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潘文捷

编辑 | 黄月

“文化输出现象”超话最近在微博上得到了不少网民的关注，该超话的大部分内容和韩国有关，帖子数量已有近万条。一些中国网民发现，在国外社交软件上，身穿汉服的创作者有时会遭到韩国网民的集体攻击，评论称这是韩服，韩服是汉服的起源。他们还发现，为了去中国化，一些韩国网友把“中国风”改为“东洋风”，英文中的Chinese New Year（中国新年）被改成了Lunar New Year（农历新年）。

一些中国网民将中韩关于传统文化归属权的问题转发到了日本推特上，不少日本网民表示认可中国，发表了诸如“说到底韩国文化根本不存在，和日本合并前是中国文化，合并后是日本文化，韩国建国后也全是剽窃的日本文化”等评论，中日网友似乎在韩国人“剽窃”文化这一层面形成了共识，并形成了某种同仇敌忾的氛围。

单纯互相指责攻击意义不大，我们真正要探索和追问的是，韩国网民的民族主义言论从何处来？我们又应如何看待这些去中国化的做法？一个值得注意的历史背景和现实状况在于，中国长久以来自认为是亚洲至少是东亚的中心，日本又是东亚是第一个走上近代化的国家，对朝鲜半岛进行过残忍的殖民，因此，中日社会可能很难想象韩国社会对中日的对抗感。而实际上，韩国的此类言论又不得不追溯到它夹在大国之间的命运、受害者情结和历史悲情主义，以及由此生发的极端民族主义情感上去。

01 朝鲜半岛的历史悲情与强烈的民族主义

韩国延世大学历史系中国近现代史教授白永瑞看到，东亚国际关系的内在秩序，在历史上是先后被中华帝国、日本帝国和美帝国主导的。也就是说，朝鲜半岛在这个过程中先后扮演着朝贡国、殖民地和卫星国的地位。

中国人在很长一段历史中是以自己为世界的中心来感知世界的，这种中心感叫做“中华思想”。臣服于中原王朝的朝鲜半岛奉行“事大主义”（“事大”一词来源于《孟子》的“以小事大”）的政策，也就是小国侍奉大国来保存自身。《发现东亚》一书作者宋念申提到，朝鲜并没有排斥围绕礼制建立的“天下”秩序，它做的是保证自己在这套礼制中的优越和独特位置。因此，这种宗藩关系和后来的帝国主义是有很大不同的。

在《马关条约》清朝放弃对朝鲜的宗主权之后，朝鲜进入了被日本殖民的时期。《日俄战争》一书作者、历史学家和田春树告诉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日据时期到现在，朝鲜半岛的人民受到了很多层次的屈辱，与此同时也逐步形成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他认为，这些屈辱大多是日本带来的。第一层耻辱是，在日俄战争之后，朝鲜半岛被日本吞并，失去了独立，之后的殖民时期持续了36年，在这期间，朝鲜半岛的抵抗运动全部以失败告终，1945年日本战败，但打败日本的不是朝鲜，而是前苏联、美国和中国，这是朝鲜半岛受到的第一层耻辱。第二层耻辱是，日本战败之后，远东军事法庭对一系列战犯进行审判，其中也有朝鲜人。日本占领朝鲜半岛之后，曾动员朝鲜族人去替日本人打仗，因此，虽然朝鲜明明是被殖民的一方，却在军事法庭上受到了审判。第三层耻辱在于，朝鲜半岛的人民本来想通过战争实现半岛统一，结果未能实现。

虽然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朝鲜半岛摆脱了长达35年的殖民统治，但美国的到来又深刻改变了半岛局势，半岛陷入南北分裂，成为冷战牺牲品。朝鲜战争期间，美军对朝鲜平民实施了大屠杀式轰炸，美国空军在朝鲜战争投掷的炸药和汽油弹，远超过美军在二战期间轰炸太平洋诸岛的炸弹总和。美国军政府在1945-1948年于汉城（今首尔）成立的军政府也参与塑造了朝鲜半岛的历史。《朝鲜战争》一书作者、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教授布鲁斯·卡明斯曾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访时表示，在这三年的时间里，美国深刻改变了朝鲜半岛的历史，他们挑选特定的人物进入政府和军队，并保留了日据时期的国家警察。但是对于40年代后期的朝鲜半岛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和前苏联或者和美国的关系，而是和日本的关系。因为日本人在二战中不仅侵犯了中国，而且严重欺侮了朝鲜人，而美国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雇佣了过去几乎所有帮助日本人做事的朝鲜人。在1949年到1950年，韩国军队的高级官员几乎都曾为日本人做过事，而朝鲜军队的高级官员几乎都曾经参加过抗日。

