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苏联文学经典《日瓦戈医生》的作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列·帕斯捷尔纳克是二十世纪文学大家,他写作小说也创作诗歌,他的《日瓦戈医生》被认为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其中的女主人公“拉拉”在现实中亦有原型,那就是奥莉嘉·伊文斯卡娅。
伊文斯卡娅是苏联著名文学期刊《新世界》的编辑、译者,她自小就崇拜身为诗人的帕斯捷尔纳克。1946年,二人在《新世界》编辑部初次相遇,被彼此深深吸引。相遇前夕,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被禁止出版,无法同读者交流,他需要勃发新的感情,需要一种“清晰而幸福”的个人印记,伊文斯卡娅的出现无疑给他带来了生机。很快,二人坠入爱河,尽管那时的帕斯捷尔纳克已处在第二段婚姻中。
1946年,帕斯捷尔纳克写下诗作《烛光幽幽》(即《冬夜》)。其中蕴含的情绪是,在严峻世界的暴风雪中,爱情的火焰忽明忽暗,必定熄灭,只能隐藏起来。《烛光幽幽》也是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最初的书名之一。1956年,小说即将完成,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经历了一连串艰难的考验。《日瓦戈医生》在意大利首次出版,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却触发了时局敏感的神经,两人也被卷入到无尽的风波之中。伊文斯卡娅曾两次被捕,第二次她与女儿伊琳娜一起被关进监狱,直到1964年才被释放。后来两人分别创作了关于帕斯捷尔纳克的回忆录《时间的俘虏》和《波塔波夫巷的传说》。
在回忆录中,伊文斯卡娅讲述了他们之间的爱如何诞生于一次偶然的相逢,这对爱人共同经历了多少考验,又怎样英勇地抵抗严峻的岁月。她是帕斯捷尔纳克的人生伴侣、难能可贵的读者、缪斯、“厄革里亚”(希腊语“激励者”)。正如《日瓦戈医生》中的“拉拉”一样,她拥有美貌,钟情于诗,披着凌乱的金色发辫,向人和命运敞开胸怀。在那些几近赤贫、“危在旦夕”的日子里,两人都从事诗歌翻译,在诗中寻找着榜样和支撑。伊文斯卡娅也是帕斯捷尔纳克晚期抒情诗的书写对象——诗篇《别离》《会面》《秋》《八月》《童话》《无题》等都由这段爱情引发。
今日是帕斯捷尔纳克的逝世纪念日,值此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日前出版的《和帕斯捷尔纳克在一起的岁月:时间的俘虏》一书中选取部分章节,重温他与伊文斯卡娅从相识到相爱的那段时光。
《时间的俘虏》(节选)
文 | 奥莉嘉·伊文斯卡娅 译 | 李莎
01 普希金广场
一九四六年十月,《新世界》杂志编辑部从《消息报》大楼四层搬到了普希金广场一角。就在我们的新址,如今被我们当作大厅的位置,年轻的普希金曾在那儿翩然起舞。
编辑部的秘书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皮杜布娜娅送了我一张帕斯捷尔纳克朗诵晚会的票,朗诵晚会在历史博物馆的图书馆举行,在那里他将朗诵自己的翻译作品。我从战前的岁月到如今从未见过帕斯捷尔纳克。还记得那晚,我半夜回到家,对不得不给我开门而气恼的母亲说:“我现在和神交谈过了,别烦我!”
