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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南大碎尸案、朱令案、黑色大丽花案……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人类学博士何袜皮创办的公众号“没药花园”是罪案爱好者的聚集地。2017年,何袜皮在上海做田野研究,时间上比较充裕,于是开始记录自己对一些悬案的看法,并写作公众号“没药花园”。她搜集媒体报道、庭审记录和警方公开的资料,分析和整理引起大众关注的国内外罪案,逐渐得到百万粉丝的关注。一些案件也被整理成纸质书出版,如2019年的《没药花园:十五个绝对真实的案件》,以及日前推出的《迷案重现:没药花园》。
《迷案重现》再现的8个真实案件包括了克丽斯·沃兹杀妻灭女案,在过去的公号文章当中,何袜皮也写过上海杀妻藏尸案。这些内容与今年广受关注和热议的杭州杀妻案、拉姆案及一系列针对女性的暴力有很大的关联。在这次以新书为契机的采访中,她与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谈论了自己对这些案件的理解。近期一些热议案件屡次出现所谓反转,在采访中何袜皮也探讨了海内外媒体在案件中起到的作用,以及不断反转的事实会最终带来何种影响。
除了公众号上的罪案写作,何袜皮还有一重小说作者的身份,著有《有病的情诗》《1294》《龙楼雀》等作品。她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创造的乡村侦探马普尔小姐,在她的文学创作当中,不少故事的背景被设置在城市。在访谈的最后,也涉及了城市与乡村的不同犯罪特征。
01 杀妻案有不同的类型,不能一概而论
界面文化:你在《迷案重现》里写了一篇《克丽斯·沃兹杀妻灭女案》,今年国内的杀妻案看起来也特别多,你写过杀妻藏尸冰柜的案子,今年又有杭州杀妻碎尸案、拉姆杀妻案等很多案子,你认为这些案子有没有什么共同点?
何袜皮:不能把这些案子一概而论,它们可以分成几种不同的类型。在不同的杀妻案当中,凶手的夫妻关系很不一样。有一些可能是冲动型的,吵架时候激情杀人;有一些是平常的家暴愈演愈烈;有些是正在分手或者离婚阶段,哪怕女方孩子不争了、财产也不要了,但是男方不想失去女方,也没有其他途径去挽留,最后得不到就要毁灭。另一类可能是处心积虑地想把妻子踢出这段关系,但是又想留下她的财产,由于无法选择离婚,就采取了杀妻的方式。
在不同的杀妻动机背后,凶手性格可能也不一样。因为冲动、失控而杀妻的人,和那种处心积虑预谋了两个月最后把尸体冲入化粪池的凶手性格可能差异很大。前者可能非常偏激,情绪掌控很差,而后者情绪掌控能力很好,谋杀完甚至可以在采访的时候演戏说谎。
界面文化:杀妻案的频繁出现也让女性群体中出现了一些恐婚的现象,你是怎么看待这种情绪的?
何袜皮:我们后台会收到很多这样的留言,但是我们一般不会放出来太多。我们不管在表达上还是在留言的筛选上,都不希望在这方面引导舆论。
任何能上新闻的事件,都不是大概率的事情。最近国内杀妻案引发关注,不意味着现在杀妻案就比往年更多了。只是今天,媒体追逐热点,加上网络和社交媒体根据读者爱好算法进行推荐,这些内容夺人眼球,加深了人们的印象。
从个人方面来说,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些网友这么说。整个社会结婚率在下降,离婚率在升高,年轻人不那么愿意结婚和生孩子,这背后是一个很大的课题,要从社会各方面来考虑。在这样的环境中,很多人本身是排斥婚姻的,杀妻的新闻会让这些人找到更多的理由在做衡量时候,更倾向于不婚不育。我觉得这是个人的自由。有些读者如果经常在文章下面看到这样的留言,有可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但这种想法依然不是全社会的。我想大多数人不会也没必要因为几起案件的报道扭转生活轨迹。
界面文化:近年来不仅是杀妻案,包括性侵、性骚扰这些案件也受到了更多关注,你觉得有这种趋势吗?
何袜皮:有这样的趋势。很大程度上要归结于网络,是整个网络用户的性别、年龄、对女性权益保护的意识共同形成的。
我昨天和一个做高校老师的朋友聊天。她说起很多年前没有网络,学校里有男老师性骚扰女学生,女学生想去闹大,想到的办法就是闹到副校长那里,但很快就被压下来了。是网络让这些人找到了一个放大自己声音被听见的地方。
而对于其他网民来说,一直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没有让那些人受到惩罚,就把积累的愤怒情绪带到几个热点新闻中去。另一点是,这些事件的讨论和女性地位的提高、女性意识的觉醒有关,很多性侵案都有很多女性加入到其中进行讨论。
界面文化:我很好奇你对不同性别的犯罪是怎么分析的。因为你不仅写过杀妻案,也写过陈丹蕾杀夫案,这个案子里强调的是双方的性格因素,这当中会有什么不同吗?
