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遗憾没有早点发表几年前对史蒂芬·金的这篇独家专访。当时一大批小说被改编为电影，引发人们思考，好莱坞究竟亏欠小说作者什么。通常，电影工作室一次性支付给作家大笔金额后，就会恭送他们离开。但《暮光之城》的作家斯蒂芬妮·梅尔（Stephenie Meyer）、《饥饿游戏》的作者苏珊·柯林斯（Suzanne Collins）、《哈利波特》的原创JK·罗琳和写出了《五十度灰》的EL·詹姆斯都参与到了作家们梦寐以求的电影改编过程中。回想以前，安妮·赖斯（Anne Rice）曾在公众面前就汤姆·克鲁斯获得《夜访吸血鬼》中的莱斯特一角表达了强烈的愤怒（之后有致歉），汤姆·克兰西（Tom Clancy）也曾抱怨过对《爱国者游戏》的肆意改写。

史蒂芬·金是在世作家中，作品被改编最多的一位，上述的经历他大多有所目睹。在这篇采访中，史蒂芬·金解释了为什么他会以低廉的价格授权自己的作品，以及他对电影和电视改编作品有哪些期待。几年前我因为家庭变故而失去完成这个访谈的动力，不过事隔几年，史蒂芬·金的理念依然如故，我也征得了他本人的同意，将这篇专访发表出来。

Q:作家们把著作卖给好莱坞时，不只是希望拿到大额支票，然后抄手旁观。您在这方面的经历比我了解的任何一位在世作家都要丰富。您似乎经常以近乎免费的价格授权您的作品，当你将著作授权给电影公司时，会提出哪些要求呢？

史蒂芬·金：我会收取一美元的授权费，并要求获得对编剧、导演和主要演员的审批权。我希望这些同我达成交易的人明白，我要成为解决问题的那个部分，而不是提出问题的部分。我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我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给过任何人脸色。因为如果他们想要改变，想要做出任何一点突破，我都会支持。我很喜欢这样。

Q：所以，比起前期获得大量资金的老式的交易方式，你认为你可以从其他方面获得回报？

史蒂芬·金：没错。不论取得多大的回报，我想要的是分成。如果你同意这么做了，那么我可以为你提供一切便利，如果这桩事成了，就像《1408》在温斯坦兄弟手里大获成功那样，那我们大家一起分享这个成果。要知道，所有我打交道的这群人里，哈维和鲍勃•温斯坦兄弟是对此最为理解的。他们非常希望我们继续以这样的方式合作下去。很多人会以为，你这是想要插手他们的业务，但我根本不想那么做，我只是希望能够解决问题。实际上，关于《1408》，我其实觉得有些地方不太稳妥。电影中有一段，讲述的是主角在妻子溺死后的那种悲伤，他开始像霍迪尼那样寻求往生。我觉得这有些跑题了，但搬到大屏幕上，效果好极了。

Q：所以，你不是那种作者——哪怕要搬上大屏幕，自己书里的内容也是神圣不可改动的？

史蒂芬·金：没错。另一方面，你相信这些人了解自己的领域。很多作家可不这么认为，他们甚至觉得电影人垃圾透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年来我和很多电影人合作过，我觉得他们非常非常聪明，而且会非常执着地寻找事情的解决办法。这让我很欣赏。

Q:如果将裁定权交给作家，那很可能面临失去邀请那些习惯掌控大局的大导演来执导的机会——比如你有邀请过斯坦利·库布里克 （Stanley Kubrick）为你的一部作品执导？

史蒂芬·金：确实是这样。如果你请到一位非常有天赋的导演，尤其是那些希望掌控电影整个过程的导演，事实是他会更希望与作家一起完成创作，因为那样才能够获得真正想要的效果。我一度对这个过程不太信任。但经历过这么多部电影的拍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信任优秀的导演。

Q:《闪灵》(The Shining)是我最喜欢的著作之一。我记得第一次看库布里克的电影时，感觉和我阅读这本书时的想象不太一样。但这么多年下来，我越来越欣赏这部电影中的那些精彩瞬间，也渐渐喜欢上了电影版本。最初，你对此不太激动。在你的记忆中，与库布里克的合作怎么样？他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会愿意与作家合作的导演。

