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编辑 | 黄月
埃及开罗市中心日前迎来了一场世间罕见的盛事:22具皇家木乃伊集体“出街”,离开栖息已久的埃及博物馆,搬至新落成的埃及文明博物馆。这批木乃伊多为新王国时代(约公元前1549-前1069年)的统治者,由18位法老和4位王后组成,其中最有名的有塞提一世、拉姆西斯二世和埃及史上最成功的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据埃及考古学家Zahi Hawass介绍,此次搬迁是为了摆脱这批木乃伊此前在埃及博物馆的娱乐化陈列效果,首次以展现文明、教育公众为目的陈列它们。
为此,埃及设计了一场题为“法老的黄金游行”(Pharaohs’ Golden Parade)的盛大游行和交接仪式,典礼的一切细节都为展现埃及丰富的文化遗产。游行队伍从埃及博物馆出发,途径开罗最大的广场解放广场,一路向南进入埃及文明博物馆所在的福斯塔特区,这里曾是埃及首个伊斯兰首都所在地。每一具木乃伊都单独由一辆改造成古埃及船只模样的车搭载,按照统治时期的先后顺序驶上开罗的大街,摩托车队开道,复制的马拉战车随行。众多身着古埃及装束的群众演员在道路两侧恭候,仙子模样的舞者在广场、博物馆和重要历史遗迹所在地翩翩起舞。
搬运过程中,这些木乃伊都被置放在装了氮气的盒子里,以免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为了保证搬迁之路的顺畅,埃及当局重新铺设了沿途道路,车里还装了特别的防震装置。埃及总统塞西、总理马德布利和旅游和文物部长阿纳尼出席了交接仪式。现场还举行了阵容强大的文艺演出,埃及知名交响乐团、多位歌手、演员参与演出,电视和网络全程直播。
好莱坞:我们能拍很好的埃及主题电影。
埃及:好吧小子,你可以洗洗睡了。
YouTube上一条高赞评论如此评价“黄金游行”。这场以赞颂古埃及文明为核心的文化盛事得到了全球网友的关注和好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准确抓住了人们对埃及的印象与幻想。许多人或许不知道埃及在过去30年里发生了什么,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埃及曾有过一段拥有法老、神秘信仰和象形文字的灿烂过去。这种对古埃及的痴迷绝非当代人独有,而是伴随着古希腊、罗马时期以来欧洲与埃及数世纪的接触逐渐形成的,它甚至有一个专属名词——“埃及狂热症”(Egyptomania)。
从入药到颜料:欧洲人的木乃伊交易
木乃伊通常是欧美顶级博物馆的明星展品,学者潜心研究,观众翘首以盼。但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欧洲人眼中的埃及木乃伊与其说具备学术价值,不如说具备实际价值。从15世纪开始,木乃伊成为了一种具有药物价值的商品,商人通过向欧洲走私埃及木乃伊而赚得盆满钵满。
出于对死后永生的追求,古埃及人会将人的遗体以木乃伊的形式保存下来。时代不同,木乃伊的制作流程也有所变化,但核心步骤是一致的:首先,将人体内的器官取出,然后使用泡碱(一种天然盐)将人体风干,再用没药等芳香精油和树脂涂抹全身,最后用绷带封裹前,在人体内填充亚麻碎布或锯屑。
学者无法确认木乃伊具体是从何时开始入药的,但有证据显示,欧洲人相信防腐的人体具有超自然的治愈力量;也有学者指出,欧洲人曾错误地认为木乃伊含有沥青成分,而后者在古代欧洲被普遍认为是一种有疗效的物质,古罗马时代两位最著名的医师第奥斯克里德斯和盖伦都曾对此有所记载。根据古罗马博物学者、《自然史》作者老普林尼的论述,沥青能够治愈伤口和许多其他疾病。第奥斯克里德斯曾将沥青描述为一种来自阿波罗尼亚(今阿尔巴尼亚)的物质,他用波斯语称之为“mumiya”。中世纪的一些欧洲学者将沥青和从埃及陵墓中发现的某种黑色物质联系起来,这为后世的木乃伊“药材”生意打下了基础。
从15世纪开始,欧洲人明确认为木乃伊含有所谓的沥青,鉴于自然形成的沥青非常稀有,一些头脑灵活的商人想到了去发掘埃及陵墓中的木乃伊。在被捣碎成粉末后,这些经过防腐处理的人体组织与树脂、精油和其他芳香物质不仅看上去和第奥斯克里德斯的记载一模一样,散发出的香气也更好闻。
16世纪,统治埃及的奥斯曼帝国当局颁布法律禁止木乃伊交易,但这并没有浇灭欧洲人的购买热情,反而催生了一个利润奇高的黑市。由于获取一具木乃伊并不容易,一些狡猾的东方商人开始造假。一位名叫Guy de La Fontaine的药剂师曾在一份1564年的文稿中抱怨称,当他前往埃及亚历山大收购药材时,最大的问题在于,许多号称是从古代陵墓中出土的木乃伊,其实不过是当代仿冒品而已。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对木乃伊的“疗效”深信不疑,早在1582年法国人Ambroise Paré就对此表示了怀疑:“这种邪恶之药的疗效不仅对缓解病人的病情毫无用处,而且还会造成严重的肚痛、糟糕的口气和呕吐不止。”
最早从16世纪开始,欧洲人还在艺术中使用木乃伊——他们将捣碎的木乃伊与沥青和没药混合在一起,制作成一种被称为“木乃伊棕”的颜料。当时的药剂师往往身兼两职,他们既会用木乃伊制作药材,也会用木乃伊制作颜料。“木乃伊棕”最早的使用情况可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使用这种颜料来描绘阴影、明暗对比和人体的肤色。
