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席菁华 孟令稀

编辑 | 张慧

“西电集团收购许继集团和平高集团，已板上钉钉。国家电网将调出一位高层担任西电集团总经理。”日前，一位电力资深观察人士对界面新闻表示。

许继集团（下称许继）和平高集团（下称平高），均是国家电网有限公司（下称国家电网）制造业务板块的直属产业公司。其中，许继是高压直流输电领域及二次设备龙头企业，平高是国内开关领域的龙头企业。

除这两家公司外，国家电网制造业务板块直属的产业公司还包括南瑞集团、山东电工电气集团和国网信通产业集团。

上述电力观察人士对界面新闻称，山东电工电气集团也将并入西电集团。

此前有不愿具名的业内知情人士告诉界面新闻记者，2018年底已有消息称，上述五家公司将部分或全部从国家电网中剥离，相关方案在制定过程中。

2020年12月23日，中国西电(601179.SH)、许继电气(000400.SZ)、平高电气(600312.SH)公告称，许继、平高正在与中国西电集团筹划战略性重组。官方首次透露了重组信号。

这一战略性重组，将是国家电网持续剥离非电网资产的关键性一步，也是电力体制改革“主辅分离”环节中的不易进展。

向非主业开刀

2019年3月至6月，中央第十一巡视组对国家电网开展了常规巡视。在巡视情况反馈中，中央巡视组指出国家电网坚守主责主业不够有力。这为推进国网剥离非主业开启了快进键。

国家电网是中国第一轮电力体制改革的产物。2002年，国务院发布《电力体制改革方案》（下称“5号文”），将原国家电力公司拆分为五大电力集团和两大电网公司。国家电网和南方电网应运而生，前者供电范围占国土面积的88%，后者负责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和海南五省区。

按照国务院对电网公司职责的设定，国家电网主要职责是经营管理电网，保证供电安全；负责电力交易与调度，协调区域生产；参与投资、建设和经营输变电和电网工程。

自成立以来，国家电网一直以“电力巨无霸”的形象示人，尤其在铁腕人物刘振亚执掌期间，国家电网跃升为世界第一大电网公司。

截至目前，国家电网除了拥有27家省级电力公司和北京电力交易中心外，旗下还有40家直属企业，包括中国电力科学研究院、国网能源研究院、国网智能电网研究院、南瑞集团等研究机构，以及直流建设分公司、交流建设分公司等建设管理单位等。

2016年起，国资委多次强调中央企业要专注主业，剥离非主业、非优势业务。但国家电网剥离非主业的行动缓慢。

据界面新闻不完全梳理，国家电网的非电资产主要包括传统制造业务、金融业务、通用航空业务、房地产业务、电动汽车业务、物资服务业务，以及传媒业务等。

其中，其房产物业业务板块由鲁能集团和国网中兴有限公司承担。非电业务涉及的直属公司还包括：国网英大国际控股集团有限公司、英大证券有限责任公司、英大传媒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国网通用航空有限公司、海外投资有限公司等。

2016年5月，时任董事长刘振亚到龄退休；接任者舒印彪在执掌国家电网两年后，调任华能集团董事长。2018年12月，寇伟担任国家电网董事长，仅一年后被调任大唐集团总经理。

2020年1月，毛伟明执掌国家电网。他是国家电网首位非电力系统的跨界掌舵人，此前有丰富的地方政府机关执政经验，但没有电力系统工作经历。

业内此前预计，毛伟明管理下的国家电网，将更多地以中央政府需求为导向，贯彻监管部门相关要求，对国网内部改革进行提速。

一上任，毛伟明强调了“聚焦主责主业”。当年2月，国家电网印发《2020年改革攻坚重点工作安排》，明确年底前基本完成非核心业务处置，有序退出传统装备制造、房地产、宾馆酒店等业务。

当年3月，国家电网党组在有关巡视整改进展情况的通报中表明，以更高的政治站位坚守电网主责主业，下决心退出传统制造业和房地产业务。

截至目前，国家电网已陆续转让鲁能集团，国中康健集团有限公司，无偿转让鲁能泰山足球俱乐部40%股权、山东鲁能乒乓球俱乐部股份有限公司40%股权等。

华北电力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曾鸣告诉界面新闻，在当今的形势下，打破垄断、引进竞争，形成更有效、充分的市场环境，是公用事业发展主旋律。

