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晋（思想史学者）、马丽 （社会学家）
11月7日，在美国大选计票四天之后，宾夕法尼亚州的票数出炉，表明民主党候选人拜登获胜，这一场热闹的难产的选举终于等来了结果。晚间，拜登和副总统候选人哈里斯在特拉华州发表当选演讲。拜登表示，眼前首要工作是控制新冠病毒，否则无法修复经济、恢复美国社会的活力。“天下万物都有定期”，他引经据典讲道，“建造有时、播种有时、收割有时，而当下是美国要‘治愈’的时刻。”
此时，美国新冠疫情已经连续三天单日超过十万病例。尽管数据还未出炉，一些媒体和公共卫生专家还是推测认为，这与前一个多月的大选投票浪潮，特别是特朗普举行的拉票活动多少有一些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同样在11月7日，特朗普的白宫人员中爆发第二次群体感染，包括幕僚长梅多斯（Mark Meadows）和他的四位助理。美国人还记得，一个月前，就是这位总务长在接受记者访谈时摘下口罩，并在记者们要求他带戴上时愤怒地拒绝。显然，与白宫在任命保守派大法官提名人巴雷特（Amy Coney Barret）聚会后产生的那一波集体感染一样，主要原因都是白宫官员们不但没有遵守公共卫生规则，还公然挑战这些防线。
大选数据表明，支持特朗普人群和新冠激增区域高度重合。根据《美联社》在11月5日报道，在美国376个平均新冠确诊数最高的郡，从选举数据来看，特朗普在93%的郡得票胜出。这些确诊数最高的郡基本分布在包括达科他州、蒙大拿州、内布拉斯加州、威斯康辛州和爱荷华州的乡村地区。与这些居民在民调中对如何应对新冠的观点对照来看，公共卫生专家们确定，支持特朗普的群体，与认为新冠已经被控制（或根本不严重）的人，是高度重合的。例如，在投票支持特朗普的人当中，74%的人认为新冠已经控制住了，他们在接受媒体访谈时，也再次认同特朗普总统保护个人自由的对策是正确的。而在投票支持拜登的人当中，82%的人认为新冠疫情并没有得到控制。
随着选举数据慢慢公布，因两党政治分裂而导致的疫情失控全景，也越来越清楚地展现在全世界面前。大多数支持特朗普的美国人认为，个人自由是当前美国最重要的，而新冠被民主党和主流媒体炒作，实际上只不过一次“大号流感”，和特朗普说的一样。他们也将自夏天发生的一系列社会动荡，归因于这些想要把“天选之子”特朗普拉下台的自由派。
因此，从戴不戴口罩参加集会几乎就可以区分特朗普和拜登双方的支持者。跟不带口罩聚集的以白人为主的特朗普支持者相比，在11月7号晚上拜登团队的获胜演讲聚会上，口罩和少数族裔面孔成了一道突出的风景。
政治的分裂影响了美国人对疫情的看法，而对疫情的看法，传播信息的不同渠道，以及由此导致的选民行为，也反过来塑造了美国大选的结果。
疫情和经济孰先孰后？两种归因，“两个美国”
新冠疫情和经济衰退是2020年大选所有美国人面临的两大问题，无论是共和党人还是民主党人。
根据竞选民调，在支持特朗普的人当中，大约50%的人认为经济才是第一位的，而新冠被列入为很次要的议题。特朗普一直在公共场合说，是民主党和自由派在用新冠搞垮美国经济，从而挫败他的竞选。他的支持者们也全盘接受这一因果关系。
相比之下拜登的竞选广告不断强调一个主题：如果不控制新冠，经济就无法恢复正常。到了新冠全球大流行的第九个月，这一点已经被全世界各国（包括一开始不愿意封城的欧洲）接受成为共识，因为这个病毒就是这样运作的，不控制，就无法开启正常的经济秩序。
大选数据再次表明，分裂的两个美国，对事情为何变得如此糟糕，以及应怎样摆脱困境，完全持两套相反的解释理论。医生专家们对公共卫生的建议被扭曲，特朗普用白宫发言台和推特散布的假消息，被超过40%的美国人接受。这种对现实的理解之出入，代价是惨重的。这也使得美国，甚至美国以外的各种权威的学术期刊如《自然》等罕见发表声明支持拜登，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特朗普当政期间对科学界产生了多么巨大的负面影响。
讽刺的是，特朗普最信任的灵魂导师、白宫宗教顾问宝拉·怀特（Paula White）在大选结果已经快尘埃落定之时，在线直播为特朗普祈祷反转，长达数分钟不断挥动手臂疯狂念着“胜利”，以此来防止“魔鬼干涉选举”。这段视频目前有数千万的点击量，在中文世界也广为流传，俨然现代版的“不问苍生问鬼神”。
与此同时，自美国因新冠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之后，有多达31个州的74位公共健康官员或辞职、退休或被罢免，而疫情仍在向失控的方向发展。在意识到疫情完全失控的民众中，每个人都说“我们需要联合起来抗疫”，但又无力推动任何可实行的机制。大选数据表明，67%的美国人认为，这个国家的方向错了。
“信息封闭空间”——“两个美国”的催化剂
不难看出，在新冠危机和选举危机背后，隐藏着一个主导这些层面分歧的因素：信息流通。