尽管艺术史学者很难确定哪些画家在哪些画作中使用了“木乃伊棕”,但可以确认的是,迟至19时期晚期,浪漫主义画派依然会使用这种颜料。新拉斐尔前派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 1833-1898)、劳伦斯·阿尔玛-塔德玛(Lawrence Alma-Tadema, 1836-1912)等当时的知名画家确实收藏过这种颜料。法国19世纪浪漫主义画派的典型代表欧仁·德拉克罗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以在画布上大面积描绘阴影和强烈的明暗对比闻名,有艺术史学者推测他有可能使用了“木乃伊棕”。
到18世纪,将木乃伊入药的做法已式微。学者们如今更感兴趣的是包裹住木乃伊的绷带下面藏了些什么。解剖木乃伊的活动渐成流行。第一次有记载的木乃伊解剖发生在1698年,开罗法国领事Benoît de Maillet是第一位解剖木乃伊并详细记录发现的欧洲人。随着欧洲人对木乃伊的态度发生转变,一门叫“埃及学”的学科也在酝酿之中。
从埃及学到“埃及狂热症”:帝国主义与超自然恐惧
1798年,拿破仑率军入侵埃及,与他同行的还有167位学者,他们带回的不仅是价值连城的埃及文物,而且是欧洲学界的首批埃及研究一手材料。1822年,法国历史学家、语言学家让-弗朗索瓦·商博良(Jean-François Champollion, 1790-1832)破译了埃及象形文字,掀起了西方埃及学研究的高潮。
“看那石座上刻着字句:
‘我是万王之王,奥兹曼斯迪亚斯
功业盖物,强者折服’
此外,荡然无物
废墟四周,唯余黄沙莽莽
寂寞荒凉,伸展四方”
在《奥兹曼斯迪亚斯》一诗中,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描绘了古埃及第19王朝的第三位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奥兹曼斯迪亚斯”是拉美西斯二世的希腊语名)的雕像残迹,感叹世易时移。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捕捉到了当时弥漫于英国社会的埃及热。随着英国在埃及的势力扩张——英国政府先是在1869年苏伊士运河启用后不久收购了埃及在运河项目中占有的股份,与法国共同拥有了这条运河,然后在1882年埃及民族起义爆发后和法国共同派兵前往埃及,将埃及纳为英国的保护国——大多数珍贵文物,包括方尖碑、雕像、罗塞塔石碑等战利品,都成为了大英博物馆的收藏。英国报纸上不断刊载读者来信,许多人宣称大英帝国有责任尽可能地收集古埃及遗物和木乃伊。
与此同时,欧洲考古学家不断在埃及取得重大成果。截至1880年代,拉姆西斯二世、阿哈摩斯一世、图特摩斯三世的木乃伊均已被发现,关于他们的研究在欧洲和北美吸引了广泛关注,推动了西方的“埃及狂热症”(Egyptomania)。公众对能将人体长久防腐的木乃伊制作技术尤其着迷,塞提一世的木乃伊在1881年出土时,保存状态之良好令人惊叹,这位生活在3000年前的法老看起来像仅仅只是睡着了一般。
木乃伊解剖活动因此顺理成章变得空前受欢迎。整个19世纪,木乃伊解剖在英国是一项非常受欢迎的公共活动。开启这一潮流的是外科医生、古文物收藏家托马斯·佩蒂格鲁(Thomas Pettigrew, 1791-1865)。他在1830年代开展过多次公共木乃伊解剖活动,观众们半痴迷半目瞪口呆地看着绷带被层层解下,露出干瘪却依然保持人体形态的木乃伊。尽管佩蒂格鲁的实践有“公共奇观”的面向,但也的确推动了埃及学学科的发展。1834年,佩蒂格鲁出版了一部关于木乃伊的论文集《埃及木乃伊的历史》(History of Egyptian Mummies),成为了埃及学的开山之作之一,他也因对木乃伊研究的杰出贡献获得了“木乃伊佩蒂格鲁”(“Mummy” Pettigrew)称号。
在学界如火如荼进行埃及学研究的同时,时尚、装饰艺术、纪念性建筑亦出现了一股“埃及风”。女性丧礼首饰开始出现方尖碑、圣甲虫的元素;1920年代的西方摩登女郎(flapper)则热衷于剪埃及艳后式的齐刘海波波头、穿古埃及风格的长袍、戴古埃及护身符形状的珠宝。陵墓、墓园大门甚至整座墓园都开始采用古埃及的建筑和装饰风格,其中最有名的是伦敦海格特公墓(Highgate Cemetery),公墓西园内最有埃及风格的部分就是建于1839-1842年的埃及大道(Egyptian Avenue)和黎巴嫩圆环(Circle of Lebanon)。几乎从落成伊始,它就成为了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以其超然的、脱离俗世的异域氛围吸引游客到访。
埃及狂热症随着1922年国王谷图坦卡蒙之墓的发现而进入高潮。图坦卡蒙本是历史上寂寂无名的法老,9岁即位,18岁去世,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值得一书的成就,然而他的发现却出乎意料地调动起人们的注意和想象。卡那封伯爵乔治·爱德华·斯坦霍普·莫利纽克斯·赫伯特(George Edward Stanhope Molyneux Herbert, 1866-1923)赞助了英国考古学家霍华德·卡特(Howard Carter, 1874-1939)的图坦卡蒙陵墓发掘工作,但他在陵墓发掘次年意外死亡,之后数年间,与挖掘此墓相关的人相继死亡和自杀。西方媒体大肆报道这一事件,关于“法老的诅咒”的流言流传开来,一些人宣称蚀刻在墓上的铭文是在警告凡是侵扰法老陵墓的人都会遭到惩罚。
