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鼹鼠人”

他们是纽约的弃民,疏离地见证着这个世界。

2016年01月29日Anthony Taille 纽约

视觉

隧道的入口又宽又黑暗,吞噬了光和人们的呼吸。碎石一路散落在铁轨旁,护墙被多层涂鸦覆盖着。

故事从这里开始。

旁边的路上停着报废的卡车和喧闹的汽车,这里离河畔高架桥很近,当我从铁路跑向这个空空的洞口时,砾石在我脚下嘎吱作响。

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地方,在这个城市的最深处,他们躺在地下的污垢中。你肯定听说过他们。你当然听说过他们。他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在喧闹城市和精美雕刻的大街下方,大口呼吸来自地球深处的空气,在漏洞和缝隙中爬行,他们的生活远离电网和书籍。

他们生活在隧道内。

你可能听过关于他们的传闻。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这使他们远离了“上面的”世界。你知不知道他们吃老鼠和人肉?你知不知道他们希望我们都死了?有一天他们可能会倾巢而出把我们活活烧死,他们会夺走我们所有的快乐。

你当然知道他们。那些消失的人,藏起来的人。残疾的人,生病的人,流浪的人,失踪的人。这些鼹鼠人。

“乔。”我抬头喊道。乔已经无家可归超过15年了。和我采访的大部分人一样,他不想给出他的全名。他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了,这是两个支撑梁中的一小块空间,只能爬梯子到达这里。胶合板做的顶棚为他储存的物品挡住渗水。这个地方被塞得满满的,地上有一个旧床垫,厨具、毯子和电子设备放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架子上。

“乔。”我重复了一遍。他出现了。他警惕地把头从他的房子中伸了出来,看到是我后露出了一个放心的微笑。

“我以为是铁路警察呢,”他打开啤酒,对我说道,他的腿悬在墙壁的边缘上,“他们最近来得少了,不过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又出现了。普通警察不会来打扰我,但是美铁警察可是烦人得很。”

乔说,他曾经在监狱里蹲过一段时间。他有躁郁症,还有药物依赖。他以前是布朗克斯区的帮派成员。他又说,自己曾是个非常顾家的人,但是后来家人和他断绝了关系。他曾做过家具推销员。FBI现在正在找他。他甚至说,自己以前认识唐纳德·特朗普。哪个故事是真的,其实并不重要。他真正的人生早就在多年前被深深埋葬了,覆盖其上的,是逐渐出现、而且越来越多细节的记忆,这个男人逐渐拼凑出了自己。

“我现在在这儿挺好,”他说道,“没有税,没有房租,啥都没有。和住在街上比起来这儿什么麻烦都没有,你懂我的意思吧?这儿没有那些烦人的小孩儿。是个安全的地方,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需要知道任何人的任何消息。”

尽管今天下雨而且天气很冷,对乔来说仍是个好日子。

“你是这周第一个来看我的人,”他说,“来这儿的人都不愿意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可能害怕之类的,但是我搞不懂为什么。当你不了解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是阴森吓人的地方。但是人们喜欢这些让他们害怕的、脏兮兮的地方,不是吗?这可以让他们觉得他们还活着。所以他们编那些故事,比如那些吃人肉的故事,或者下水道里有短吻鳄之类的。”

乔给了我一小口伏特加。我们一起干了。他告诉我,走回隧道时要保证安全,小心火车。当我离开入口,离开白色天空时,我听到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这里到处是刹车粉和霉菌的味道。我可以看到老鼠在轨道铺道碴的棕色水坑中找吃的。一副涂鸦上写着“存在即错误”。

城市在我头顶咆哮——远处的吼叫声被混凝土压抑,那几乎是一声咆哮,像有什么东西沿着这寒冷肮脏、长长的墙壁直逼过来,像黑暗的野兽在我身边蜷缩起身子在我的脖子旁喘息。一只黑暗的野兽悄悄地尾随着我。

 