她挥了下手去睡觉了。我只得独自回忆消化这个图书馆朗诵之夜。
这大概是第一次,我近距离看到帕斯捷尔纳克。
过了些日子,帕斯捷尔纳克开始经常来我们的编辑部。从编辑部的地毯通道上走进我的人生的他,表现出来些许野蛮的、非常规的、具体的雕塑性——这座雕塑出自某位天才之手,他明显不知道规则和尺度。这位天才的刻刀下出现了一个没有任何民族性的人,剑眉下一双明亮微斜的眼睛,这个人,他游走在整个世界的风景中。
当时我站在窗前,和娜塔莎正准备去吃午餐。
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轻佻地伸出准备好被亲吻的手,说道: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现在我给您介绍一位您的狂热倾慕者。”
他就这样站到了我窗边的小桌旁——那个世界上最丰富的人,那个以云朵星星和风的名义言说,那个能找到如此公允的词形容男人的激情和女人的软弱的人。
外面下着冰冷刺骨的十月小雪。我裹着自己战前买的松鼠皮大衣。房间里很冷。
鲍·列在我面前躬下身,询问,我有他什么书。我回答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我只有他一本书。
他很惊讶:
“那我给你弄几本,虽然书大部分都散掉了。我现在主要从事翻译工作,自己几乎不写诗了。在译莎士比亚。您知道吗,我在构思一部散文体小说,但尚不知晓,会写成什么样子。想在那个您已经不记得的老莫斯科徘徊一番,想谈一谈艺术,认真想想。”
哦,我记得,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
“真有趣,没想到我现在还有倾慕者。”
预感确实是存在的,而且不只是预知某些巨大的变化——我当时只是被某种预感,被我的神那洞穿我的眼神所惊慑。
这是一种如此严苛,如此审慎,如此男性化的目光。这种目光绝不可能出错:向我走来一个人,这个我惟一必需的人,现在正是这个人,实际上,已经是我的了。地震般的奇迹。
我带着巨大的恐慌回到家。
家里有妈妈和孩子们:七岁的伊拉奇卡和胖乎乎的小卷毛米佳。背后已承受过多少恐惧:伊拉的父亲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叶梅利亚诺夫的自杀,我第二任丈夫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维纳格拉德在医院死在我怀里。
还有妈妈突如其来的三年牢狱之灾。还有几次痴恋和失望。
而所有这些苦痛,或许都是为了让这世界上惟一重要的、不可违背的事物,显得更加明亮:这从遥远的十六岁向我走来的,真实有生命的魔法师。
02 不知所措的神
回到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的四六年。与神相遇后的第二天,我比平常晚一些回到我们的红色房间,因为去开编辑行业会议。季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皮杜布娜娅,坐在入口处的秘书椅上,对我说:
“您的倾慕者来过了,瞧,那是他给您带来的。”
桌上放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里面有五本薄薄的诗集和译文集。
随后一切发展如狂风骤雨。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而我,下意识地害怕与他见面或者交谈,幸福感也逐渐衰退,我常迟疑地说“今天我很忙”。但几乎每天,在工作快结束时,他都会亲自出现在编辑部,我们常常步行穿过一条条小巷,林荫路,穿过广场,送我回波塔波夫胡同。
“我把这个广场送给你吧,想要吗?”“想要。”
有天他打电话到编辑部:
“您能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吗,或者比如邻居的,我不只想在白天给您打电话,晚上也想。”
我只好把奥莉嘉·尼古拉耶夫娜·沃尔科瓦娅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她住在我们楼下。以前我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
就这样,晚上时常会传来敲击暖气水管的声音——我明白,这是楼下的奥莉嘉·尼古拉耶夫娜叫我去听电话。
鲍·列从某些彼岸的、非此世的话题开始自己永无止境的交谈。有些狡黠地,他总装作无意间提起:“别看我其貌不扬,我可多次成为女性流泪的原因。”
结果他现在再次重温起那段不得不靠为某个В小姐补课赚点小钱的往事。我的某些地方让他想起自己的初恋。
“我不想你将来为我哭泣。但我们的相遇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不是徒劳的。”
回到家,我给鲍·列写了首诗:
我勉强取下自己的睫毛,
从第一天起视线变得模糊,
而她已经——不再爱你,
同时分开我,和你……
电话线如琴弦般紧绷,
又一次在你和我头上,
你的青春如同一场雷雨,
在失去神的国度上空掠过。