何袜皮:我不会特意针对不同性别去强调不同的因素。其实无论哪个性别的犯罪都离不开三者:一个是整个社会文化的原因,在这个社会中,这对夫妻对他们的关系有什么样的期待;其次是原生家庭,包括成长的环境童年;再小一点就是这两个人之间的交往、性格的互动。
男女双方其实都可能存在想要毁掉对方的念头,但落实到谋杀,肯定是男性杀女性更多,因为男性暴力犯罪的比例远远高于女性。但毁灭方式也不一定是谋杀。女方可以毁掉男方的事业或者性能力,比如剪掉他的生殖器官。男方给女方毁容比较多,还会通过传播裸照或者造谣等方式毁坏女方的声誉。这其实透露了男女双方各自认为什么对对方择偶最有利——也就是说,女性认为男性是靠事业和性能力来吸引人,男性认为女性靠生育能力或者相貌吸引人,他们采用这些手段,虽然没有杀死对方,但想要毁掉对方吸引异性的能力。
界面文化:看了你写的不少案子,当男性是施暴方的时候,往往会进行性侵,但是这些性侵好像有时候和生理欲望没什么关系。比如《迷案重现》写的华城连环杀人案里有一个主妇桃块命案,你觉得更多是一种性侮辱,从中可以看出凶手的骄傲心态。性在这些案件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何袜皮:先纠正一下,我不认为这和生理欲望没有关系。国外很多对连环杀手的研究认为,他们是在实施变态的性幻想,目的是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望。童年扭曲的人,比如小时候被性侵过的人,他们长大以后可能有不同于常人的性幻想,有些人只有从死亡、伤害、折磨,让对方痛苦、恐惧中,才能获得性快感,所以他们作案时会在宣泄过程中加入一些更残忍的手段,其实最后获得的还是一种生理欲望的满足。
另外更加深层次的是,他们可以获得一种社会心理欲望的满足。我在“一席”演讲中提到过一个恐惧管理理论,一个人如果潜意识里有死亡焦虑,就会觉得人生是幻灭的,会错误地会寻求一种控制感和力量感。我提到了杀害章莹颖的凶手克里斯滕森当时对他女友说的那一段话:“默默无闻地活一辈子是多数人的默认选项。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最让我害怕,就是这个。我不会泯然众人矣。我拒绝。我不在乎人们怎么记住我……”这样的凶手一般处于理想跟现实的落差当中,觉得缺乏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所以潜意识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像神一样掌控他人的生死。
02 案件不断反转,会让真实的受害人维权越来越艰难
界面文化:《迷案重现》一书的《法国小格雷戈里死亡迷云》这篇有一章叫“逐利的媒体”,提到媒体认为母亲杀小孩是一个好故事,所以都这么报道,甚至法国作家杜拉斯也在里面掺上一脚。怎么看待媒体在罪案报道中的作用?
何袜皮:美国的记者有很多渠道去打听小道消息,有些记者可能会冲在警方的前面。譬如我写的黑色大丽花案,在警方没有找到死者妈妈的情况下,记者先找到了,打电话过去,把她妈妈骗到洛杉矶一个酒店里,不让警察找到,以便得到独家新闻,这在我们这里基本上不可能出现。“没药花园”另外一个作者写过台湾地区的白冰冰案,她的女儿被绑架以后,大量的媒体要跟着要去采访,导致几次交易都不成功,最后绑匪撕票了,这种在大陆也是不太可能出现的。这些媒体对当事人都造成了伤害。
界面文化:作为吃瓜群众,我们追一个案子的时候,怎么判断到底什么是可信的,什么又不可信呢?你的文章中也有提到,即使是李昌钰这样的大咖,也可能有没有那么准确的时候。
何袜皮:对,我有几个案子看法和他不一样。在美国,专家是辩方和检方都可以邀请的,辩方只要花钱,就可以请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作证,这是合法的。当然专家作证只是整个辩论环节中的一环,并不是说这些证词就直接证明被告无罪了。
再说到吃瓜群众怎么选择信和不信的问题。首先你得获得比较全面的信息。比如说,《南风窗》和《财新》关于鲍毓明案有不同的报道,但有些人也不会每天盯着去搜新闻,只是碰巧看到一篇推送,片面接收了里面的信息,后面相反的信息没看到。其实,只有读者接收了各方面的相对全面的信息以后,才能真正决定到底哪个更可信。
界面文化:鲍毓明案、罗冠军案有很多争议,有人说不管到底男方有没有做错,我们现在来讨论这个事情是有利于女性权益发展的,也有人也说第一步还是要把事情搞清楚。我们要怎么面对这类案件的反转?
