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晋(思想史学者)、马丽 (社会学家)
1月6日,特朗普的忠实信众回应这位现任总统早先在社交媒体上的召唤,从美国各州蜂拥进入到美国首府华盛顿D.C.,闯入到正在召开各州选举人团投票的国会大厅,并与警方发生冲突,造成5人死亡、多人受伤。
美国主流媒体用“至暗时刻”来形容此次事件,政客们也不分党派纷纷站出来严辞谴责。然而社交媒体上却是以一种娱乐化的方式在报道——有人穿着奇装异服,示威者几乎人人拿着手机在国会大厅和议员席中四处合影留念,也有人兴高采烈地拿走了议会讲台座,目前已经在ebay上标价数万美金。
尽管这次美国大选之后的荒唐一幕是因为多种原因形成的,但是至少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美国历史上与生俱来的,那就是美国传统中的清教灵知主义和娱乐至死化。
特朗普——灵知主义的幽灵
灵知主义在人类社会中有复杂的起源,但从社会心理学角度来说,却总与衰败社会中个人感到的疏离感有关。灵知主义相信在世界光明和黑暗两种势力的斗争中,一些人自己拥有特殊的秘密技法,能够脱离这个世界的阴谋。根据政治哲学家沃格林在他的《政治的新科学》所写,与清教徒生活在同一时期的英国思想家胡克(Hooker)观察过形成美国传统的清教徒灵知主义运动,并对此做了深刻的总结。
这种社会激进运动正是今天特朗普的信众们的精神症状,与历史上的激进清教徒运动具有相当大的重叠:(1)当这些群体的人要发动运动时,他们会寻找一个带着“特殊目标和异象”的人。(2)为推动自己的目标,提出这些“口号“的人会在大众范围内大肆批判社会众多的罪恶,尤其是建制派的所作所为。在这种不断反复的重复,以及歇斯底里的抨击背后,沃格林洞察到了他们隐藏的目的,“诱导听众的观点,让他们认为讲这些的人是极为正直、热诚、圣洁之人,因为只有如此纯正之人才会被罪恶触怒得如此之深,接下来就是将大众的憎恶和怒气集中在建制的政府身上。” 这里涉及到一种精神-心理学上的操控, 就是将因为人性的局限和因为软弱所犯下的过错全部归咎于当下建制的体制上。沃格林总结到,“对于那些凭自己根本无法想到具有如此联系的普罗大众而言,宣讲者以此向这些人证明了他们的智慧;并且与此同时,宣讲者还会指明,要从这个世界铲除罪恶,应该如何着手。”这些对当下充满厌恶和不满的民众,会足够疯狂到想象出任何事情都会帮助他们来实现这个目标,沃格林不由感叹到,“但是他们却很难去尝试那些真正能够帮助他们的东西。”
当我们读到半个世纪之前的文字,特别是一些分析近300年前的清教运动的文献时,感觉似乎和今天的美国也没有什么分别。特朗普被他的拥趸们视为是“天选之人”带着 “目标异象”——“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将原本社会边缘、值得同情的底层人士和不满自身生活状况的人,以及充满各种野心的人汇聚在一个宏大美好的幻象旗帜之下。这种灵知主义的幽灵最大的危机不是破坏社会赖以为生的法律、制度,而是破坏维系社会公共生活的理性基础。
如同清教徒运动机制一样,特朗普运动是依靠在人的心灵中建立起一套封闭机制和幻象才能够推动的运动。运动的群体只会选择自己所相信的信息,而不是通过不同的信息来理性分析,更完全不会看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任何事实。在特朗普的话术中,一切具有公信力的媒体都是假新闻,只有他所认可的消息才能够成为事实,而其他事件无论大小,是否发生,只要他不认同或者对他不利,都是不存在的。一切让他们不满意的解释都会被用想象的阴谋论来进行解释(关于反智主义和阴谋论可以看《新冠大流行不仅让特朗普检出阳性,也测出了美国的深层思想危机》)。
