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小北
为了了解哄睡这个行业的真相，我在淘宝花了200块，和一位名叫“安遥”的哄睡师聊了聊。
这是一次采访，也是一次按时计酬的服务。我把安遥视为采访对象，而安遥则把我视为客户。对他们来说，哄睡作为一个行业名词或许并不确切，也不具有特别高尚的意义。我以为，他们会在人们失眠或抑郁时予以温暖，但作为一个服务者，他们更多时候需要应对的，是抑郁者从声音中传递的负面情绪。应客户要求，扮演各种人设，从情感咨询到游戏陪玩，各种陪伴服务无所不能。“作为服务者来说，工作上受气太正常了。”
多年的线上陪伴（服务），也让“安遥们”具有极强的掌控力，可以调动各种技巧来左右对方的情绪：开玩笑、扮演霸总小奶狗、编造关于自己的迷人故事、使用暧昧语气拉近关系……
下面记录的聊天内容，尽量保留了对话原文，其中既有安遥自己的职业经历、他对哄睡这一职业的理解和怀疑，也有他的表演和他的戏谑。
采访开始的前两分钟，安遥开了变声器，通过微信电话传过来的，是空灵可爱的少年音，尾音带勾子，断句顿感明显，让人脑补16、17岁的可爱少年。但这种声音在我听来非常失真，我请他关掉变声器，此后声音变得庸常，但真实多了。
他提到自己也看过各种报道哄睡的新闻。“我这么跟你说，我做这个行业5年了，那些文章里80%的内容都是扯淡。”
以下是聊天实录：
Q：你现在25岁，从业5年，是大学没毕业就在做哄睡师吗？
A：我已经毕业了。你多大了，我也想互相了解一下。
Q：（说了基本信息）
A：有男朋友了么？
Q：没有。
A：（笑），那你从现在开始有了。
Q：（沉默良久）
A：准确地说，我在19岁就进入这个行业了。之前我什么工作都做过，因为可能下学（原词，应指不再读书）比较早。19岁那年我还没下学，在寒暑假就会做很多工作。你能想到的50%的工作我都做过了，比如干过建筑队，还去餐厅给人端过盘子。
当时我属于半工半读状态，在学校的时间很少。我告诉家里人，我要出去闯一闯，搞点东西。我跟我爸的关系不是很好，我妈给我拿了2000块钱，我就出来了。我什么事都做过，只要不违法。我真的睡过公园，也体验过一天吃两个馒头的那种状态。后来就去找一些比较持久性的工作，做一些销售，慢慢存了点钱。其实钱数目不大，甚至都不到2万块。
我当时没想到哄睡行业，只是我在出租屋里，睡醒之后，有一种孤独感爆棚的感觉。没人陪着你，但又特别想找人聊天，打破当时的寂静。但我不知道该跟谁聊天。如果我跟爸妈说，会怕他们担心，就算说没事他们也会多想；如果和朋友聊天，感觉又有点矫情。那就和陌生人聊天吧，但陌生人凭什么和你聊天？——你付费，他就和你聊天呗。
（双手击掌）哈，此职业由此产生。我就想，我去哪里开一个平台？我就去了淘宝，等发展起来我才知道，哄睡原来是一个行业，有一个圈子。后来我也了解到一些经营套路。
我人生接到的第一个订单，是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我跟她聊天破冰，她提了一个让人非常无奈的要求，她说，你会不会娇喘？我说我不会。她说，要是不会我就给你差评。我想了想，就从了。
当然这是一个小插曲，后来我接到很多的订单，也接触到了很多的故事。
比如一个姑娘喜欢上了一个男的，男的也特别喜欢她，但男的结婚了。姑娘放不下他，就来询问我的建议。我劝她不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对吧？但姑娘做起来没那么容易，她说她离不开那男的，一直和男的在联系，后来男的就离婚了。离婚之后，他们俩天天很高兴地在一起，但后来因为一些公司的事，男的说，权宜之计，要和原配复婚。
姑娘当然非常不开心。我跟她说，他说这是权宜之计，你信么？现在这种生活，你开心么？姑娘说，我不知道我开不开心。我说，其实你真的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我始终说不出来她是个小三这种话来，说到底她是客户，客户就是上帝。
我还遇到过抑郁症的患者，坐在17楼的阳台上给我打电话。他说，我打完这个电话就要跳楼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觉得生活没有希望。这种时候我知道普通的劝阻是没有用的，你跟他说生活很美好、明天很美好，这种话太苍白了，甚至有点恶心。他的心理医生肯定和他说了很多这样的话，但他体会不到这种美好。