史蒂芬·金：开拍前，我和斯坦利通了电话。我记得我能感觉到他在试图以他的方式去融入这本书。然后他说：“好吧，你不觉得所有的鬼故事都挺乐观的吗？是不是？因为它们意味着对鬼怪存在的这一假想，也就是说，人有来世，死亡不是终结，我们还会继续存在。”然后我说：“库布里克先生，那你怎么看待地狱呢？”那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用一种僵硬的声音说：“我不相信地狱存在。”然后我说：“好吧，你不相信。不过我觉得，如果鬼魂存在，要说他们准备‘站到明处来’，那大概是一种毁谤吧。”你记得帕特里克·史威茨（Patrick Swayze）的那部电影吗？《人鬼情未了》（Ghost）？

Q:当然记得。

史蒂芬·金：那种感觉就像，我们身边的幽灵对我们更像是友善的，但很可能死亡的经历让他们陷入了疯狂。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闪灵》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看上去很棒，而且，就像我以前说过的，它看上去就像一辆巨大而美丽的凯迪拉克，只是缺少了引擎。这样，当它开启时，观众们可能不太喜欢，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我当时没有说出来，不过我并不在意。

Q:现在呢？

史蒂芬·金:我还是这么觉得。因为杰克·托伦斯(Jack Torrance)这个角色在这部电影里没什么力度。事实上是毫无力度。我们第一次见到杰克·尼克尔森（Jack Nicholson）是在酒店经理乌尔曼先生的办公室，然后他就疯了，看上去像只家鼠。整部电影里，他仅仅表现了疯狂。在书里，这个角色凭借理智苦苦挣扎，但最终失去了理智。对我而言，这是一种悲剧。但在电影里，由于前后并没有实质的变化，所以也就没有任何悲剧感。

电影和书的另一个区别在于，在我的书中酒店最后被炸毁了，但在库布里克的电影里，酒店被冰冻了起来。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毫无疑问，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他的很多电影都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比如《奇爱博士（Dr. Strangelove）》和《光荣之路》（Paths of Glory）。他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他也确实是一个非常孤僻的人。如果你遇到他，和他交谈的时候，他能够以完全正常的方式和你交流，但你永远不会觉得他在全神贯注地同你交谈。他有自己的世界。

Q:假设现在有一个和库布里克差不多的导演想将你的作品搬上大屏幕，你是否还愿意继续与他合作，是否愿意继续相信大导演，哪怕你再次发现自己被排除在外？

史蒂芬·金:没错……我会。我会。我和你说说我想和谁合作吧，不是那种合作过一次之后、再也不想合作第二次的关系。你知道《忧郁症》（Melancholia）这部电影嘛？拉斯……

Q: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rier）？真的吗？

史蒂芬·金:拉斯·冯·提尔。还有，实际上我用他的《王国医院》(Kingdom Hospital)改编成了一个美国迷你短剧。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富才华、最令人欣赏的导演，我很想看看他做了些什么。然后，我会靠边站并对他说：您请，随意。

Q:我以为你会说克里斯·诺兰(Chris Nolan)这样的导演。

史蒂芬·金:我对他不太感兴趣。另一件比较吸引我的事情是挖掘一些有才华的新人。人们会谈论本·阿弗莱克制作《末日逼近（The Stand）》这件事情。我很期待他作出一些成绩，因为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导演。阿弗莱克他理解故事，也明白电影是讲述故事的绝佳媒介。他还有些老派的感觉，《城中大盗（The Town）》这样的电影，就像华纳兄弟上世纪30年代制作的犯罪电影似的。

Q:你对编剧甚至导演领域都有涉入，但也没有过多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你怎么看待电影制作的整个过程？

