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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潘文捷 黄月
“我从小看鲁迅的书,鲁迅的书中充满了对旧社会不公平的抨击,概括起来大概是这几件事:一是对奴隶、农奴和无产阶级的不公平;二是对女性的不公平;三是对少数民族的不公正;四是对边缘人群的不公正;再有一个就是对动物的不平等。”在《不流血的革命:素食主义文化史》新书发布会“素食:当下的价值与饮食的伦理”对谈活动现场,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哲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伦理学专家邱仁宗回忆起自己少时读书的经历,他谈到,如今人们工资提高了、住房改善了,但我们却闭上眼睛,对上述事实安然处之,这一点令人担忧。在上述议题中,对动物的不平等更为隐蔽。近年来,将动物保护视为诉求之一的素食理念日渐兴起,而人们对素食的了解依然有限。
除了保护动物,气候变化、全球贫富差距拉大、粮食浪费等,都是一些人选择不吃肉或者少吃肉的原因。《不流血的革命》一书讲述的正是素食主义观念的演变历程。在活动现场,邱仁宗、中科院动物所·国家动物博物馆副馆长张劲硕,《三联生活周刊》前副主编、作家苗炜以及素食星球创始人张思探讨了今天人们选择素食的原因,也讨论了素食主义缘何受到争议。
为何选择素食?
英文中素食者“Vegetarian”一词最早于1847年在英国素食协会的成立典礼上被正式提出。国际素食者联合会(IVU)将素食主义定义为“不食用肉、家禽、鱼及它们的副产品,食用或不食用奶制品和蛋”的习惯,常见的素食形式有完全素食者(Vegan)、偶尔会吃肉的半素食者(Semi-vegetarian)以及不拒绝奶蛋制品的蛋奶素者(Ovo-Lacto vegetarian)等。其中,完全素食者通常也不吃蜂蜜,不穿动物制品(如真皮、羊毛等)。
人们为何依赖肉食?这一定程度上同营养学中声称的“人体应摄入足量蛋白质”有关,而肉蛋奶等动物性蛋白则被认为是人体所需蛋白质的主要来源。美国责任医药内科医生委员会(PCRM)发布报告称,19世纪初,美国人被告知每天应食用超过100克蛋白质。但问题是,如今美国人蛋白质摄取量已超过自身需要的两倍。过量蛋白质容易引起骨质疏松、肾脏疾病甚至癌症,而植物性蛋白被认为是除提供人体所需的足够的蛋白质外品质更优的选择。
活动现场,张劲硕提出,近年来相关动物研究成果表明,肉食并非人类消化系统能够在无任何压力负担下完全吸收的主要食物。灵长目下的动物大多是杂食性动物,比如猴子和人,大猩猩却是纯正的食草动物,它的食物主要以植物的果实、树叶和树枝为主。以杂食为主的人也不像完全的肉食动物能够负担大量肉类食物的摄入与消化,所以“顿顿吃肉”会让人觉得油腻且没有食欲。也有一批人类学家提出,因为原始人仰赖采集更甚于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狩猎所得,所以人类的祖先最初是素食者。
功利主义伦理学也站在了不吃肉的一方。伦理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在其著作《实践伦理学》中谈到,素食主义基于“利益平等考虑”这一基本伦理原则,其本质在于,被平等考虑的利益不因是谁的利益而有所不同。他曾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专访时进一步解释说:“如果一个动物和人类受到同样程度的痛苦,那么要进行同等的考量。比较难的是判断动物是否受到了和人类一样程度的痛苦。但是整体而言,动物遭受的苦难太多了,人类维持生存其实不需要让那么多动物受苦。”而就这一点,邱仁宗同样认为,动物也有感情、有责任意识,“它们与人没有本质差别,只有程度差异。”
从动物保护角度,张劲硕谈到,回溯人类发展史,人类为维持自身生存、满足自我需求而对其他物种造成的伤害有时甚至是毁灭性的。“1600年东印度公司成立,是历史上规范化、专业化殖民的开端,然而同年也是考察野生动物灭绝的关键之年,此后统计的生物灭绝往往与人类行为有关。如果完全的素食难以坚持,起码应该做到不吃野生动物。”
人们虽然常常在日常生活中对流浪动物心生怜悯,却在餐桌上无意识地大快朵颐。苗炜认为,现代化技术的发展使得呈现在餐桌上的荤类菜品同其背后的动物宰杀与制作过程相隔离。屠宰场远离餐厅,后厨同餐饮区分隔,而超市销售的肉类成品通常经过洁净处理,将血迹清洗干净并以块状或片状整齐陈列在保鲜货架上,甚而在货架旁摆放猪牛羊等的卡通公仔,尽量让消费者避免回想起它们本来的样子。除此以外,《肉类的性政治》(The Sexual Politics of Meat)一书作者卡罗尔·J·亚当斯(Carol J.Adams)也曾提到,我们使用的词汇也保护我们免受食肉的道德后果——我们吃的是牛肉(beef)而不是牛(cows),吃猪肉(pork)而不是猪(pig)。但如果我们直接面对被宰杀的动物,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2005年,纪录片《地球公民》播出,将镜头直接对准人类大规模屠杀与虐待动物的真实场景,荧幕前观众受到的视觉冲击可想而知。当日活动现场的一名素食者表示,自己是在看了这部纪录片之后“再也吃不下去肉了”。
素食主义理念为何饱受争议?