我怎么把他挽留下来？我就告诉他，我做个小本生意也不容易，如果你死了，警察会查到我的头上。他说，我会把你微信删了。我说，你把我微信删了，人家也会查你最后一笔资金的流向，好，流到我这里来了，那我就脱不了干系。他后来从阳台上慢慢下来了。
后来生意慢慢做起来，我察觉到了淘宝对这个事有管控，打算建立自己的品牌，于是我成立了文化传媒公司，有公众号、网易云的电台和公会，慢慢做到今天这样。
Q：你最开始是因为夜晚醒来太孤单而做哄睡，到现在还会感受到孤单么？自己的状态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A：其实，这个行业对我自身的影响很大。因为你的客户来自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做一个哄睡师，接触到的都是负面的东西，我经常会听到一些毁三观的事情，有些也特别影响我的心情。但没办法，我们必须得在最快的时间里调整，不能把这种情绪带给下一个客户。
Q：你一般会怎么调整？
A：我一般会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自己一个人待一下。
Q：有抑郁症的患者来找你们哄睡么？
A：有。抑郁症患者看起来都很正常，甚至还有点乐观，给人的感觉很阳光，是不是？但我们跟抑郁症患者沟通，真的是特别要命。像我们，是他花了钱、可信任、又是陌生人，他会毫无顾忌地把他的情绪扔给你。他们聊天时特别喜怒无常，一上来就怼你，而且说的话都很难听。
这时候我们需要尽力安抚他的情绪，他会用很冲很硬的语气跟你讲他遇到的不好的事情，讲一些世间不美好的证明。
Q：这种上来就被人骂的感觉，很难熬吧？
A：难熬，但我得活着，我得赚钱。
Q：成立公司后，除了哄睡还做些什么？
A：陪伴类的都做。比如你可以找个小哥哥或者小姐姐6:50叫你起床，这样你也不用听冰冷的闹钟声；比如你要考研，列了个复习计划，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达成，我们就提供监督服务，每天每个月看任务有没有达标。还有游戏陪玩等等。
我们还有个情感咨询的项目，亲情、友情、爱情这些情感上遇到的问题都可以来付费咨询；还有疗愈的项目，比如失恋了不开心我们安慰，工作了不开心，我们跟着你一起骂老板。还有一种代追服务，就是你喜欢一个小哥哥或者小姐姐，我跟你讲用什么方法可以追到他。当然，都是正常手段。
Q：一般都是什么人会来做哄睡师？
A：男人和女人。（开了一个很冷的玩笑，又开始贫嘴）
不要那么冷淡呀，我也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呀～
Q：（不说话）
A：（沉默片刻后，恢复正常语气）大部分人不缺钱谁来干哄睡呢，因为作为服务者来说，工作上受气太正常了，而且我们店铺的规则还很森严。
Q：是什么样的店铺规则？
A：比如你不能接受本人私下给你的任何一分钱，比如你不能和客人聊黄色，比如你一定要在多少时间内破冰，不能让对方觉得你在干聊。
Q：那你们平时忙么？高峰时候怎么办？
A：忙，平均每个人会接几单，忙的时候一个人的回复消息基本都成模版了。不是打电话的那种，文字消息或者语音信息，都是照着模板来。
Q：会有人对你们有人设类型么？
A：有，而且有很奇怪的人设类型，霸总小奶狗都是基础配置了。有些要《亮剑》里的李云龙的人设，有些要岳云鹏的人设。我们要是接到这种，就把头像换一换，按他们的语气说话，“岳云鹏”给他们讲个相声。
Q：你会给自己立人设么？
A：我不接受任何人设，OK？（语气变得极其强烈）
Q：有高学历的人来做哄睡师么？
A：有，但高学历的人凤毛麟角。我们这里有个哄睡师以前是市状元，但我和他沟通少，和他说话总感觉被降维打击，有交流障碍。而且我觉得他的情商不是很高。真正情商高的人是那种很接地气、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越是学历高的人，他越目空一切，觉得自己很厉害。
Q：你们的服务时间怎么算？如果下一小时单提前睡着了，或者一小时之后没有睡着，收费会发生变化么？