虽然在冷战期间，意识形态的对立使得韩国社会拥有一种亲美的政治文化，但是，朝鲜战争之后半岛的对峙使得韩国人民无法忘记本国是如何以“全球范围内最最触目惊心的主权承让”（王春来《80年代韩国反美主义初探》），来换取美国军事、政治和经济上的支援的。今天，在和美国的不平等的关系之下，韩国民众对美国的不信任感和不满也时时爆发，反“事大主义”和反美主义结合在了一起。

通过纵览这段历史我们得以理解，朝鲜民族是在历经外国统治、外来势力干涉的历史中生存下来的。由于地缘政治的影响，朝鲜半岛弥漫着一种历史悲情主义，形成了激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也被叫作“半岛性格”。直到今天，朝鲜战争在法律上仍然没有彻底结束，这样的分裂状态让韩国更加难以超越具体国家界限的思维方式。

民族主义情绪还成为了国家合法性的重要支撑。《民族主义与韩国外交政策》一文作者郭锐、凌胜利看到，韩国民主化的过程面临着社会认同危机——传统的儒教文化、佛教文化、外来的基督教文化和美国式自由民主价值观同时存在，多元政治文化的冲突难以为韩国民主化提供一种思想的支撑。在这种情况下，韩国精英人士开始提升民族自豪感、主张文化优越论，民族主义不断建构和发展起来，变成了社会认同的粘合剂。

02 天下秩序到民族国家：中国传统文化究竟属于谁

中国常常被看作是伪装成国家的文明——英国学者马丁·雅克在《当中国统治世界》中认可并解释了这一说法：“中国人一直把国家看作文明的监护者和管理者的化身。”在19世纪之前，中国的自我认知和民族国家标准有很大的出入，其自我认知更接近于世界中心、中央之国和“天下”。赵汀阳在《惠此中国》中指出，古代中国的向心吸引力根本在于中原创造了一个完全开放的、人人可以分享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的尺度是天下，能够容纳一切人。马丁·雅克也看到，和以色列、美国自认因上帝青睐而生不同，中国是文明的光辉造就的一片土地。这是被野蛮人环绕的单一“文明”，也是没有具体边界的、不断外延的世界。中央之国不需要名字，它的扩张模式是征服加同化，其意识形态的合理性就来自于“提高野蛮国家的文明程度”。

在东亚近代历史中，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欧洲三十年战争结束签订的一系列合约，标志民族国家登上历史舞台）和殖民体系逐渐凌驾于朝贡体系之上。面对列强，清国不得不按照民族国家国际体系进行统治，中央之国也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就是中国。中国从一个世界国家（a world country）变成了世界一国（one country in the world）。朝鲜，作为清国的最后一个朝贡国，在甲午战争之后也脱离了和中原的宗藩关系，进入到日本为中心的帝国秩序。

中国、日本、朝鲜、韩国如今已经成为了国际法上主权平等的民族国家。但马丁·雅克认为，今天的中国是一个文明型国家而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民族国家。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张维为著有《文明型国家》一书，提出中国是一个把 “民族国家”和 “文明国家” 的长处结合起来的国家。从这个意义上，Chinese New Year超越民族国家的边界，成为韩国、越南等国家共同庆祝的Lunar New Year，确实是一种成功的文化输出。

在二战后，韩国经过美国扶植经历了社会转型和高速发展，成为了经济强国，加之受冷战意识形态影响，认为自己拥有社会制度上的优势，相对而言中国是贫穷落后的国家。在这种情况下，韩国需要塑造和自己身份、地位相匹配的历史。为了摆脱一直以来深受的来自中国的影响，提升文化独立性、彰显文化优越性，便会在历史问题上进行选择性的叙述。《走出晚清: 涉外人物及中国的世界观念之研究》作者、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李扬帆指出，韩国会进行一些选择性叙述，剔除他国因素，来凸显本民族的主体性。韩国的檀君崇拜就是一例。韩国教科书中写檀君是韩民族的创始人，这与中国有历史明确记载的“箕子朝鲜”的故事不符，韩国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彰显民族精神、促进民族团结。此外李扬帆看到，韩国还混淆了高丽和高句丽，认为中国古代少数民族边疆政权高句丽属于韩国历史，而他们认为高句丽的范围非常大，“包含了整个中国东北、内蒙古东部和河北，令人吃惊。”