在这场国家电网剥离非主业的大戏中，传统装备制造环节最受业内关注，其中又以许继和平高等电力设备企业为关注重点，因为这也关系着整个电力体制改革。

曾鸣对界面新闻表示，电网业务是自然垄断业务，许继、平高集团等设备制造业，是市场竞争性业务，两者混在一起或存在交叉补贴和关联交易，不能使市场更充分公平的竞争。

一位接近国家发改委的业内人士对界面新闻表示，许继、平高和国家电网分离后，招投标将更加公平，能够降低电网的输配电成本，符合改革方向，顺应改革发展大势。

据一位不愿具名的国家电网内部人士告诉界面新闻，除了营造公平公正的竞争环境，剥离传统制造业板块还可以促进制造业的整合，激发市场活力，使得优质的大型民营企业获得更多的资产兼并机会，“就全局来看，剥离利大于弊。”

缘起特高压

国家电网收购许继和平高之初，曾引起轩然大波。部分业内人士认为，这与电力改革“主辅分离”的目标背道而驰。

2002年12月，国务院下发电改“5号文”，确立“厂网分开、主辅分离、输配分开、竞价上网”四大电改目标，要求电网企业剥离电网的电站设计建设、电力装备制造、三产等辅业，只保留输配电主业。

但在实际推动过程中，实现厂网分开后，“主辅分离”一直未彻底实行。在有的业内人士看来，如果不实现“主辅分离”，电网的运行成本将无法完全核算，电力体制改革将有名无实，电网将永远是垄断的电网。

曾鸣告诉界面新闻，当年国家电网对许继、平高等体制外的设备制造商进行控股，主要是为了布局特高压。

他对界面新闻表示，特高压建设过程中，国家电网对设备的需求量非常大。国家电网认为，当时若不将电力装备制造板块放在自身系统内，而是通过市场交易的方式，将产生交易成本，不能保证大规模供货的及时性、安全性，以及研发攻关的需要。

2005年1月，国家电网启动特高压工程的可行性研究。时任董事长刘振亚为国家电网确定了“建设世界一流电网，建设国际一流企业”的目标。他曾在内部称，国家电网要打造中国的ABB、西门子。

2008年，因为一场冰灾，国家电网提出对辅业进行重新界定。这中断了国家电网进一步“主辅分离”的步伐，也直接加速了对平高和许继集团的收购。

当年年初，全国范围的冰灾对国家电网下辖的电力设施造成很大冲击。国家电网称，送变电企业和设计院与电网关系紧密，如剥离，面临突发情况时无法高效率地组织抢修队伍，将影响到国家正常的电力建设和维护。

由此，国家电网提出应将设备制造、电力勘察设计和送变电作为电网重要业务保留。

2009年，国家电网提出巨资建设特高压的计划。当年7月，国家电网宣布收购许继和平高。

许继和平高当时的业绩并不好。2009年，两家企业营收分别为55.15亿元和30.35亿元，但利润总额分别为-2.6亿元和0.9亿元，在国内的市场占有率分别仅约为1.2%和1%。

这一起收购，引起了代表机械行业利益的中国机械工业联合会的强烈反对。中国机械工业联合会当年发布内参，向中央政策研究室、国务院研究室等单位呼吁，质疑国家电网涉嫌自建直属设备制造体系将带来诸多“不平等竞争”风险。

业内有批评人士指出，输变电设备制造是国家电网的辅业，应该被剥离出去。国家电网收购上游制造商企业，形成自产自销的模式，有垄断之嫌。

但这并未阻止国家电网继续在电力设备领域的扩张。

2009年9月，国资委批准了这两起收购。2010年6月，国家电网完成收购，并将其打包放入新成立的全资子公司中国电力技术装备有限公司（下称中电装备）旗下，从而完成对国家电网内部电力设备制造企业的集中。

2012年5月，国家电网决定将中电装备所持平高100%股权以及许继100%股权，上划至国家电网直接持有，国家电网成为唯一股东。

由此，许继、平高从中电装备独立，成为与中国电力科学研究院、南瑞集团同级别的国家电网“嫡系”部队。

国家电网是国内最大的电气设备采购商，在其大力建设特高压期间，许继和平高成为直接受益者。

2012年，国家电网确定特高压为发展重点。2014年，特高压直流和网内交流进入审批和建设元年，电网规划投资增速首次接近20%。

2015年，国家电网特高压建设速度超过业内预期，当年实际电网投资达到4521亿元，同比增长17.1%，创历史新高。截至2019年，国家电网已建成11个特高压交流输电项目和11个特高压直流输电项目。