A：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安眠药都不能让一个人睡着，更何况我们？所以我们也是跟客户讲，我们不保证你一定能睡着，但我们会尽全力服务好我们该服务的。如果30分钟你睡着了，那我就把我这边静音，不吵到你，等到点就结束。要是聊得开心，也不会再收费。一般我们会听他呼吸，等5分钟确实没动静了，我就会挂掉。
Q：会有人持续点一个哄睡师，后来产生感情的么？
A：当然有，不然你以为网恋怎么产生的？我跟你说关于爱情这一块，真正对的人，他来的时候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不分地点的，你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到时候你就是会喜欢上他。
前段时间我们家有个女客户就跟我们家一个店员奔现了，然后订婚了。那个女客户断断续续点了我们家店员一个多月，然后他们就奔现见面，跟朋友一样聊聊天，互相交流，一年多后就订婚了。
Q：是因为声音萌生的好感么？
A：是，这很正常，你知道吧。我跟你这么说，2019～2020年之间，跟我告白的人每天一个，而且天天不重复，一点都不夸张的。但对那种人，我都不敢应，因为我特别清晰地知道，我只是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给了她一个精神上的安慰，但不是真正的喜欢。所以我也不敢去辜负她们，真的不敢，而且做我们这行接触的女孩子越多，越对感情谨慎。
Q：那你怎么看行业里的那种擦边球行为。
A：男女之间聊天，有一点擦边球，这是很正常的，要不然孤男寡女你以为他们会聊出来多高档的话题，但只要不涉及太敏感、违法的事情，就都没什么。
Q：你对敏感和违法的行为的定义是什么？
A：比如你问对方要裸照，这就不行，然后如果客户有一些不正常的要求，你应该委婉的拒绝，不要和对方起正面冲突。
Q：像你第一次遇到的客户让你娇喘，你觉得算是不允许的范畴么？
A：如果放现在我肯定不会答应她啊，那时刚入行，不懂。
Q：但是客户的需求和正常聊天的需求，总归是存在冲突的，你会怎么去处理这种冲突？
A：在他购买的时间之内，他可以无法无天，只要不违法，只要不涉及敏感，他提任何需求都是可以的。
Q：有人因为你们的陪伴而变得正向一点么？
A：有，有很多。比如有些小姐姐会和朋友相处不顺，就女人之间的那些事，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你知道么。然后她相处不顺，又不知道怎么解决，比如朋友喜欢上了她的男朋友，她喜欢上了朋友的男朋友，这种事一般都比较多。
然后我们就去跟她聊开这个事，因为她就是陷入了一个情感纠结里，给她疏导开就可以了。
我那天还聊了一个小妹妹，说朋友最近不跟我一起玩了，跟另一个女生玩得好，我就特别不高兴，就友情里的那种吃醋。我就会给她想一些办法，比如你朋友喜欢什么，在意什么，你就可以从这一点下手。比如你朋友喜欢吃海底捞，你就带她去吃个海底捞，把你心里的想法告诉她。
Q：那你怎么看待哄睡这个行业？
A：我觉得这份职业存在即合理，存在就有它的市场，它更大的作用是给人们一些情感上的慰藉和帮助。然后我觉得，存在这个行业，是社会进步的体现，而且这个行业以后的发展，我觉得前途无量。
它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的市场，谁也不敢说它以后的发展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能说做好自己当下的一些服务工作，努力走好每一步，我觉得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的话，路肯定是越走越宽的，就能来日可期。
Q：那你打算在这个行业里做多久。十年？二十年？
A：没有，我再给自己三年时间，如果没有更理想的突破的话，我可能就不会再做了。
—— 完——
作者小北，永远学习进行时，抱着好奇观察大时代下的个体。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