除了疫情的各种阴谋论外,在选举前特朗普就已经宣称自己一定会赢,如果输了就一定是舞弊,让长期运行的选举制度也成了被民主党或者“深层政府”(deep state)左右的工具。因此,在竞选失败后,这位任期内权力极度膨胀的总统不会去反思自己在疫情、种族主义和社会政策上不得人心的做法,而是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一场场的阴谋算计。从真人秀主持人到总统,特朗普始终如一的,是用翻来覆去、粗鄙的语言,对其他人的人身攻击和对他人弱点的嘲笑,以及宣扬自己的“全能”和“无所不知”,甚至中国网民都称他为“懂王”。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心理学教授约翰·格特纳(John Gartner)就指出特朗普是一个表现出暴躁、神经质、浮夸、操纵、优越感的“恶性自恋癖者”(malignant narcissist)。历史学家克里斯多夫-拉诗(Christopher Lasch)曾认为美国的文化本身就是自恋型社会文化,充满自恋型的“亚体系”,合成体就是美国特殊论。不幸的是,正是这种文化形成了让特朗普成为魅力型领袖的契机,“白人至上主义”,“让美国再次伟大”对人们的诱惑,无不是这种症状的表征。
马克斯·韦伯曾给“魅力”(charisma)下过一个定义:“当人具有某种被认为杰出的才能时,而且可能被人们看作是被赋予某种超自然、超常人、或至少卓绝的力量或特质时,这就是魅力。”魅力型领袖一般都口才突出,善于用话语的号召力,来吸引一群追随者,产生一种“明星”效应。魅力型领袖与他们的追随者之间,存在一种共生关系;他们彼此依赖,互为合体。一方面,毕竟魅力是从人们眼中折射出来的,涉及某个社群的主观判断和偏好。 另一方面,魅力型领袖善于满足追随者们的情感需要,一旦某人被认为具有魅力,信徒们就想要获得对他们情感的确认,当他们找到的时候,就得到了满足。因此,魅力型领袖和追随者之间,存在一种无形的情感契约,这也是各大美国各大媒体如《纽约时报》在近期都不客气指责称追随特朗普的组织是“邪教”。
然而,这样一场特朗普运动一旦在人们的心灵中建立起来,要打破它就会异常困难。归根到底,理性的基础已经被摧毁,任何一个持有反对意见的劝告,都可以被阴谋论和自我循环的解释来规避。当主流媒体和专家都不如一个社交媒体不知名的发布者权威,当一切问题都可以归为不可告人的阴谋时,那么理性的对话和真心的劝告都会被当成阴谋论的一部分,起到相反的作用。当川普提出建一座墙来堵住移民时,尽管和一个中部铁锈区的工人能否改善生活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但是煽动起来的口号,却汇聚了大量对此笃信不疑的人踊跃的捐款。
娱乐化的政治闹剧
在娱乐至死的当下美国社会,相比于早期美国清教-灵知主义的运动,特朗普运动还有一个现代才有的特质,就是娱乐化的闹剧。特朗普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这一相似之处不是说他具有浪漫主义,而是相似在愚蠢上。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他本身是一位愚人,却经历了三次冒险。在第一次冒险中,他是独自一人胡闹,人们也因为他是一位丑角而愿意卷入这场娱乐的闹剧中。但是在第二次冒险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物桑丘,他生活在“第一实在”,并没有受到堂吉诃德的“次级实在”的影响。因此,堂吉诃德眼中的巨人,在桑丘的眼中是现实世界的风车。这两个世界中必须有一个转化者,否则两个世界是无法彼此对话的。因此这个转化者就是想象出来的巫师,巫师将真实世界的“第一实在”转化进入到堂吉诃德所构造的“次级实在”中。
当桑丘作为“第一实在”,也就是在真实世界中看到风车,其原因就变成为是巫师把巨人变成了风车,而堂吉诃德自己则认为是看到了巫师把巨人变成了风车来掩盖巨人存在这样一个事实。一旦桑丘接受了巫师的存在时,他就迅速滑入到“次级存在”中,成为了继续构造“次级世界”的仆人和愚人。在第三次冒险开始时,塞万提斯设定了一个背景,就是前两次的冒险让堂吉诃德变得家喻户晓,无聊的贵族们开始将堂吉诃德这个愚人,丑角来进行招待,把他当成一种“娱乐”。
沃格林认为来源于帕斯卡思想中的“娱乐”这个词涉及到特定的社会阶级,就是在道德衰落到一定程度时,这个特定的社会阶级已经厌恶了真实的“第一实在”,而加入到这种滑稽的思想游戏中,甘愿堕入到“次级实在”中。于是,在第三次冒险中,贵族们参与其中,设计幻境让桑丘认为自己是总督来断案,以此娱乐大众,给堂吉诃德和桑丘蒙上双眼骑木马制造闹剧说他们升到了天上让他们讲述所见所闻。所有人都这样进入到了一个“次级实在”中,正如堂吉诃德因为幻想病症关在木笼子里被教士护送回家时对自己的一个辩护:关于他的书,各种各样的人都在读,这些都是得到皇室许可和批准印刷的,怎么可能不是真实的呢?
