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文 | 蔡星卓
出院后第一次换药,小梅看到了自己已被切除乳房的右侧胸口,心里咯噔一下。伤口很长,上面还有一排像订书钉一样锃亮的钉子。就像身体里埋了一块钢板,整个切除范围都是麻木的。回到家,小梅觉得委屈,自己打拼这么多年落下了这样一个下场。她甚至开始回忆,以前做生意时,是不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在惩罚我”。在家养病时,不论做什么事,她都会突然哭出来。
半年之后,小梅的右胸患侧偶尔还会疼个几秒,像有尖锐的东西划过一样,然后消失。她渐渐不哭了。两年后,小梅已经可以跟病友开玩笑,让她们猜自己哪一侧是义乳,哪一侧是健康的胸部。
香港乐队余力机构有一首歌,与西西小说《哀悼乳房》同名,歌词写道:来哀悼乳房,莫沉默祭奠/来哀悼乳房,再不相信隐身/重生必须实况考验,只要我不丧气。
让乳腺癌患者重拾生活信心的,除了医疗,还有义乳。下面几个故事来自义乳用户、设计师和佩戴师的自述。
小梅:失去乳房意味着什么?
我叫小梅,是一名乳腺癌患者。两年多前,我的右乳被切除。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一次搓澡的时候,我自己发现右乳有个硬物,后来被医生判定为恶性。隔天住院后,我做了全面检查,大概傍晚五点多,穿刺结果出来了,确认为恶性。那时候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医生“宣判”的那一刻,我手脚冰凉,身体轻飘飘的。
第二天晚上六点多,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反穿着病号服躺到手术台上。记得有位医生正放着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探讨着中午的猪蹄好不好吃。一个女人告诉我别紧张,一只氧气罩放在了我的鼻子上,一只针插到输液的针管中,几秒后我失去意识。
起初医生给我定的方案是保乳,但在手术中医生根据情况修改了方案。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我醒来后,迷迷糊糊听到家人低声交谈,才知道自己的乳房被切掉了。当时我就崩溃了,闭着眼睛流泪,一直哭到天亮。
为什么得这个病?医生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我想也许和我的经历有关。19岁时我就独自来北京闯荡,当时太要强了。我做过很多行业,也开过公司。最拼命的时候,白天做保险,晚上开歌厅。最难的是25岁时,我和老公正在创业,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我意外怀孕了,从怀孕到生产都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我一直努力赚钱,那时候我喜欢攀比,也希望自己可以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后来我发现,我接触的大部分病友,大都脾气大、性格急。情绪和心理或许是一个病因吧。
做完手术后的几个月,我一直在家养病,莫名其妙就会哭。有一次我去医院开药,发现有个病友特别恐惧,我就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她听,周围的新病友也围上来问很多问题。后来我有时间就去医院门诊坐着,碰到病友就聊。她们不了解手术是怎么操作的,我就给她们看我的伤口,她们不了解术后康复,我就分享自己的经验。有空的时候,我还帮外地的病友挂号、开药……这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病友们感谢我,从全国各地寄来家乡的土特产,有人不知道我的地址,甚至直接寄到了医院。
住院时,我从医院墙上的科普海报,第一次知道了义乳这个东西。除了硅胶义乳,很多患者会选择由黄豆、决明子、草籽、海绵等制成的义乳,但这些义乳都不够舒服,功能性也较弱。我们患侧的皮肤很薄,露出肋骨,这种义乳起不到保护作用。选择佩戴这样的义乳,有些是为了省钱,因为后续的治疗费用很贵,有些只是单纯为了好看。夏天出门穿衣太少,如果不佩戴义乳会觉得尴尬。有些不戴义乳的病友,可能术后很长时间都不好意思踏出家门。我在医院也看到一些还没戴上义乳的患者,她们用围巾挡住胸前,或是抱着抱枕遮住前胸。
出院后第一次换药时,丈夫和我第一次看到我的伤口。我心里咯噔一下,丈夫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乳房被切除后,大部分患者都很担心自己的另一半看到自己残缺的一面,有些特别注重美的人,可能会更加在意。这些忧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我认识一个30来岁的病友,生病以后,她老公就人间蒸发了,整个治疗过程没有家人陪同。还有一个病友的丈夫说,他不想被道德绑架,妻子生病后,他在外面该怎么风流就怎么风流。不过,大部分病友的丈夫还是对患病的妻子很照顾,抛弃老婆的很少。我爱人对我就十分尊重与爱护,生病后的两年内,我从未下过厨。在婚姻感情方面,我想我还是挺幸福的。