* * *

1904年纽约地铁开通的时候,地下居民的故事就曾盛极一时。下水道和蒸汽管道的大规模扩张,让人们对街道下的世界产生了很大的好奇。从1864年儒勒·凡尔纳的《地心历险记》,到乔治·吉辛1889年的《地狱》(The Nether World),文学界出现了很多人们生活或困在地表以下的故事,1895年《时间机器》(The Time Machine)使这些小说走到了巅峰,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 G. Wells)虚构了一个生活在地下的人种“莫洛克人”(the Morlocks)。

但是,直到1990年代,纽约才出现现实世界中地下居民的描写。1990年,《纽约时报》刊登了John Tierney的文章,最早描述了这种现象,文中写到了哈德逊河河滨公园之下、废弃的火车隧道中的人们。

集体的想象力很快就主导了这个话题。

1993年,Jennifer Toth出版了《鼹鼠人》,记录了那些在曼哈顿地下废弃的洞穴、孔、轴中被遗忘的群体。作者描述了这些地下社区的组织,婴儿如何在地下出生,人们如何生活,他们怎么处理与民选官员的关系,怎么解决热水和电力问题。这本书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然而,这本书也因它的不一致而遭到批评。1996年纽约的铁路爱好者Joseph Brennan写了详细的批评,揭露了Toth报告中有很多地方与事实不符,比如根本不存在的地名、夸大的数字和一些矛盾的主张。Brennan认为,整个秘密通道的提法是不合情理的,只会让人联想到电视剧《美女与野兽》中的场景。

Cecil Adams在2004年写的文章,进一步表明作者追求的是轰动效应而非真相。Adams指出Toth书中很多无法验证的和错误的事实,在采访了前隧道居住者Cindy Fletcher后,Adams对Toth的怀疑达到顶峰。“我不是说这本书肯定是假的,只是我从来没经历过她说她看到的那些。”Fletcher向Adams解释道。我没有办法联系到Toth询问她的看法,但是当Adams采访Toth时,这位记者表示她已经不记得如何进入她之前描写的那些地方了——但也有可能她是为了不透露那些居民的下落。

尽管这篇文章可能有夸大或者浪漫化的倾向,但是的确,纽约街头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只是冰山一角。摄影师Margaret Morton和Andrea Star Reese在Toth的书问世后都曾全面记录过两个地下社区。荷兰人类学家Teun Voeten写于1996年的日记《隧道人族》,为我们提供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记录。他在日记中写下了与河滨公园美铁隧道居民一起度过的几个月的生活,后来他们被驱赶并搬进低收入补贴房。2000年,导演Marc Singer广受好评的纪录片《黑暗的日子》,再现了Voeten和Toth在书中提到的那群人。

“肯定有人住在隧道内,不过不是很多,”前纽约大都会运输署(MTA)的维护巡视员Norman Diederich告诉我,“现在还在隧道中的人,非常谨慎,属于隧道居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有人说鼹鼠人吃人,”Diederich继续讲到,“他们在黑暗中仍可以看清,他们有自己的语言。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像是恐怖电影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编出来的。我自己从来都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圣诞老人、恶魔、鼹鼠人,都是一样的。我们需要给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贴上一个标签,这是人类的本性。”

“你看不到,不代表那里什么都没有。”Anthony Horton2008年的漫画小说《漆黑一片》就是这么开场的。作者本身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在地铁F线废弃的员工房间中写下了这些话,他的话也是让我冒险走入隧道的首要原因。在一个本地居民的引导下,我走入这些隐形的社区,寻找城市地基中人性的地基。

在探访“鼹鼠人”之前,我读了很多相关的故事,它们都有两个共同点。

这些故事展现的都是普通人,根本和那些“传说”没法比;所有的故事中都有一个叫做Bernard Isaac的人出现。

 

* * *

2009年我第一次见到了Bernard Isaac。“这里不是地狱,”当他作为维修工在中央公园值班时常常和我讲到河滨公园的美铁隧道,“这是一个避难所,一个从嘈杂中抽身休息一下、寻得宁静的地方。”他会开始追忆过去的生活,他的眼神发光,笑纹在脸上浮现,不管我们身处何地,都会充盈他的风采。