在中文网络中，关于韩国想要把中国传统据为己有的新闻频繁出现，看起来令人匪夷所思。一方面这不完全真实——例如网络传言的韩国要将端午节申遗，事实上申遗的是“江陵端午祭”，属于端午节流传到朝鲜半岛之后，结合本地的特色衍生出来的风俗。这些半真半假的言论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中国人对传承本国传统文化的焦虑，其核心思想就是，如果我们不注重本国的传统文化，就会被其他国家“偷走”。这一焦虑也反映在关注“文化输出现象”超话的网民自发写成的题为“关于文化产业的发展及优秀传统文化的保护、继承和发展的提案”中，该提案指出，“一些国家正在有组织的对我国文化进行掠夺。”

韩国对中国传统文化确实非常重视。例如首尔国立大学英语系名誉教授白乐晴发现，韩国比中国更彻底地接受并保存了儒家文化，他曾经引用哈佛大学亚洲中心资深研究员杜维明的话，称“世界上唯一一个保存着儒家文化的地方，就是韩国”。据此白乐晴说，如果从韩国的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这个角度来看，韩国在中国这个文化大国的旁边，一直需要维持自己的自信，如今的韩国确实能看到一种文化上的被殖民的属性，“但是，韩国对外也有一种开放性的态度，并从过去传承了一种保持自身文化独特性的态度”。

杜维明同时也看到，中国的文化断代非常严重，他说，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每十年就有一次大变化，新中国成立之后每五年又有一次大变化，他认为，“全世界范围来看，中国是出现文化断代情况最严重的国家之一。”如今也有很多知识精英认为儒学造成了中国长期的落后。不过在韩国，知识精英认同儒家文化，甚至有专门的儒教大学；政界和企业界也在推崇儒家，例如韩国三星集团一直在赞助儒家大学，他们的生活中甚至还有隆重的祭孔……当然，虽然杜维明意在赞扬韩国对儒家文化的保存和弘扬，我们也不能忘记儒家文化给韩国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例如对女性的不尊重，以及演变成裙带资本主义的儒家资本主义等。

03 尾声

朝鲜半岛转换为现代民族国家是一个重新确认身份的过程。一些确认身份的言论带着浓厚的民族主义情绪，其中心思想认为韩国很长时间以来处于东亚等级链的最顶端。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或许可以报之以更多的理解。其实在历史上，朝鲜半岛也一直有着“小中华”的意识，朝鲜李氏王朝时期就把朱子哲学思想定为国教。他们不认同明朝风行的王阳明心学，因此认为朝鲜半岛维护了程朱理学传统。尤其是满洲人入主中原以后，中华沦陷于夷狄，发生了“华夷变态”，朝鲜半岛更加认为自己处于意识形态的正统地位。

不过，就像宋念申看到的那样，虽然“中华”畸变了，朝鲜半岛自居正统，表面上看是离心，其实上才是对区域权力等级关系的再确认。因为天下格局没有变，朝鲜在这个格局中的道统也没有改变。由此看来，今天，韩国申遗“江陵端午祭”，把中国风改为东洋风继续使用和发扬，一方面是对中华文明力量的再度确认和肯定。但另一方面，在今天的民族国家框架内，确实非常容易引发两国民族主义情感的碰撞。

参考资料：

拜托大家救救我们的文化吧！（内含提案投票）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10111382/

民主的定义《生活》杂志专访白乐晴《生活》2013年3月号|总88期 采访：张泉 吴晓初 翻译：延光锡

杜维明：中国的儒学比韩国弱多了——专访新儒学大师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 https://www.zgnfys.com/a/nfpl-14070.shtml

《专访赵汀阳》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025214/

【专访】历史学家卡明斯：美国深刻改变了朝鲜半岛 却根本没搞清情况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1642245.html

 【专访】历史学家和田春树：日本对亚洲的战争持续了50多年 但反省远远不够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057563.html

《民族主义与韩国外交政策》郭锐、凌胜利，《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0-06-15

《当中国统治世界: 西方世界的衰落和中国的崛起》[英] 马丁·雅克 著 张莉 译 中信出版社2010-1

《走出晚清: 涉外人物及中国的世界观念之研究》李扬帆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

《发现东亚》宋念申 新星出版社 2018

《遭遇他者：跨文化的困境与希望》孙歌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