我们在跨越整个莫斯科的漫长散步时的聊天杂乱无章,根本无法把它们记录下来。鲍·列需要“彻底倾诉”,而当我刚刚回到家,暖气水管就传来了金属敲击声。我飞速下楼,奔向那永无止境的谈话,而孩子们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我的背影。
03 “我的生命,我的天使”
进入四七年,一月四号,我收到一张字条:
再次致以衷心的祝福。请在远方(暗暗地许愿)祝愿我尽快校对完《哈姆雷特》和《一九〇五年》,并重新投入工作。
您是如此可爱,愿您一切都好。
鲍·帕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的第一张字条——字行上飞舞着仙鹤——这是第一次,它们向我飞来。
我们家的新年餐桌旁有孩子、妈妈、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德·伊·科斯特科(伊文斯卡娅的继父),还有这第一张字条。
同时编辑部的工作也一团糟。我不得不向鲍·列抱怨我的编辑工作中的很多困难。大家都明白,我和帕斯捷尔纳克的关系超出了编辑工作者和作者的框架。克里维茨基竟敢带着讥笑,发出这样性质的评论:“我很好奇,你和帕斯捷尔纳克的小私情会有什么结果呢?”他试图和我调情,就像他对编辑部其他女性一样。
当我激动地,或许可能有点夸张地向鲍·列诉说自己的不快经历时,他愤怒地对我说:“您应该马上离开那里,我会照顾您的。”
第二天,他打电话到编辑部,用一种略凄楚的语调说道:“我马上想对您说两件重要的事情。您能现在到普希金雕像这儿来吗?”
当我走到雕像旁,这是我们平时见面的地方,鲍·列在那里走着,显得有点不安。
突然,一种不寻常的语调:
“您现在不要看着我。我简短地表达自己的请求:我希望您能称我为‘你’,因为‘您’——这已经是个谎言了。”
我,脸红着,回到了编辑部……但感觉:今天应该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会发生!
晚上九点左右,波塔波夫胡同响起熟悉的暖气管敲击声……
“我还没说第二件事,没跟你说第二件事,”鲍·列激动地低哑地说,“你也不感兴趣,我想说什么。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应该用‘你’的方式相处,而第二件——我爱你,我爱你,现在这就是我全部的生命。明天我不去编辑部找你,我去你家院子,你下楼找我,我们去逛逛莫斯科。”
我满怀痛苦回到家,带着无限真诚和冷酷,写了封给鲍·列的信。准确地说,这不是信,而是忏悔书——写满了整整一学生练习本。
我写道,第一任丈夫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叶梅利亚诺夫是为了我上吊自杀,因为我嫁给了他的竞争对手和敌人亚历山大·维诺格拉多夫。关于维诺格拉多夫流传着许多谣言。他是一个迷人的、内心宽广的人,但是,有这么一些人,却相信,是他写了造谣的告密信,说我的母亲在自己家里“诽谤领袖”,导致可怜的母亲在监狱待了三年。而我留在他身边(毕竟我们有一个儿子,而且他对伊拉也像亲生女儿一样),最后只有他的死,才让这可怕的一切结束。就在他去世后,我去找妈妈,没有火车票,藏在运士兵的闷罐车里,来到可怕的苏霍沃别兹沃德诺耶站,给她带去我的献血者口粮,甚至成功把她从那里给捞了出来。我等到了释放体弱者和病人的机会——那时还有这种惯例,把半死不活的她非法带回了莫斯科。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
“如果您,”我还是坚持称“您”,“曾经是许多眼泪的原因,那么我也是!请您自行评判吧,对于您的‘我爱’,对于我此生最大的幸福,我该如何回复。”
第二天,我走下楼梯;鲍·列已经在院子里停喷的喷泉旁等着我了。这里还混进一段可笑的插曲。妈妈出于好奇,从楼梯的窗户使劲探出身子往外看。当我走向鲍·列时,他惊慌不安:“有位女性差点从窗户里掉下来。”
就这样我和鲍·列跨越了这道界限,之后,我们都觉得还是无法满足,想要的只有:结合。但在这条路上遇到了许多看起来无法跨越的障碍。
这段时间我们无休无止地相互解释,在莫斯科黑暗的街道和小巷里徘徊。我们不止一次要离开对方,说好不再见面。但我们无法不见面。
我和妈妈,妈妈的丈夫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科斯特科,还有两个孩子生活在一起,他们来自不同的父亲,他们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由于战争,我的孩子没有真正的童年,幸好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像父亲一般关心爱护他们。但孩子们或多或少还是会有点孤儿的感觉,特别是我的大女儿,伊琳娜。
这一天到来了,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第一次出现在我孩子的面前。还记得,伊拉奇卡怎样用细细的小胳膊撑着桌子,为他朗诵诗歌。我竟然不知,她竟然会背这么难的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擦掉眼泪,亲吻了伊琳娜。“她的眼睛多么令人惊讶啊!伊拉奇卡,看着我!你楚楚可怜的眼神会写进我的小说里!”