Isaac是鼹鼠人传说的中心。他本科读的是新闻,后来又学习哲学,不知怎么又去当了模特,之后他在电视摄制组工作,又成了加勒比的一名导游,那时他向美国走私可卡因。他和两个女人分别生了一个孩子,但他从来不关心家庭,喜欢在上西城的豪华公寓中挥霍走私挣来的钱。很快他就破产了,失去了所有朋友。1980年代后期,他开始睡在河滨公园的隧道中。

从1930年代起,无家可归的人们就知道了这个隧道。那时火车在隧道中通行,将牛运往城市。隧道里一开始也就三四个人,但是Isaac住进隧道时,人数不断膨胀,流浪者在被废弃的空间里建造小棚户区,发展成一个小部落。

很少有人冒险进入隧道。“隧道轻易就能吓坏成年男子。”2010年,Isaac带我参观他的“老家”时说。但是,那些愿意下去的人,把这里当成家,这里变成了穷人的天堂,可以放松地待着,不用担心像街上的流浪汉一样遭到逮捕或者攻击。

有一天,当他从125街的入口进入隧道时,三个男人出现向他索要“隧道费”。他冲着他们大笑:“你知道你们在和谁说话吗?老子可是隧道之王!”那三个男人再也没有打扰过他,“隧道之王”的“美称”也就此诞生。

虽然他从来不是什么贫民窟领袖,但他成为了隧道社区事实上的发言人,他和外界团体、新闻记者联系,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住在这里比应付收容所的宵禁、毫无意义的法律、冷漠的社会工作者好得多。很快,世界各地都开始关注这里。

讽刺的是,隧道社区的支持系统在很多方面都比政府提供的要高效。在隧道,居民们都有一个熟悉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看电视、读书或是抽烟。他们有自主权。规则简单但执行严格。他们尊重隐私,不许大喊大叫,不许偷窃。如果你做了愚蠢的事情就会被踢出去。一些人,比如Isaac,就呆在黑暗的“家”中,他们不会再住别的地方。大多数住在这里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无家可归”。

随着隧道的名声传开,越来越多的涂鸦艺术家开始在火车轨道两侧似乎无限长的墙壁上创作。其中Chris Freedom Pape 很早就知道这个地方,后来他成了Isaac和社区的朋友,他和当地的一名追随者搭档,一起画隧道居民的故事。“在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搬进来前,我就在隧道里画了6年画儿了,所以他们对我很好奇,”Papa在《未开发的城市》接受采访时说道,“我和他们中的大部分中人都成为了朋友,我访问隧道非常安全,对于我来说这甚至是一种放松。”

在1990年《洛杉矶时报》的一篇文章中,Isaac表示小社区中的居民过得即使不比“上面的”人好,至少差不多一样。“我曾经有工作的机会,”他说道,“但我不想当个体制内的机器……我们做的是1000个人只有一个人去做的事情,在人生中去创造。我们敢于做自己。”

有一些居民曾经渴望离开,但是不久后他们又回来了。

曾经有人提出付Isaac的邻居John Kovacs 5万美金,让他把隧道居民的故事翻拍成电影。那是1991年,Kovacs在隧道中已经住了16个月。不出7个月他又回来了,好莱坞5万的工作也泡汤了,Kovacs无法适应在大社会的生活。

另一个试图“回到地表”的是Bob Kalinski,他是一个通过嗑药追求速度的瘾君子,是密西西比东部手最快的厨子,他用安非他明的时候可以一次煎20个鸡蛋。1994年他心脏病发作,不得不“上去”试试运气,在公共住房中得到一个新家。然而没过几个月他就回来了。对隧道的归属感太强。对他来说,在隧道中一个人待着绝对是更自由更好的选择。

曼哈顿圣徒汤厨房的志愿者Audrey Lombardi表示:“在街上待了那么多年后,他们已经对人性失去了信心。”

“他们无法摆脱这种失望,这已经植根于他们的生活,他们就想回到他们唯一了解的那个地下的家。”她解释道,并且指出,在生活触底、仍无限下滑的情况下,伤害和孤独常常成为无家可归者最稳定的部分。

“你问我是否还会再次选择住在隧道?”Isaac在采访中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他2014年去世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毫无疑问。”

 

* * *

我继续沿着铁轨走。乔一定是喝醉了,现在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隧道里的所有噪音都像是一种威胁,我发现自己不断向肩膀后看去,准备好面对那些可怕的难以言状的事情。我听到的声音是火车吗?还是咳嗽?拖动链震动的金属声?