失去乳房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乳房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有孩子,奶也喂完了。乳房好看,它是女人的一个明显的标志。失去乳房,也会到影响夫妻的性生活。尤其是对于年轻的患者来说,因患乳腺癌而切掉乳房,可能直接影响她们接下来的恋爱、结婚、生子。我曾碰到过一个怀孕四个月的患者,最终不得不打掉畸形的胎儿,这也许与她治疗时的用药有关。不管怎样,出于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考虑,医生会尽量做保乳手术。
对现在的我来说,好看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五年内不让乳腺癌复发和转移,才是我更注意的方面。大部分人得了这个病,都有一种想法:自己怎么那么倒霉,得了一个癌症。对女人来说,这种病主要是心理上的打击。直白点说,我们就是在鬼门关打转,因为复发和转移的风险伴随着余生的每一天。现在,我的生活节奏变慢了,有时候会觉得活一天就赚一天。在北京打拼多年,我不相信一个小小的乳腺癌就能把自己打败。
设计师代克玲:乳房和女性的自信心紧密相连
我叫代克玲,是一名乳腺癌术后辅助用品设计师,也是一个正值哺乳期的母亲。其实,我设计的品类不涉及义乳本身,而是包括文胸、泳装、乳腺癌术后压力胸衣等等,日常生活的内衣品类我们都有涉及。在前期调研之后,我和我的助理会开始研发设计、打样等,然后组织一些顾客进行试穿。
很多加入到义乳行业的设计师都和我差不多,此前从事的是内衣设计的工作。在学校里,我学习的是女装设计。国内的相关院校里,内衣设计的相关专业本来就很少,涉及义乳内衣的几乎没有。因此,在入行之前我并不了解义乳。我认识的几个乳腺癌患者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她们穿的就是普通的文胸,患侧一边就让它空着,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差。
即使懂得佩戴义乳的患者,也不一定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产品。我听同事说,一些偏远地区的女性,会直接拿棉花缝一缝充当假乳房。我曾遇到过一个被医院误判,最终一侧乳房被切除的顾客。她的创口很深、很大,几乎延伸到了锁骨的位置。她以前都会选择穿高罩面的内衣,拼命把上面加高,从而遮住创面。后来我给她做了一款定制款,才让她既可以遮住创面,又不那么闷热。
义乳产品发展到今天,经历了几个阶段。90年代,国内最初的义乳产品只拥有类似乳房的外观,以棉花为填充物。大概在同一时间段,硅胶成分的二代义乳出现了,它的重量和触感更接近真实乳房。近几年出现的三代义乳,则增加了不同的功能,如透气和控温。同时,一些义乳产品有几层构造,触感更加逼真。产品多了,市场上的仿造品也越来越多。
从外观和触感上来讲,义乳一定是越逼真越好。专业的义乳及专用文胸可以有多个作用,比如修复缺失乳房外观,保护伤口胸腔、脊柱和肩部。对于术后康复来讲,它也可以对胸部淋巴区域和乳腺进行呵护减压,促进血液循环。另外,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它能够通过修复乳房外观,产生积极的心理暗示,让女性更加自信。
我面对的用户群年龄在35到60多岁,不过近几年越来越年轻化了。记得有一次公司做活动,我认识了一个1987年出生的女孩,她还没有结婚。她的健侧乳房非常美,大概是C杯,挺拔紧实、富有弹性,微微有一点软度下垂,但患侧乳房就挖空了,反差感非常大。
作为一名女性设计师,同时又是一个哺乳期的母亲,我想我能切身感受到失去乳房的痛苦。我不认为乳房是女性的一个象征,它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但它和女人的自信心紧密相连。我们提倡女性应当为自己而活,但是,也要考虑到现实中依旧存在的问题。一些因患乳腺癌而被切除乳房的女性,从来都没有让她的丈夫看到她患侧的乳房,这说明她们心里一定是在意的。我从来不觉得大胸才是美。即使是失去乳房的女性,也是爱美的,对自己的内衣也有不同风格的需求,比如可爱、性感......这些在我的设计中都有顾及。同时,我认为内衣的设计是没有止境的,随着科技的发展,永远会有更舒适的内衣诞生。
从入行到现在已经三年,记得第一次接触义乳,在回程的出租车里,感性的我还写了一首诗:我站在炎热的街道上,愤愤而然,女人们啊,多么不易,为何不能都健健康康?