《日瓦戈医生》中拉拉女儿卡佳的外貌,就是我女儿的外貌:“房间里走进来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小羊角辫。眼睛细长,眼角分得很开,使她显得又调皮又狡猾。当她笑的时候,微微抬起眼睛。”
但对家庭的怜悯以及犹豫不决的双重性格开始折磨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
四七年四月三日,我们在我的小房间相互解释至午夜十二点,情绪从欢喜转为绝望。
分手是悲伤的:鲍·列说,他没有权利去爱,所有美好的事物如今他都得不到,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而我不应该让他偏离已经踏上了的生活和工作的轨道,但他依然会一辈子都关心照顾我。
那是个失眠的夜。我时不时地踱到阳台上,努力倾听黎明,看着波塔波夫胡同当时尚幼小的椴树下路灯一盏盏熄灭……
后来的这两行诗写的就是它们:
路灯,像煤气蝴蝶,
清晨用第一次颤抖触碰……
——帕斯捷尔纳克 《白夜》(1953)
而清晨六点——门铃响了。门外站着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原来,他去了乡下别墅,又返回来,在城里游荡了一夜。
我们沉默,拥抱……
那是一九四七年四月四日星期五。妈妈和她的丈夫带着孩子们一整天都不在,去波克罗夫斯科耶斯特列什涅沃。
就像新婚夫妇拥有自己的第一个夜晚,我们拥有我们的第一个白天。我替他熨平弄皱的裤子。他满怀着胜利的激动。确实如此:“存在着比夫妻更神秘的婚姻。”(出自茨维塔耶娃的日记散文《〈尘世的征兆〉一书节选》)
这个幸福的早晨,鲍·列在自己的一本红色的小诗集扉页写下题词:
我的生命,我的天使,我深深地爱着你。
一九四七年四月四日
这本红色的小书有自己的故事。四九年,当我第一次被捕的时候,所有鲍里亚送我的书都被收走了。当侦查结束后,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年轻中尉代表审判三人组宣布我的判决,鲍里亚被叫到卢比扬卡,取回属于我的书;他撕掉了那带有题词的一页。另一个清晨,当我从监狱回来,我们又重获幸福,甚至比原来还要幸福——但我依然责备鲍里亚:他怎么能撕掉那一页?如今是在书封面的反面留下了他的笔迹:“我取书回家,撕掉了题词。你会因它承受什么?!”
我默默读着这句话,并在下面写下自己的题词:“不必说,做得好:如果不撕掉,这本书纪念幸福——如今,这本书纪念不幸,纪念这场灾祸。是的!”
之后鲍里亚拿出他随身带着的一张照片,在反面他逐字重写了四七年的那句题词,在四七年的日期下面,又补了一句话:“这句题词是永恒并且无限的,只会生长。”但这句话写下,已经是一九五三年了。
本文书摘选自《和帕斯捷尔纳克在一起的岁月:时间的俘虏》一书,较原文有删减,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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