何袜皮:有人就觉得事情爆出来了,引起关注,本身是一个社会积极现象,说明大家越来越愿意去发声、帮助受害人。也有一种声音就认为,事情反转以后,降低了大家对这种爆料的信任。所以现在一些新闻出来以后,大家总是等着反转,不愿意一开始就去传播和帮助伸张正义,托付自己的信任,对于真正的受害人来说,会造成维权越来越艰难。
03 写真实案件和写小说的共通点是逻辑性
界面文化:你觉得大家为什么喜欢看悬案?是一种追求猎奇的心态吗?
何袜皮:不排除有一些追求猎奇的人,但也并非人人如此。对于一个案件,有些人想知道答案,比如经常有人叫我写马航370,他们好奇于真相究竟是什么。有些人就想看好看的故事,而有的事件本身就决定了故事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有各种矛盾。也有些人想看一些心理的内容,因为虽然是凶杀,但其中也包含着人们相处的模式和心理。还有一些人可能会看得更深一点,想要了解一些社会性的东西。各种读者有各种目的。
界面文化:据说“没药花园”读者有70%是女性,你觉得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性别比?是你在写作上面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何袜皮:现在女读者的比例已经在75%左右了。在国外,悬疑和侦探是一个很大的类别,很多受众是女性。我也问过其他悬疑类公众号,他们的用户男女比例更接近一点,没有像“没药花园”这样差异巨大。
一个原因是大家虽然可能不知道作者性别,但是会读出一些女性倾向的东西。譬如同样写杀妻案,我可能会比男作者更多一些地关注这对夫妻的情感脉络、人物关系,这是一部分女性读者可能更想看到的内容。
界面文化:刚才你说了自己写真实案件时候的一种写作特色,除此之外你也有在创作文学作品,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你在《花城》的采访里说到,有人用学识写作、有人用经历写作、有人用胆量写作、有人用想象力写作,而你是用想象力写作的。
何袜皮:我写真实案件主要基于事实,亦步亦趋地对事实进行描写,完全没有自己想象加工在里面。写小说不是以我个人经历为核心的,核心的情节是想象出来的。
这两者的共通点是逻辑性。写小说是需要逻辑的,不管是写一个严谨的侦探小说,还是纯文学短篇,其中都是有逻辑的——句子跟句子逻辑,人物的性格发展逻辑,行为的逻辑。
界面文化:类型文学和纯文学比起来好像有点受到鄙视,你怎么看待这个情况?今年紫金陈很火,很多人批评说他故事写得好,但是文笔不行。
何袜皮:两者当中没有清晰的一条线,一些类型小说文笔很好,有思想性,一些纯文学也可能会带有和凶杀案相关的故事情节。我之前在一些文学期刊上发短篇小说,每篇都会死一个人。后来哪怕想要写侦探小说,也没有按照类型小说的套路去走。
国内的类型文学很多是从网络上先发展起来的,许多作品的文笔和思想性都比较差,慢慢地被人贴上标签,读者就觉得类型文学好像有点low。但同时类型文学的市场一直很好,依靠故事情节推动就行,读者读了爽了就行了,如果好一点的话,比如人物塑造做得好,就更好了。类型小说的特点使得它适合改编影视,这会掩盖文笔的缺陷,保留情节的长处。
04 城市犯罪量远远高于农村
界面文化:你研究城市空间跟犯罪之间的关联,犯罪、推理小说好像天然就和城市有关联,比如说柯南道尔和伦敦、江户川乱步等日本推理作家和东京、程小青写上海,你自己写的小说如《1294》也是发生在上海。你怎么看待这个情况?
何袜皮:谋杀案发生的场所有城市也有农村,电影《心迷宫》就是讲发生在农村的谋杀案。我对犯罪率(也就是犯罪数量除以人口数量)的高低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城市犯罪数量远远高于农村。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有一本书叫《无边的恐惧》,他把城市比喻成一个丛林,街道特别错综复杂,里面还会有罪犯这样的危险凶猛的“动物”出没。
界面文化:你曾说过特别喜欢马普尔小姐,其实她的很多案件发生在乡村,在乡村犯案和城市有什么区别?
何袜皮:马普尔小姐的探案其实也不算是很乡村,而是小镇。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年代,除了伦敦那种大城市以外,可能都是这样的小镇。这种小城镇的犯罪类型通常是有社会关系的人作案,而城市陌生人多,有很多流窜作案,这其中不包含太多的情感和人物关系。如果是文学创作或者影视,把背景放在城市中,作者也会有更大的发挥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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