒，进而选择更为偏激的立场。因此，霍夫斯塔德不无遗憾地说到，“宗教表达了平和的信仰、个人的宁静和心灵的慈悲。但对于强硬派的人来说，它乃是对他人敌意与愤怒的来源或者出口……这些人认为可以用狂热和努力经营来挽救信众流失的颓势。”

特朗普现象就是这种激进右翼宗教和反智主义结合的产物。白人宗教右翼在美国人口比例上并不占据优势，但这个群体却在今天裹挟了美国的民主政治，并将反智主义推向了高潮。《反智时代：谎言中的美国文化 》的作者苏珊. 雅各比（Susan Jacoby），在特朗普2016年获得总统大选后就指出，“他表现出了一个普遍的社会症状，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经济上的愤恨和反智主义结合在了一起。以及他使用了社交媒体，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力。而培育这种反智主义的土壤，就是宗教右翼和对科学的蔑视，以及大众媒体对此的推波助澜。”

按照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过去二十年的调查，超过三分之一的美国人不知道DNA是关键遗传物质；九成的美国人不理解辐射及其对人体的影响；五分之一的成年人相信太阳围绕着地球转。而在雅各比看来，过去美国四十年来反智主义进一步为基要主义宗教右翼的复兴提供了动力。这些基要主义并非一味拒绝现代性，相反，他们大量地使用了现代性的宣传工具。按照统计，超过半数的美国成人相信幽灵的存在，三分之一相信占星术，四分之一相信有天使，五分之一相信神迹。而其中一些观念，如末世论，实际上成了一种商业消费的手段。例如，除了好莱坞的电影之外，宗教右翼还推出了一系列消费书籍，如《末日迷踪Left Behind》，还有儿童版，这套书在美国售出了超过1亿本，而该书的作者詹金斯（Jerry B. Jenkins）之前的主要工作是为体育明星代笔。

从这些现象就不难看出，为什么蜥蜴人（如比尔·盖茨）统治美国、掌管深层政府的荒诞言论会让如此多的人深信不疑。特朗普则助长了这一潮流，2019年初，他要求将国家科学基金的预算从81亿削减到71亿，超过10%以上。

过去，反对疫苗、彻底质疑科学以及各种阴谋论的言论，几乎只局限于美国宗教右翼的小圈子中。但是随着全球化和美国社会阶层经济不平等的加剧，以及特朗普当选为总统，这一趋势愈演愈烈。

十几年前，根据我们在纽约大城市和高校里的观察，在这些被认为是年轻人喜欢的充满各种机会的城市，人们更愿意强调一种平等主义、多元主义。十年后，在密歇根等中部的中小城市中，小镇衰落，甚至一些工业带地区白人社区也陷入了和城市中少数族裔的贫困社区一样的处境，这种反智主义和对世界进步、科学、媒体深深的怀疑就找到了自己栖身的土壤。因此我们非常认同雅各比的观点，“随着特朗普的崛起，激发出了人们的怀旧主义，一个更少城市化、白人更多、不同文化的移民更少、更期待一种基督化的国家理念。然而特朗普本人却并不是他们所颂扬的这样一个社会的产物。”

在美国，科学在反智主义和激进宗教右翼的双重打压之下，本来就需要更多的教育普及。然而，2020年的公共健康及科学普及，却在疫情大流行的前后还不得不面对被政治化的处境，不得不卷入到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大选党争之中。在口罩问题上就可见一斑。人们甚至会类似玩笑地说，在国会议会中，可以用戴不戴口罩来区分两党的成员了。

另外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对疫苗的看法。在美国，各种宗教和世俗团体已经有数十年反对小儿三联疫苗的历史，将预防麻疹、腮腺炎、风疹的三联疫苗和自闭症当成因果关系联系在一起，只是因为这两者都是在婴儿的15到17个月间发生。然而事实却是，这些疫苗和抗生素的大量应用，大幅度降低了婴儿出生死亡率。在疫情大流行期间，比尔·盖茨也成了人们抗议的对象，按照雅虎新闻一份民调显示，大约有28%美国成年人相信比尔·盖茨研发新冠疫苗是为了在里面植入芯片控制人类。

社交媒体的推波助澜

大多数美国人肯定不会认同特朗普自己所宣称的他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或者之一）的言论，但他们一定都会同意，特朗普是最会玩社交媒体、在推特上发帖最多的总统。这也延续了他当年真人秀的风格——“只要吸引人关注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事实上，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社交媒体的座右铭。只要能够吸引流量，任何言论和行为都是值得的。但是，对于一个社会的道德风范来说，这样带来的结果是可悲的，因为真正有用的信息被淹没在了极端、编造的无用垃圾信息中。

在大流行期间，极少有严肃的、反思性的甚至事实性的文字和新闻被广泛地传播，相反，传播最多的往往是最没有用，甚至妨碍和扭曲人们对于疫情认知的信息。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和传统具有公信力的公共媒体（《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等）的互动正反映了这个严重的问题。特朗普将这些质疑他、每每指出他说的话不符合事实的媒体称之为“假新闻”，而自己却制造和推荐了不少无用，甚至有害的信息。

作为记者的雅各比就在《反智时代》中收集了很多例子，如特朗普宣称9·11后，亲眼所见数千穆斯林欢呼，宣称2016年2月瑞典发生恐怖袭击等各种不实的假新闻。在2016年，作者写到，“特朗普的所有幻觉中，最让人吃惊的是，当所有看电视直播他就职典礼那天是细雨蒙蒙的阴天，他仍旧照旧说太阳在他演讲时就钻了出来，也许他真的相信是真的，忘记了近处的观众用雨披遮住脑袋挡雨，幻想着他和观众沐浴在金色的阳关下……在公共生活中——尤其是世界第一强国的领导人的公共生活中——他可能是灾难性的。当全国人民都能在电视上看出下雨的时候，说阳光照耀着你的就职典礼，这仅仅是愚蠢；说你输掉了普选票的唯一原因是数百万移民非法投票，则是在破坏对你立誓要去恪守、维护和捍卫的民主制度的信仰。你已经成了假新闻——或者，更准确地说，谎言——的总散播者，而不再是誓言维护宪法的总统。”

在新冠疫情下的美国，呈现给人们的不再是一种融合、积极、理性、多元的社会，能够容纳不同的观念，进行理性的讨论，反而如雅各比所说，“当今美国，不论是不是知识分子，不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听不进任何与自己不一致的声音。这种顽固执拗不仅体现了精神上的懒惰，也反映了反智主义的本质。如今，很多美国人连政治意见和观点不同的Facebook页面都懒得打开。”

这种两极化的分裂，加剧了疫情这场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危机，原本应该被理性所压制和教化的愚蠢，居然成为了普遍的现象。最为可怕的是，一旦愚蠢被权威所粉饰，更会被人们视为是正确的，是社会的主导，就成了一种比新冠更严重的思想疾病。

（本文为作者为界面新闻撰写的“美国向何处去”系列第一篇。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责编邮箱：yanguihua@jiem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