例如，在那些说自己只信任并定期观看《福克斯新闻》（Fox News）频道的观众群里，79%认为这个国家目前的方向是对的。在同样信任其他新闻平台的共和党群体中，58%的人这样认为。然而在对于新闻业的普遍评价中，《福克斯新闻》和脸书被认为是在新冠疫情中散布阴谋论和假新闻最多的两个媒体平台。这一比较可以看出，媒体信息流通的边界和封闭性所造成的“信息封闭空间”（information bubble）主导了人们对现实的认知。而信息和教育的鸿沟也塑造了两个政党的基础，甚至“两个”截然不同的美国。
早在2020年5月4日，《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就报道说，观看《福克斯新闻》的人当中发生更多新冠传染案例，与他们不在乎疫情、不遵守防疫措施，有直接因果关系。在美国，《福克斯新闻》是最大的右翼媒体，受众普遍在65岁以上、倾向共和党，并且在学历上也普遍低于观看其他主流媒体的观众。例如根据帕克（Kim Parker）2019年在皮尤发表的研究报告，59%的共和党支持者认为大学教育给社会带来的更多是负面的影响。而这个群体也是最容易接受阴谋论和抗拒主流讨论的群体。
脱口秀主持人乔丹·克莱珀尔(Jordan Klepper)在特朗普的选举集会上对其支持者进行采访时，就有人把2001年 “9·11”恐袭的责任推到奥巴马头上，说他不是个好总统，而事实上奥巴马在2009年才担任总统。大多数特朗普支持者都认为戴口罩是媒体的阴谋和谎言，很多人更是“匿名者Q”的阴谋论信徒，该理论认为，世界被共济会（或蜥蜴人）控制，这里面包括了克林顿夫妇、奥巴马、索罗斯等等所组成的“深层国家”，而在上世纪60年代肯尼迪总统被刺杀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然而事实上，肯尼迪并没有死而是在特朗普总统的背后与他并肩作战……就连特朗普自己都在社交媒体上推崇这套阴谋论，甚至曾为深信和倡导这套理论的年轻共和党成员格妮（Marjorie Taylor Greene）背书，称她为“共和党的明日之星”，而格妮也没有辜负这位总统的期望，在这次总统选举中也成功拿下佐治亚州第14国会选区的众议院席位。
自3月起，福克斯电视台的多个主持人都支持特朗普说新冠疫情是“骗局”，而两位著名主持人罕尼笛（Sean Hannity）和卡尔森（Tucker Carlson）更是特朗普的狂热支持者，他们的节目也成了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之一。最近，芝加哥大学贝克福利德曼经济研究中心把这两个人报道新冠的措辞进行了对比。年初，卡尔森承认新冠可能致命，但死亡率仅2%。罕尼笛说新冠就是流感，是民主党在把病毒政治化，为了对付特朗普。到3月中旬，罕尼笛改口，让观众能待在家就少出门。
芝加哥大学这份研究报告表明，从统计上看，罕尼笛节目的观众与美国至3月14日为止30%的新冠增长数，呈正相关关系，也与美国至3月28日为止21%的新冠死亡率，呈正相关关系。报告还指出，喜欢看罕尼笛节目的人，比其他《福克斯新闻》的观众晚5天改变行为习惯，开始重视新冠。看卡尔森节目的人比其他《福克斯新闻》的观众晚3天。这些都让他们各自的观众群体的新冠感染率上升。
邮寄选票，将分裂的美国推向宪政危机
到了大选周，这种信息流通上的巨大分歧甚至是对立，让美国正式进入一次史无前例的宪政危机。以邮寄选票为例，之所以选民主党的人更多使用邮寄方式，从行为上来说是因为他们更重视与新冠疫情相关的信息。
信息来源的不同，成为多重危机的分野线。在大选之前，特朗普就多次在白宫发言中质疑邮寄选票的可靠性。11月5 日之后，他的律师团在多州提起诉讼，但又没能提供任何证据。这种被主流媒体称为“反制型操纵”（gaslighting）的手段，已经是支持他的人（超过40%的美国民众）所谙熟的。尽管多数媒体掐断了特朗普的相关煽动型讲话，但《福克斯新闻》和CNN仍完整播出，结果特朗普支持者大量持枪涌向几个摇摆州的计票站。同时，要求“数完每一张选票”的和平示威者，也在关键城市示威游行。
1822年，美国的奠基人詹姆斯·杰弗逊在给友人的信中写到，“一个民选政府，如果没有来自民众的信息，或者没有获取这些信息的手段，就会成为闹剧或悲剧的序曲，或者两者皆是。知识将永远压制着无知：如果一个民族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必须以知识赋予的威力武装自己。”可能让杰弗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近两百年后的今天，阶层和教育所导致的信息鸿沟，以及大众媒体的信息泛滥，引发了一出出的悲剧和闹剧。
到11月7日，美国各大主流媒体几乎同时宣布拜登当选，在摇摆州的大城市，店铺都因惧怕暴力用木板把店门封好，不过目前还没有出现暴力升级的事件。在拜登喊话“治愈”美国的同时，特朗普仍不承认败选，也不愿意承诺和平权力交接。美国正面临“一个国家两个白宫”的考验，在疫情带来的大考还远未结束的时候。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责编邮箱：yanguihua@jiemi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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