史蒂芬·金:恩，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刚开始加入电影生产的时候，觉得编剧都在为白痴工作，因为所有的东西都非常肤浅。编剧工作和写作之间的区别有些像溜冰和游泳的：一者需要沉入水中，如小说；另一种就是编剧工作，所有的东西都摆在面上，没有思考的过程。除非你加入一些或蹩脚或巧妙的画外音，你所能看到的一切无非人们的对话。但渐渐地，我开始发现，编剧也值得尊重。

Q:迈克尔·康奈利（Michael Connelly）曾为了追回《鲍许警探（Harry Bosch Series）》系列小说的版权吃了不少苦头。康奈利称，自己非常后悔为了让小说创作更轻松，而以金钱为目的与电影制作方达成授权协议，而当金钱不再是第一要义时，他发现自己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你有没有做出过这样的、让你后悔的交易？

史蒂芬·金:从来没有。我从不做这样的交易，因为对我而言，把书中的情节搬出来，继续创造出最好的电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够做到《魔女嘉莉（Carrie）》或《死亡地带（The dead zone）》这样成功的作品，我可以说，那是我的故事。还有几个，《伴我同行 Stand by me》，《肖申克的救赎》以及《危情十日》。我拥有这么多让我非常满意的改编作品。而如果最后的效果没有那么好，我可以说，好吧，至少我毫无保留地把它们最棒的一面展现出来了。我只是这场车祸的一个旁观者。

Q:《黑暗之塔》(The Dark Tower)就是高调宣传却迟迟没有下文，你没有过那种自己放弃了很多权利、之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而觉得自己被耍弄了的感觉？

史蒂芬·金:（笑）这是一桩疯狂的生意。其实我刚与《黑暗塔》的罗·霍华德（Ron Howard）通了个电话。我们讨论了这部小说的另一种表现方法。霍华德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他很执着，与我也有共同话语。所以，环球拒绝了《暗黑塔》而改拍宏伟的、红极一时的《战舰》。

就创作的参与度来说，我的感觉更加简单：要么旁观，让他们各司其职，不要加入其中，别搞破坏；要么就全程参与，成为团队的一部分，就像我和其他兄弟一样，乐于出差，乐于改变。如果出了问题，你要出面解决。我之前与ABC合作了一个迷你剧，叫《玫瑰红》，其中一个主要演员——戴维公爵在拍摄期间死于心脏病，我就要投入工作，找出让这部剧继续演下去的办法。如果你想参与其中，你就得一路走下去。

Q:一些由你的作品改编而来的最佳作品，如《肖申克的救赎》和《伴我同行》，都是一些出人意料的故事制作而成的优秀电影。有没有哪部作品让你觉得很惊讶，竟然没有人把它拍成电影的？

史蒂芬·金:天哪，你这问题问得我措手不及。我写过很多东西，我猜如果要说有哪部作品让我遗憾的话，恩，是我的 《管理员（The Regulators）》。这是我认为属于剧团剧目作品的两部作品之一，另一部叫做《绝望生机(Desperation)》。这两本书的主角完全一样，但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做的事情都完全不同。山姆·佩金法（Sam Peckinpah）去世前几个月，我还在一个会议上和他谈论过这部作品。他说他非常有兴趣把这部作品搬上大屏幕，电影名字就叫《开枪手（Shotgunners）》，我也很想为此写一个剧本。我觉得这部作品应该可以成为一部绝佳的动作冒险电影，那也是山姆擅长的领域。但很可惜，这个愿望没有达成，也永远不会达成了。

Q:所以这部作品还在等待他人发现……

史蒂芬·金:呃……我还很惊讶竟然没有人想要翻拍《手机（Cell）》，讲述手机如何将人类逼疯，因为我觉得这一定会是一部超棒的僵尸电影。有一些交易项目，有一部和温斯坦公司的合作，但找不到满意的剧本。

Q:你自己著作的改编作品中，有没有哪个让你特别喜欢的？

史蒂芬·金:好吧，我有挺多满意的作品，不过我真的喜爱《肖申克的救赎》，与弗兰克的每一次合作都让人享受。弗兰克·德拉邦特(Frank Darabont)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我也很喜欢与罗伯·莱纳的合作，《伴我同行》。