我感觉自己闻到了死亡的气味。刺鼻的腐烂的肉的恶臭。

“有人吗?”我在一个发旧的“熊”的标记旁问道。

现在死亡的味道弥漫开来。附近有发光的眼睛吗?

我靠在墙上,试图平复呼吸,提醒自己这里有的只是一些旧时的记忆,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隆隆声”更近了,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我看到老鼠乱窜,争相藏了起来。之后我在角落中看到了一具烧焦的动物尸体,可能是浣熊,反正是大的啮齿动物,肉体已经被溶解,皮毛被烧焦了,四肢残缺。它被吃了吗?为什么?谁吃的?

我屏着呼吸走开了。

地上到处都是被丢弃的书和杂志。已有裂纹的管道中留有煤渣。还有一把园艺椅,翻倒的条板箱和水桶,一个被隔烂的玩具熊。死亡无处不在。

“嘿哥们,最近怎么样?”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吓了我一跳。“对不起,”很快他又加了一句,“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我认出了Raúl,一个非法的多米尼加移民。他大概30岁左右,在隧道中住了一年。Raúl每天早晨都会认真刮胡子,他的衣服都一尘不染,他会定期在附近的洗衣店洗衣服。只有严重腐烂的牙齿和骨瘦如柴的身材能让人们意识到他是个瘾君子。

“我没听见你走过来,”我的心砰砰跳好像要跳出来,“我来拜访Bernard的老家,看看能不能和什么人聊聊。”

“Brooklyn现在在这儿。她老是大声唱歌,搞得很烦。”

Raúl在外面仍有家人。一个前女友和一个孩子。他从朋友那里租了一个套间,华盛顿一个灰色高楼中干净的工作室,当他的孩子来看望他时,他们会在那里见面。

“我不想让他认为我是个流浪汉,”他说道,“不过我也不会在这里长住。你要咖啡吗?”

我点点头,他走进废弃的服务室,拿了两个杯子出来。

“我做了很多糟糕的决定,伤害了很多人。所以我别无他求,你明白吗?我谁也不怪,就怪我自己。我收集罐头,让自己保持忙碌。我这个星期一直在收集,这可以给我每周140美金的收入,夏天我能赚得更多。”

咖啡很不错很浓,在阴冷的隧道中来一杯感觉格外得好。

Raúl用购物车把空的苏打水和啤酒瓶运到周围的超市,每个可以卖5美分。法律限制每人每天只能卖240个瓶子,所以Raúl会去好几家超市,好挣更多钱。

“如果你破产了,确实可以在这里过上不错的生活,”他说,“吃不是问题,如果你知道怎么找,街上有无数吃的机会,我就可以应付自己的需要。”他向我展示了一盒蛋糕,几乎没怎么吃,这是他在一个垃圾桶里找到的,是他今晚的甜点。

找毒品也不是问题,Raúl说他之前每天要花150美元喂饱他的针管,“在烟鬼们之间吃廉价的麦当劳,和波多黎各妓女乱搞,崩溃得一塌糊涂。”海洛因的价格最近下降了不少,这意味着Raúl的消费也降低了。一份棕色海洛因只需要10美元,比其他毒品都便宜。

Raúl知道这里面的风险。当地毒品的低质量意味着事故的几率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大,2013年过量吸入造成的死亡就有420起。

“毒品会让我爽一时。但我保证如果我找到了真正的工作我肯定会戒掉,毫无疑问。“他说道。在他帮忙照看的建筑中,他偶尔也卖给租户一些K2,一种最近在城市中火起来的合成大麻。K2在东哈莱姆区格外火,因为最近有一处流浪者的营地被拆了。

“我做我该做的事情,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只是一个关心自己生意的普通人,这就是我,我从来没吃过恶心的老鼠。”他开玩笑的说道。

Raúl坚持和我分享他捡到的那盒蛋糕,我们都在沉默中吃着。

 