在《素食主义在环境保护中的道德反思》一文中,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的罗华莉提出,素食指的是一种低碳、环保的生活方式;而素食主义则关系到我们如何与他者相联系,如何定义我们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乃至于对待整个地球生态与环境的态度。相较于传统观念所认为的素食受到宗教等因素影响,近年来兴起的素食主义更多是基于健康因素、保护动物以及对生存环境的关爱等非宗教原因。
素食作为一种个体生活方式选择无可厚非,然而在现实中,素食主义者在向他人介绍素食生活的相关理念时却常常遇到阻力。在活动现场,张思谈到自己想要为坚持素食生活方式的人建立一个交流沟通的平台,借此宣传这一生活理念,但也常常不被理解。
对此,苗炜认为,食肉在一定程度上与男性气质和社会地位有一定关联,肉类比植物更难获得,因而具有更多的符号意义。人们很难克服美食本身负载的对于理想生活状态的向往——对于一部分人,吃肉意味着谋杀;对于另外一些人,买不起肉的生活更加难过。英国哲学家玛丽·米奇利(Mary Midgley)曾表示,肉食标示成功与富足。在多种文化中,人们都认为能享用足够的肉且能够和他人分享的人占有了足量财富,并能维系其社会地位。
在《深层素食主义》中,迈克尔·艾伦·福克斯(Michael Allen Fox)提出,直到相当晚近,人类学推论和一般看法里普遍存在着“人是狩猎者”的形象,这就将人类的侵略性、好战等提升为一种永恒不变的本质。他在书中援引人类学家尼克·费迪斯的观点,该观点提出,以动物为食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人类有能力征服并控制非人类世界的例证,对人类所拥有的支配权的自信推动了食肉合法化,而后者也反过来强化了人类自身的优越感。此外,在史前时代,狩猎往往由部落中的男性承担,“大口吃肉”既是男性气质的象征,亦是力量的符号。福克斯认为,摆脱男性中心的饮食模式,这样人类就不必通过对有知觉的动物造成痛苦来建立对自我的认同感。
除肉类食物本身的象征意味在人们心中留有根深蒂固的影响以外,苗炜认为,素食主义者之所以不被理解,部分原因还在于其在宣扬自己的生活理念时有意无意间让听者感受到了某种道德负疚感。对于食品的选择上升到了动物保护、生态维系,甚而是社会公正的层面,从而激发起了被劝说的食肉者内心的反感。
吃肉和不吃肉之间,是否有一种折衷的答案?2014年,“弹性素食主义者”(Flexitarian)被收入《牛津英语词典》,主要指的是纯素主义者或偶尔吃肉或鱼的素食主义者。伴随着这一词条的收入,一种更为平和的素食理念日益流行。彼得·辛格曾为开始尝试素食的人提出了以下几点建议,一是做素食者绝非是一种象征性的姿态;二是素食的界限必须由每个人自己来定。张思谈到:每个人还是要回到人和人之间,尊重、接纳和等待这个世界。“以前我会跟我的先生辩论,但现在我没有那么多辩论的欲望了,我也接纳他依然吃肉,接纳他会买香肠偷偷放在家里,但是我会更关爱他,去给他做更好吃的素食。”
参考资料:
- 彼得·辛格著:《实践伦理学》.刘莘译.北京:东方出版社, 2005.
- 罗宾斯等著:《素食有理》.张宇晖等译.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
- 迈克尔·艾伦·福克斯著:《深层素食主义》.王瑞香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5.
- 罗华莉.素食主义在环境保护中的道德反思[J].北京林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1(01):49-53.
- 《为何人们讨厌纯素食主义者?》.利维坦(自媒体).澎湃·湃客.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5410040. 2020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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