剥离影响

时隔十年后，许继和平高将从国家电网脱离。多位行业人士对界面新闻称，这对它们将是重大利空，“会受到一定打击。”

“脱离后，预计这两家企业业绩将下滑，订单会减少。”一位电力从业者告诉界面新闻，“但短时间内影响不大，因为特高压的投资红利还在继续。”

2020年2月，受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和经济下行影响，基建投资成为稳定经济的重要抓手，国家电网多次追加电网投资。3月下旬，国家电网将电网投资金额调高至4500亿元，较此前规划上涨超过10%，特高压投资规模，也从最初计划的1128亿元升至1811亿元，增幅高达60.55%。

相较于许继和平高，南瑞集团才是国家电网着力保住的关键一家。

南瑞集团成立于1993年，又名国网电力科学研究院有限公司，是国家电网直属科研产业单位，旗下拥有上市公司国电南瑞（600406.SH）。

界面新闻获悉，南瑞集团的体量，超过许继、平高、山东电工电气和国网通信之和，且该公司涉及大量的非传统电气装备制造业，核心业务包括继电保护、自动化、信息化数字化，一直被视为国家电网的王牌。

“其中，信息化是关键一环，国家电网很多核心数据都在南瑞集团手里。南瑞集团还掌握着国家电网调度相关业务，涉及到电网的运行安全，是国家电网力保的一家二级单位。”上述电力观察人士告诉界面新闻。

据他介绍，南瑞集团的核心技术在旗下公司南瑞继保手上。此前国家剥离非主业计划的方案之一是，不会剥离涉及到电网核心安全和稳定的子公司，即可能保留南瑞继保。

上述电力从业人士则对界面新闻称，南瑞集团和国家电网的主营业务密切相关，且是电科院背景，为研究型企业而不是设备型企业，不算是主辅业分离的具体方向。

“南瑞集团业务在全国顶尖。除国家电网外，没有其他同行企业的体量、技术能够超过它，更没有哪家企业收得了它。”他表示。

对于国家电网而言，许继、平高集团的剥离，对其业绩影响有限，但更深层次的影响在于，将其剥离非主业口子开得更深了。

曾鸣对界面新闻表示，特高压工程已建设多年，设备供货、安全、研发水平等问题变得不再突出，国家电网完全可以通过市场竞争来购买设备。

截至目前，国家电网资产高达4.14万亿元。按照旗下上市公司的资产估算，许继和平高的总资产约500亿元。它们的离开，并不会对国家电网体量造成实质损伤。

但随着输配电价改革，电网企业过渡为按照政府核定的输配电价获利，电网业务盈利空间缩小。2019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要求再降电价，国家电网主营业务利润面临更大挑战。

2018年，国家电网利润总额为780.1亿元，同比降低14.29%，为五年内首次下滑。2019年，国家电网利润总额为770亿元，为六年新低。

2020年前三季度，国家电网利润183亿元，同比下降57.8%。

按照国家电网官网，该公司业务共分为四大板块：电网业务、国际业务、金融和产业。

其中，产业板块包括装备制造业务、通用航空、节能与电能替代等；金融主要包括英大财险、寿险、信托、证券等公司；国际业务主要包括在菲律宾、巴西、意大利等多个海外地区投资的电网业务。

根据社会责任报告，国家电网2019年770亿元的利润总额中，产业、金融和国际业务利润贡献率达到59%。

国家电网预测，其2020年利润将回升至810亿元，其中产业、金融和国际业务预计实现利润532亿元，占总利润的66%左右。

由此可见，该公司电网主营业务的利润贡献率正逐年缩小。

界面新闻从多位电力从业人士处获悉，在非主业板块中，对国家电网利润最大贡献的，为金融板块。

有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对界面新闻称，剥离非主业的口子已开，未来国家电网在金融行业的布局，预计也将逐步退出。

对于收购者西电集团而言，许继和平高的加入，则是重大利好。

西电集团成立于1959年，是国内唯一一家以完整输配电产业为主业的央企。

2020年前三季度，旗下上市公司中国西电净利润仅2.1亿元。吞下许继、平高后，净利润有望直接增长6倍至15亿元，年营收有望超过300亿元，在换流阀、直流控制保护、GIS等领域占据市场领先地位。

但上述人士认为，西电集团并不算是许继和平高的好归宿。他表示，全球看，输变电行业有大幅度萎缩趋势。例如，ABB去年卖掉输变电部门，专注在自动化、工业控制、配电和能源数字化业务。

此外，这三个企业的业务重叠度很高，如何整合，难度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