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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觉奢华,惟觉雅淡。”
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薛宝钗的描述,短短一句话,却处处透露出古人对色彩的精微感受,其中的“蜜合色”尤其特别。有趣的是,《金瓶梅》第二十七回也提到了蜜合色——“只见潘金莲和李瓶儿家常都是白银条纱衫儿,蜜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缕金拖泥裙子”,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有言“浅黄白色曰蜜合”,可见蜜合色应当为白色略带一点黄色的间色。
像蜜合色这样独具匠心的中国传统色,在历朝历代的史籍、诗词、戏曲、古物中比比皆是。古人在定义颜色时通常取材于他们对四季风物的观察,因此用词格外风雅别致,令人耳目一新。譬如,瓷器有“霁红”“胭脂水”,玉色有“明月珰”“鸣珂”,酒色有“春碧”“翠涛”,服饰有“海天霞”“天水碧”,裁作宫人衣装,有“藕丝秋半”染于唐人裙衫……借由色彩,我们不难发现古人在衣饰、搭配、礼仪、起居等方方面面的美学智慧。
在今天,传统文化是否有可能回归日常生活,引领当代时尚?在日前举办的“重拾中国美色世界”沙龙活动中,中国传统物质文化研究者孟晖与《中国传统色》一书作者郭浩从古人描绘的传奇色彩讲起,与观众分享了他们对中国古典美学的认识。
中国古代也有时尚潮流
出版《中国传统色:故宫里的色彩美学》和《中国传统色:色彩通识100讲》两本书后,郭浩最常被问到的问题是:你写的这些颜色在古代真的存在吗?是否只在文字上存在,实际的生活当中并不存在?事实上,古人描绘的传奇色彩不仅存在,而且丰富程度远超过大众的想象。
郭浩在考据中国古代典籍中的传统色时,就注意到很多微妙的颜色。以首饰为例,郭浩介绍道,唐代女性有一种首饰叫“步摇”,唐玄宗就曾为杨贵妃特意制作过一个“紫磨金”的步摇。“紫磨金”与紫色无关,它指的是金里面最上乘的一种。除了步摇之外,中国古代也曾流行过各种各样的宝石,其中就包括人们熟知的绿宝石之王“祖母绿”。
祖母绿的命名原本来自古波斯语“zumurud”的译音,据史料记载,元代时祖母绿就已传入中国,因名贵稀有和外表迷人艳丽的绿色深受王公贵族的喜爱。今天,中国人通常不会将祖母绿看做是本土的产物,但郭浩认为,如果从命名的角度出发,祖母绿也有十分中国的一面。元代时,古人将祖母绿称为“助木剌”,再后来管它叫“锁目绿”,形容这种绿色迷人到可以“锁”住人的眼睛。再往后,祖母绿的名字就更有趣了,清代人们管它叫“子母绿”,据说女人生产的时候,手里但凡攥着一块祖母绿,必然是顺产。因此,认真讲究起来,祖母绿从元代发展至今,也可以算是一种中国传统色。
另一些中国传统色则与古人的着装有关,比如“郁金裙”“石榴裙”都是以特殊颜色为标志的服装款式。郭浩介绍道,“郁金”属于黄色系,但这种黄色里面透着点红色,因为它模仿了太阳照在大地上的颜色。从工艺上讲,郁金并不是用郁金香染出来的,而是用姜黄来染。历史上,穿黄裙的往往是舞女,因此唐诗中描绘跳舞的场合多有提及郁金裙。杨贵妃或许是郁金裙最著名的代言人,在当时,穿黄裙还是一种比较新锐的打扮,史书提及杨贵妃穿黄裙也暗示了她“有一点出众,有一点妖艳,有一点不正”。但以今天的观念看,郭浩认为,杨贵妃穿郁金裙实际上引领了一种潮流。
孟晖也发现古人的服装款式变化多样,曾有外国汉学家说中国古代没有时尚,这在她看来是完全错误的。“历朝历代都有(时尚),只是不像今天的时尚工业,每年有新发布,它是一个自然变化。但是古人基本上也是几十年一变,甚至二三十年一变。”孟晖说。其中,唐代的时尚潮流变化尤其丰富,由于唐代是写实艺术的高峰,留下来的图像很多。目前中国国家博物馆正在举办的“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就呈现了唐代服装的变化——前期比较苗条,到后来越来越飘荡。
最近,郭浩正在研究如何将古人描绘的传统色还原出来。他发现,有些人们以为很明确的颜色,在古代却有微妙的变化。“月白色”就是这样的例子,简单来说,月白色就是月光映照在白色物体上呈现出的颜色。但一位景德镇制瓷的师傅告诉郭浩,他们在制作月白色的瓷器时,对这个颜色没有统一的标准,两件看起来完全不同色的瓷器可能都属于月白色。后来郭浩才了解到,月白色在清代经历了一个持续的变化过程。康熙年间,月白色的衣服是一种很浅的蓝色,但仍归在白色系里,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到了道光至光绪年间,月白色已经变成了明显的蓝色,这可能跟时代的审美和染色的工艺都有关系。