Q:那你最不喜欢的作品是哪部呢？

史蒂芬·金:可以说吗？有几部电影作品，让我觉得有些讨厌。其中一部是《坟场禁区(Graveyard Shift)》，制作于80年代。那就是一部粗制滥造的电影。还有《孩子们的玉米续集》，其实我挺喜欢原版的，觉得他们完成得不错。小成本的电影，最好的可能是和迪·瓦纳斯 (Dee Wallace)合作的《狂犬惊魂》(Cujo)。

Q:没错，还有《死亡地带（The dead zone）》，《毛利男孩（Boy）》当时也非常轰动。

史蒂芬·金:是啊。那是一个非常有趣……《狂犬惊魂》的制作公司，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了，这家公司也已经不在了。他们当初在纽约联合国广场酒店见了我和我太太。我那时还是一个年轻作家，他们大可不必对我表现出这样的尊重的，最后达成合约，就是因为他们表现出的这种尊重。许多电影人其实并非洪水猛兽，他们既不邪恶，也不愚蠢。他们会找到作家，表示说，可不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那部小说最后，小男孩其实死去了，我还记得他们问我，如果我们让小男孩活下来，你觉得怎么样？我说，如果你们不那么做，我想可能全美国剧院的观众都会想把我们吊死的。于是他们在结尾做出了修改，完全征得了我的同意。

Q:你发布了《闪灵》的续集《沉睡博士》，讲述了长大后的丹尼·托兰斯（Danny Torrance）的故事。第一部《鬼店》是华纳兄弟拍摄的，那这次他们会是你的首选吗？

史蒂芬·金:我还没有听说任何关于这部作品要上大屏幕的消息，因为似乎除了我和出版商之外，还没有谁能读到这本书。不过，这部作品确实已经印好，摆在我的桌上了。我当然希望华纳兄弟对这本书有兴趣，因为确实，他们最适合这个故事。我想他们目前可能还在商讨《闪灵》的前传。其实我为这本小说做了一部前传，不过双日出版社（Doubleday）出版的时候，将其作为了小说的片段，起名为《开演之前（Before the Play）》，里面有很多我认为华纳兄弟希望看到的元素，讲述了旅店是如何变得邪恶的，还有在丹尼·托兰斯之前，那些受到神秘力量困扰的人们。

Q:所以，在你看来，如果好莱坞想把你的作品改编成电影，书的主要作者应当从好莱坞获得些什么呢？

史蒂芬·金:他们应当获得平等的待遇，我一直对自己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电影制作商愿意花100万美元获得作家的授权，然后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其实和原著没什么关系。我想，作家们应当获得平等的待遇。我还得说，最理想的电影……就我所知，获得了最充分尊重的作家是艾拉·莱文（Ira Levin）。他写过一本《魔鬼圣婴（Rosemary’s Baby）》，电影就是对书的完全再现，你根本不用再看书。

Q:为什么？

史蒂芬·金:因为这两者几乎完全一致。完全一样。直到罗曼·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 ）给艾拉·莱文致电，称有一个场景里提到一期纽约客杂志里的巴宝莉广告，我想找到这期杂志，把这个广告放到公寓里的咖啡桌上，但没找着。莱文大笑道：那是我编的。因此，波兰斯基就仿作了一本杂志放在桌上。

Q: 你提到的这个非常有趣，因为我记得《盖普眼中的世界（ The World According to Garp）》，那是我非常热爱的书作，也很喜欢改编后的电影，但这两者又似乎各自独立。

史蒂芬·金:当你写一部长作品的时候，你会发现，450页的书变成两个小时的电影，那是非常奇特的经历，也非常棒。

Q:但是当你提到“公平的待遇”时，你指的似乎是作者应当更多地参与到电影制作的过程中去。

史蒂芬·金:恩，既对也不对。我的意思是，有一些作家——我不会提到他们的名字——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参与到我的电影中来，因为他们实在太能折腾了。他们想参与进来，笨手笨脚地做事儿等等。但书本本身应当获得公平的待遇，至于作家？很少。

 

翻译：周依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