* * *

纽约的流浪者收容所是个有利可图的生意。房东把房屋的一部分租给流浪者就会获得流浪者服务部的奖金,奖金的数量远高于将房子租给普通租客的租金。2014年,纽约西95街Aguila公司掌管下的自由之家中,流浪者平均居住352天。每100平方英尺的房间被一个流浪者占有,政府每月就会给Aguila公司3735美金的补贴。

自由之家里的环境非常糟糕。院子里堆满了垃圾,很多啮齿动物都来啃食这些垃圾。自由之家收容所的周围也经常发生暴力行乞、毒品交易和其他暴力事件。有时候突然一台电视就从窗户扔下来了,或者有人在打斗中受伤后警察不得不封闭街道。纽约警察局的警察会经常袭击,逮捕一些人,通常是家暴施行者,但还是没能逮捕这附近主要的贩毒者和偷车贼。当我拜访Aguila公司时他们拒绝评论这种状况,但是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安保人员(他怕雇主会报复他)告诉我,缺乏资源、缺少维护和照顾是自由之家最大的问题。

“怎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自由之家呢?”自由之家的前住户Jessica说。“我都数不清自己的东西被偷了多少次。有一次我就在自己的房间里被打了,但是保安们什么都没做!”她在新家——林肯隧道入口旁的一处洞穴中,坐在毯子上和我说。

2014年下半年,Jessica被赶出了自由之家。那时美国国土安全部和社区委员会及非盈利组织达成协议,将收容所的住房上限从400个削减至200个,这是将收容所转化成永久住房的第一步。

23岁的Jessica知道收容所是个什么德行,她再也不愿意回去了。她16岁的时候怀上了女儿Alyssa,她短暂地和孩子的父亲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孩子的父亲厌倦照顾小孩,抛弃妻女再也没回来。Jessica后来被诊断出患有情感分裂性精神障碍,她在布鲁克林的过渡房中住过一段时间。她说,不出一个月,社会服务部门就缠上了她,让他把3岁的女儿送到寄养所。

“问题是,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孩子去收容站是保不住孩子的”,她说道,“我当时很混乱,我给姐姐打电话,求她在我找到住的地方前先照顾Alyssa。这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难的决定,把自己的骨肉送给别人抚养。但我知道这是正确的决定,最起码她有一个家庭,当她长大后我会和她解释一切的。”

她把目光转向别处,泪水顺着脸庞滑了下来。

女儿送给姐姐之后,她被送到了自由之家,在那里住了7个月。后来她被告知她将被迁走。她后来睡在34街旁边的海诺德广场地铁站,但是运输局官员强迫她离开,拽着她的脚把她拖了出去。最后,她睡在地铁隧道中。“一开始,我想‘我永远不要去那下面。’但是飓风来了,我实在没地方去,我也不想再回到收容所和那些瘾君子在一起。”

她在市中心火车站的凹槽中住了两个月,使得她免受各种骚扰。她在那里给女儿写了一封长信,但是一直没有寄出去。“我希望你有时候会梦到我,会想我,”信的结尾写道,“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光,我每天都在想念你,我真的很爱你。”

后来Jessica搬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方,离她工作的麦当劳也很近。她住的这个地下区域和河滨公园的铁路系统是贯通的,这里还住了一些想要远离收容所的人。

“我当然没有告诉同事们我住在这里。但是和之前的地方比起来,这儿确实是我住过最好的地方,而且我可以在这儿养狗。”Jessica说道。她的小狗依偎在她的大腿上,她抚摸着它:“而且现在这只是权衡之策,我符合申请低收入住房补贴的条件。不到一年我就会搬进真正的公寓,我会和我的孩子一起生活。”

在她临时住所的地上放着一个装衣服的塑料箱子,里面全是捐给小孩的衣服。

不久她就要把这些送给她的女儿。

“我必须要保持信念。”她在昏暗的灯光中说道。

 