佩戴师翟海波:她们大概已忽略我的男性身份
我叫翟海波,2014年夏天开始从事这份工作,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的男性义乳佩戴师。在此之前,我从事医疗器械的相关工作,从未听说过义乳。怀着一颗好奇心,我偶然进入这个行业。
义乳,是乳腺癌切除手术之后患者使用的一个假体,基本上都是最接近人体组织的硅胶材质。义乳有不同的形状,根据手术创面来设计,比如水滴形、带有腋下尾翼的形状、三角形等等。除了弥补外观上的缺失,义乳还可以起到保持身体平衡、保护变薄的胸腔壁等作用。
我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给顾客推荐合适的义乳。测量之后,再通过参考身材比例和创面,我会给她推荐一款适合日常佩戴的义乳,让她尽快从手术中走出来,回归正常生活。
到目前为止,我接待过大概1500个左右的顾客,从20多岁到80多岁的都有。她们有些刚做完手术几天,缠着纱布、带着引流管就过来了,还有的已经是术后的第一或第二年。我看过了无数的创口,至今我仍记得有一个顾客,因为乳腺癌,她浑身上下都是植皮后的刀口,创面非常大,后背的缝线延伸到了肩胛骨以下,看上去非常痛苦。
顾客按心理大致可以分为几类,一类对乳腺癌手术并不太在意,更注意康复和复发的问题。还有一类则完全接受不了这件事情,沉浸在手术带来的痛苦之中。不论我给她推荐一个外形上再怎么对称的义乳,她都觉得那终究是一个假的乳房。还有一类顾客,是在家人的坚持下来挑选义乳,她们本身并不在意这件事情,有种放弃自己的意思。
男性义乳佩戴师可能会引起某些顾客的疑问,有些顾客是抗拒的。不过,这也是我展现专业性的一个机会。一般顾客提出的要求,大多是在价格适中的前提下,选择和健侧乳房外观上一模一样的义乳。同时,我也注意到男性的审美观和女性不太一样,有时我会察觉到一些女性不易察觉的区别,比如怎样的义乳可以让她的身材显得更好。
大部分的年轻顾客都是自己的爱人陪伴来选择义乳,丈夫们给出的建议多是关于义乳的外形,并不太在意舒适度。他们的陪伴更多起到的是心理安慰作用。我曾经跟我的妻子探讨过工作上的一些见闻。她说,如果她是顾客,也不希望亲近的人看到自己失去乳房的样子。
第一次接待顾客时,我非常紧张,也不太自信,怕不知道如何应对一些未知的问题。最初,我的男性身份也让我感到尴尬,毕竟乳房是一个对女性来说十分隐私的部位。不过,后来我发现,顾客面对我的时候,更像是面对一个为她们提供康复用品的工作人员,就像面对当初给她们做手术的男医生一样。随着沟通的深入,我的角色有时也会变成一个提供专业帮助的老师,这也涉及到我会提醒她们术后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有时候,聊到顾客的痛处,她们也会毫无顾忌地流泪,向我倾诉。到了这个时刻,她们大概就已经忽略了我的男性身份了。
做了这个工作以后,我认识到,很多女性对家庭非常看重。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客人,一见面就对我说她的孩子只有三岁半,孩子是她的全部。还有很多客人向我透露了一种观点,就是失去了乳房之后,她们觉得在家人和丈夫面前,她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性了。我并不认同这种看法。
当然,观念的转变确实需要时间。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完——
作者蔡星卓,界面摄影记者,与世界只有一支镜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