这个过程很像特朗普成为总统前后的过程,在过去的真人秀节目中,特朗普是以娱乐业大亨和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进入到大众视野,在2016年共和党党内总统初选时,人们以欣赏小丑的方式对待着特朗普。现在仍旧支持特朗普的克鲁兹(Cruz)就攻击说“特朗普还有诡异的举动,你每次言之凿凿地引述他曾说过的话时,他就会跳起来大叫‘你个骗子!骗子!骗子!’”而对于特朗普经常插话的习惯,克鲁兹如同大人教育儿童一样,说:“你要像大人那样学会不插话!”。
然而,主流媒体和各种政要的讽刺挖苦却增加了特朗普的曝光率,让习惯了政客话语的美国人似乎眼前一亮。Caitlin Flanagan在《大西洋周刊》上写到,正是深夜的娱乐节目,甚至对特朗普的肆意嘲讽都成就了他的权力,这个后果就是“除非你能够像小丑一样在我们半梦半醒时在电视上逗我们发笑,否则你就不适合公共官职。”这种娱乐化换来了特朗普的权势,并且也更造就了他支持者的封闭心灵。
当特朗普说新冠疫情是假的时候,成为他发言出口的《福克斯新闻》则成为了堂吉诃德的巫师,强化了特朗普的观点,而这些更让他的信众觉得,总统和媒体都支持,那么就一定是假的。早在2020年5月4日,《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就报道说,观看《福克斯新闻》的人当中,发生更多新冠传染案例,与他们不在乎疫情、不遵守防疫措施,有直接因果关系。在美国,《福克斯新闻》是最大的右翼媒体,观众绝大多数在65岁以上。自3月起,这个频道的多个主持人都支持特朗普说新冠疫情是“骗局”。如果在那时,公共理性能够发生作用,2021年美国的疫情就不至于如此失控。这种情况也被学者们称之为巴特摩斯勒(Buttermelcher)综合症,也就是如果这是我所相信的权威人士说的,那么它就一定是对的,如果愚蠢的举动变得普遍,那么它就会成为社会的主导;并且如果它被权威所粉饰时,就更被视为是社会的主导和正确的。这就是为什么特朗普在获得了总统权力之后,很多曾经嘲笑他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了他忠实的信徒。
“让美国再次伟大”运动的悲剧式终结
1月7日,特朗普公开在视频中宣布,闯入国会大厅是暴乱者,必须伏法。这一公开表态,是特朗普正式与他所召唤来的信众切割。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在去年6、7月份如何支持他的反对者闯入各个州政府。这一次,他甚至都没有提及因他而死伤的忠实信徒们。也就在同一天,美国日感染新冠人数突破27万,当天4100人死亡。“让美国再次伟大”这一运动,就这样在混乱和死亡阴影下落幕了。
马克思曾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写到,“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闹剧出现。”在马克思的眼里,历史中的闹剧总是向历史深处的幽暗进行招魂,或者也可以说是徘徊在历史中的幽灵在当下借尸还魂。因此马克思说到,“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
只是很可惜,尽管特朗普的闹剧已经结束,但是如果美国社会仍旧充斥着愚蠢和娱乐至死,如果公共理性的基础不能建立起来,那么特朗普的幽灵仍旧会在某一时刻被召唤回来。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责编邮箱:yanguihua@jiemi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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