* * *

人眼可见的范围内全是垃圾。衣服、水杯、自行车零件、塑料泡沫箱子、塑料玩具和烂掉的食物铺在肮脏的地上,这些全都被封印在这个永远昏暗的隧道中。Brooklyn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房间中,她开始唱迈克尔·杰克逊的《比利·简》(billie jean)。我用手拢着嘴配合着她来了一段Beatbox。“不错啊哥们!”她用手打了一个响指热情地说道。

Brooklyn可能是河滨公园美铁隧道里住的时间最长的住户了,1982年她跟着一只野猫找到了这个地方,从那时起就住在这里,现在24年了。和Bernard Isaac一样,她在很多电影和纪录片中都露过脸。“我是个名人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中略带骄傲。

她已经形成了一套应付记者的故事。每年她都会像背学校里的课文一样背几遍。她在海军陆战队服役,她父母去世了,她家的房子被损坏,孩子们烧了她在公园里的硬纸板窝棚,她的男朋友BK和他们之间的问题。她还在门口的碗中放了一些食物,喂她的49只野猫。

她是个很强悍的女性,敢于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她带有那种受过苦的人对生活不屈的态度。她的头巾和长发绺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住在这个区域的人都知道她,但是她现在不怎么参加社交活动了。她非常幸运地避开了美铁警察,“我能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全都是因为我保持自我,”她说道,“警察也由得我,我不会向威胁屈服!”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今天的隧道炖菜是把所有能吃的东西混到一起,鸡汤、微波炉混合料、被扔了的蔬菜一起在噼啪作响的木火上沸腾。“我希望我能有个设备齐全的大厨房。”她说道。

“我可以做一整天饭,那肯定很好。”晚饭闻起来还不错,香味也吸引了Brooklyn房里的猫,“你要吗?”她问道,并示意我和她坐到一起。让人惊讶的是这顿饭尝起来还不错。

“我们只是凡人,”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住在这里很艰苦。你可能永远都不会习惯。如果你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停止了奋斗,你就完了,明白吗?如果你屈服了,你就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吃完以后,给我展示了一个撑满了矿泉水瓶子的回收袋,这些瓶子都是她从附近的酒窖收集的。“这是我的储蓄账户,当我需要花费的时候我就通过它赚钱。在这儿,你得有创意。”说完,她指了指钉在墙上的海报和照片。

听说我要离开,Brooklyn显得很失望。她叫了一只猫陪着我往隧道的南端走去。

很快我就到了Bernard Isaac的老窝,我将在这里过夜,我有时也想尝尝孤独的滋味。整个地方感觉像一个坟墓,一座充满着死亡和堕落的教堂。这个棚子里什么都没有留下,即使最小的碎片也一去不复返了。

我试着想象和他一起坐在这里,在Pape和Smith摹仿的戈雅《五月三日》前看着火苗跳舞。我意识到这里有一种力量被无名的埋葬了。一种原始的力量,Isaac终生都在追求的那种力量。

“现代社会因理性的恐怖主义而有罪。”有一次,和Roger Smith的弟弟——涂鸦艺术家David Sane Smith聊尼采的哲学时,他说道。Sane立刻在墙上喷了这句话。

这句话包含了Isaac的整个思考体系。

一辆火车呼啸而过,几乎没有什么声响,但明亮的灯光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身边的空气在火车经过的瞬间膨胀起来。

我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安静地躺在凹室里。这一刻,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存在。我想,这个地方不会成全任何人。

我期待着一个梦。睡在隧道里是一种陌生的体验,但眼前飘落的雨丝、透风的栅栏和时明时暗的灯光却让这份孤独变得有意义起来。诗歌绝对可以存在于任何一个地方。

这是这个城市最终的副产品。文明推到了自身的边缘,一个充满着危险和无情的恶劣的环境。但这里同时也是个安静的地方,欢迎你来感受这份严峻。有一只黑暗的野兽邀请你再靠近一点,从来没有任何事安然无恙,但最起码她可以在你左右帮你保持温暖。

 

* * *

1991年,当美国铁路客运公司决定重新启用河滨公园的铁轨,大约有50户居民被驱逐并且得到了临时住房。第一轮驱逐工作效率非常低,隧道内的人口总是会很快恢复成驱逐前的数目,因为时任市长朱利亚尼的街道清理工作,很多住在街上的人在被警察扫走的时候就直接跑到隧道里了。