美的本质就是“在世间的愉悦感”
孟晖在近日出版的《美人图》一书中探讨了中国古代女性的生活日常与美学创造,从斗妍、情寄、佳节、红妆、服饰、起居和雅趣七个方面,细致地解读了古代女性如何营造美的氛围,打造美的风仪。在她看来,“美是塑造的。”无论在今天还是古代,男人还是女人,一个人的美感都不仅来自天生的条件,而是靠后天的设计,古人在审美上的巧思更是从外貌和服饰延展到了日常生活中。孟晖印象最深刻的是古人过节的方式。古代没有星期制,因此是靠节日和节气让大家形成一种生活节奏。如今,人们提到过节总是离不开“吃”,例如端午节吃粽子、元宵节吃元宵等,但对于古人而言,吃食只是节俗内容中的一部分,他们还有丰富的节日活动,会设计与节日主题有关的图案,并应用到服饰之中。
孟晖注意到,古代阴历十月是皇帝颁年历的时间,各个阶层都要准备明年的年历,所以明清时代新年历出来的这一天,大家都要穿戴与年历有关的首饰或衣服。当时的人们便想到以荔枝作为吉祥物(历、荔同音)佩戴,同时也表达了“立誓”之意(立、荔同音)。类似的情况还有冬至,这一天人们都要穿戴“绵羊太子”——一个小男孩骑着绵羊的形象,因为从此以后“阳生”(谐音),日子越来越长。除此之外,古人在春节要佩戴“洪福齐天”,上元节要看灯,所以要戴小灯球,端午节要戴避五毒的,七夕要穿鹊桥服装……这样一年下来,每个节日都很热闹。
孟晖认为,今天的人们之所以觉得过节无趣,就是因为丢掉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丰富、细腻的内容。从另一个角度看,中国古人对细节的注重也营造了一种奢侈的生活。譬如,赏花在古代就是一种非常奢侈的传统。元曲里曾提到人们在船上赏菊,会把整艘船里里外外全部插满菊花枝,称之为“菊舟”。明代时期,素馨花由于香气浓烈又带有清寒的韵味格外受人喜爱,作为制香中心的广州就种植了大面积的素馨花田。到了七夕的时候,整个广州仿佛是一个素馨花的花城,家家户户皆挂素馨花灯,未婚少女们多乘素馨花艇纵游,船体覆以雪白的花络。在孟晖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洁白的夜色的城市”,可惜的是,素馨花业后来在广州日益萎缩,赏花的传统也就此画上句号。
郭浩也从古人的生活中体会到美的本质,那就是“在世间的愉悦感”。在他看来,无论是对色彩的命名,还是节日习俗中的仪式感,古人在生活中都追求“讲究”和“懂美”。他印象最深的一个传统是宋代的“簪花”,那时,男人每到一个季节都要在头上佩戴应季的簪花,还要斗簪花的品种,连宰相大官也不例外。很多有名的牡丹花色就是在斗花过程中产生的,比如“欧碧”指的是欧家培养出来的绿牡丹,类似的还有“魏红”“魏紫”“姚黄”等,均出自名门望族,各有千秋。古人的乐趣不止如此,除了种牡丹、比牡丹,他们还要写牡丹花谱。欧阳修、陆游等人都是写牡丹花谱的名家,郭浩由此感叹道:“我们现在看这些人写的诗和文都很美,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一直沉浸在美的环境里,才达到这样一种生活趣味?我们今天把这些都去掉,那就麻烦了。”
实际上,让传统文化回归当下正是如今很多文化研究者、文创和服饰设计师追求的方向。当人们提到传统色,比如“海天霞”或者“雨过天青”时,往往会联想到那些仙气飘飘或者古朴大气、雍容华贵的汉服服装,却没办法和时下流行的休闲风、运动风服饰联系起来。在活动现场,有观众针对这一点提出质疑:我们是否有可能将传统色用于日常服饰,引领新时尚?
对此,郭浩和孟晖都持以乐观的态度。郭浩表示,他在刚开始做《中国传统色》时,完全没想到会获得当代的呼应,但出乎意料的是,很快就有文具厂尝试将书中的传统色做成文具,比如让小孩子用“海天霞”的颜色来画画。此外,汉服在近两年的流行也让很多传统色开始进入人们的日常,有人甚至会在淘宝上专门搜索“暮山紫”的衣服。可以想象,接下来就是服装品牌和厂商改良汉服,让汉服日常化。“就像现在大家说起莫兰迪色、马卡龙色,可能到时候你觉得说海天霞也很顺口——我的衣服就是海天霞颜色的,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久,我有信心。”郭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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