“法老的诅咒”实际上是一个悠久的话题。早在16世纪(即木乃伊黑市交易最猖獗的年代),关于“木乃伊会招致不幸”之类的故事就层出不穷。而这一文化母题亦随着流行文化的发展延续到了21世纪,比如环球影业先是在1999年翻拍了电影史上首部木乃伊主题电影《木乃伊》(这部于1932年推出的影片同样是环球影业的作品),然后于2001年推出续集《木乃伊归来》,这两部电影都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此后出现在观众视野中的几乎所有木乃伊主题电影都有着类似的叙事结构:考古学家/冒险家发现了木乃伊,木乃伊复活后开展复仇行动。在美国历史学家罗纳德·H.弗里茨(Ronald H. Pritze)看来,“埃及狂热症”实际上与埃及学的研究事实毫无关系,木乃伊和“法老的诅咒”能够一直引起人们的兴趣,很大程度上来自西方对帝国主义的愧疚感,而不是出于对超自然之力的恐惧。
1972-1981年,“图坦卡蒙的宝藏”在西方国家展开巡展,包括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在内的众多重磅文物参展,成为现代博物馆历史上首个轰动性的巡展。1976年,该展巡至美国华盛顿市,吸引了超过83.5万观众,这一数字甚至超过了当时华盛顿市的人口,博物馆每周纪念品销售额超过10万美元。与此同时,电视特别节目不断报道展览的情况,向观众展示文物的特写。
直至今日,古埃及和它所包含的一切文化意象毋庸置疑已经深深融入了我们对埃及的认知之中,考古研究和神话传说的分量不分伯仲。这是埃及当局愿意以重金打造“黄金游行”的原因,此举不仅是为重振因2011年内乱和去年新冠疫情遭遇重创的旅游业,也是将古埃及仪式性、象征性重现,为当下政权建立与过去的连续性,形成一个“被发明的传统”——尽管在漫长的埃及历史上,法老和象形文字的世界早已遥不可及,埃及已受到整个东地中海和近东世界的文化影响,在某些时期甚至受到后者的统治,包括亚述人、波斯人、马其顿-希腊人和罗马人。正如英国埃及学学者加里·J.肖(Garry J. Shaw)所说:
“它现在已经被世界各地的人接受,并且被改造以服务于想象者脑海中的任何目的。在这样的古埃及认知语境下,古埃及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地方,在这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埃及与被定义为过去所发生的事件的那种历史脱离开来,变成了一个与今天的物理和限制无关的自己独有的世界。“
参考资料:
【英】加里·J.肖.《埃及神话》.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0.
【西】胡里奥·克雷斯波·麦克伦南.《欧洲:欧洲文明如何塑造现代世界》.中信出版集团.2020.
【英】埃里克·霍布斯保姆.《传统的发明》.译林出版社.2020.
"Egypt Mummies Pass through Cairo in Ancient Rulers’ parade” BBC
https://www.bbc.com/news/world-middle-east-56508475
"Egypt: 22 Mummies Move to New Museum in Grand Parade” Al Jazeera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1/4/3/majestic-cairo-parade-as-egyptian-mummies-move-museum
“Why Are We So Fascinated by Ancient Egypt?” 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
“What Explains Our Obsession with Ancient Egypt?” Th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16/12/02/books/review/egyptomania-ronald-fritze.html
“Why We Love (And Fear) Mummies” The Conversation
https://theconversation.com/why-we-love-and-fear-mummies-79532
"Victorian Egyptomania: How a 19th Century Fetish for Pharaohs Turned Seriously Spooky” History Answers
"Europe's Morbid ‘Mummy Craze' Has Been an Obsession for Centuries” National Geographic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