飞驰而过的帝国线列车并没能阻止他们来到这里。

美铁的警察队长Doris Comb开始呼吁推动更多执法措施,有效地将这些无家可归者请出被再次激活的隧道。一个不同的时代出现在眼前,一个更加安全、卫生的时代。“我们试图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提供更多种类的社会服务,”Comb在1994年解释道,“问题是大部分无家可归者都已经被完全孤立,他们觉得自己是被排斥了,所以他们拒绝接受援助。”

在18年后,Bernard Isaac仍旧对Comb怀恨在心,因为她缉获了他从美铁员工那里拿来的所有出口的万能钥匙。“当时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走,”2012年,我们在河滨公园的绿道上喝茶,他告诉我,“我们当时都想,如果有必要,就用砖头把入口堵上。虽然我们都清楚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这里,但是我们就是不想屈服。”

隧道居民并没有很快接受社会保障管理体制给出的各种要求,有一些人断然拒绝合作,放弃了本来许诺给他们的低收入住房保障补贴。

1994年,美国住房部部长Henry Cisneros拜访了这些居民,他了解到情况的紧迫,发行了住房补贴券,并提供900万美金帮助这些陋室居民搬到条件更好的地方。不幸的是,纽约住房保障和发展政策部阻止了这项政策的执行。他们认为鼹鼠人没有做好“住房准备”,即使他们已经从无到有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家,配备了家具和装饰品。

直到后来流浪者联盟的负责人Mary Brosnahan和美铁公司进行协商,美铁决定延迟驱逐行动,在隧道社区发行住房补贴券。居民们最终获得了永久性住房,自1970年代中期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地离开了隧道。

1995年,Margaret Morton在《纽约时报》上写道,该解决方案是目前为止纽约最经济的方案。“每年将一个人按在一张小床或是军械库的地上需要花费2万美元,但为隧道居民提供住房支持只需要1.2万美元。”她写道。

摄影记者Teun Voeten在2010年的调查中发现,确实有一些前隧道居民后来再次适应了正常的生活,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一些成功者。《黑暗时空》中的一个主人公Ralph后来成为了纽约北部一家酒店的经理,还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清洁公司。

然后,还有其他人。

一个人卧轨自杀了,另一个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公寓里,还有一个死于艾滋病,甚至有个人就简单地消失了。Isaac的朋友Bob Kalinski,那个神速厨师,搬到了42街的SRO大楼,他现在还住在那里,只能坐在轮椅上,心脏很不好。

Bernard Isaac在2014年年底去世了,一个旧纽约的传说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他的骨灰被洒在家乡佛罗里达州的一条小溪中。

传奇离开了,但是无家可归者却比以往都更加真实。

据流浪者联盟统计,2015年每月都有大概5.8万到6万人睡在纽约市收容站,创下了经济大萧条以来的记录,这个数字已经持续增长了6年。

“纽约人一直希望自己被当做自由主义者,我认为现在我们的城市中正在进行一场阶级战争。”Bernard Isaac的好朋友,隧道居民外联组织SHARE的创始人Jeanne Newman在一次电话谈话中提到。

纽约80%的住房人口是由家庭组成,很多家庭需要做多个工作才能达到收支平衡。2014年,5个行政区中有大约4.2万无家可归的儿童。

“你知道这个国家出现流浪汉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吗?” Newman问道,“那就是缺少人们负担得起的住房。这才是结束现状的关键所在。其他的问题只是并发症,毒品问题、家暴问题,这些都是症状而不是原因。原因就是人们买得起的房子太少。”

与2014年同期相比,2015年8月曼哈顿的租金中位数涨了超过7%。与此同时,从2013年到2014年,经济适用房的配额少了60%。

“我们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为什么我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呢?” Newman问道。

“美铁警察署现在定期检查那些标记了有流浪者帐篷的地方。”2011年,美铁公关部经理Cliff Cole对《华尔街日报》这样说过。在他做这个声明时,河滨公园隧道里只发现了5个人,但与此同时,另一个社区正在附近的死胡同中渐渐壮大,这个地方被称为蝙蝠穴(Batcave)。

今天,Chris Pape的涂鸦正在渐渐消失,这些画是在2009年画的,为了阻止城市探险者前往隧道中。他以前的杰作“买美国货”和为其他居民——包括Isaac、Kalinski——画的人物肖像已经没了。他的仿戈雅作品也被水给破坏了。这之后的几年,这些涂鸦将会完全消失,被水冲走。

 

* * *

隧道中的晨光与别处不同,更冷、更白,为铁轨的直梁铸造光泽,阵风把灰尘吹成一个漩涡,一只冠蓝鸦飞过格栅。我和纽约渐渐苏醒。

“上帝会来拯救我,它也会拯救你,拯救所有人。很快,我们就会被拯救。”不久后我和Carlos一起在河滨公园看篮球赛,他向我说道,立交桥为我们提供了一片阴影。

Carlos住在河滨公园隧道南口附近一个6英尺高、5英尺宽的老下水道中,他也是最早住在这里的居民之一。房子虽小,但非常实用,完全由金属板遮盖,每次进入都非常方便。“这是一个很好的藏身处。”他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解释道。

他通过隧道中不远处的一个插座取电,这样夏天他可以将食物储存在冰箱中,冬天还可以取暖。“与世隔绝真的相当不错,没有人能看到我也让我感觉非常舒服,我现在非常习惯。有电,看书也不错,我读了很多书,各种各样的书,我读完,再把它们卖出去。”

然而,巡逻警察的增加让他的生活不再像几年前那么容易,但他仍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他们不会给我找太多麻烦,有时候他们让我离开,但是我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家。也许我活的像一只鼹鼠,但我不是动物。”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2006年,美铁的工人曾经在隧道里发现一具腐烂的尸体,Carlos给我指了发现尸体的地方。不久后隧道中就出现了假人,两个股骨被捆绑在裤子里,整齐地摆在儿童车里,有一块儿皮衣仍贴在上面,头骨立在不远处的一根杆子上。

这是隧道和你打招呼的方式。

我们又一起走去探望Terry。Terry是个老酒鬼,自从妻子把他撵出哈莱姆区的林肯公寓后,他一直住在这里。Carlos担心他的身体情况。

“他喝太多酒了,” Carlos说道,“上周我不得不给他叫911。”

我们找到这位老人时,他躺在安全墙后面的沙发上睡觉,斯坦贝克《人鼠之间》的复印件也被放在沙发上。复印件中有一句话被蓝色墨水划了出来:“像我们这样的人没什么可期待的。”

我们一起在他身边待了会儿,最终,我离开了隧道,从树林后的湿润土地中走出来。街道上的一切仿佛都比平时慢半拍,云也很重。

尼采曾写道:“那些杀不死我的,让我更强大。”但是伤害本身不会让我们更加强大,伤害就是伤害。伤害总是裹挟在迷失之中,把它们聚到一起的是丢失的爱、破碎的家庭、5美分的罐头、240罐的限额。

今天,剩下的鼹鼠人仍在伤害中生存。

他们是纽约的弃民,疏离地见证着这个世界。如此疏离,以至于没有人记得他们。对于很多人来说,想要回到“上面的”世界,已经太晚了。

永远离开,不再回头,多么简单。

但这里是他们的城市,这里是他们的家。

他们的心灵在这里徘徊,他们的时间在这里流逝。

太阳仍在,就希望不止,渴求不止。

离开——去一个有桦树、湿润的叶子、蓝色的下午和泥泞的衣服组成的国度,在那里,黑暗的日子将被永远遗忘——那里他们不会被发现,那里温暖且湿润,在那里痛也是甜蜜的,爱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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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Anthony Taille

Anthony Taille是一位自由撰稿人,致力于探索那些不为人知的美洲故事。他的作品曾刊登在Medium、Narratively、Vice杂志和Thought Catalog上。他现在和妻女生活在蒙特利尔,在努力适应当地气候的同时,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您可以在Medium上阅读到他的最新作品或是关注他的Twitter @anthonytaille。

翻译:王梦尧 校订:郭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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