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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楼婍沁
沿着104国道位于北京永定门桥的起点向南驶约170公里,进入河北省沧州市青县马厂镇地界。这段道路两边树木稀松,时不时扬起尘土,向东南望去是延伸近1公里远的农田。
车速稍快一些,就会错过道路西侧一幢米色的三层建筑。康绍兴通常坐在二楼的总经理室,一边泡茶,一边反复把弄手中的化妆刷。
刷毛接近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是定妆用的散粉刷,刷毛不及半个小拇指盖的是用于眼尾细节的尖头眼影刷。
这些刷子,连同摆在总经理室红木书柜上的几十套化妆刷,只是这座建筑里所有化妆刷的冰山一角。
这座建筑是河北沧州青县兴源制刷厂的所在。这里生产着3000多种款式的化妆刷,每天能产出约一万支大刷子,两三万支小刷子。这些刷子的一部分最终会被打上CHANEL、M.A.C、Bobbi Brown的标签,还有一部分则属于兴源制刷厂的自有品牌“艾诺琪”。它们最终会发往北京、纽约、伦敦或者迪拜,完成帮助主人变美的使命。
成立于2006年的兴源制刷厂是沧州第一家国产化妆刷厂,也是当地140余家化妆刷企业中,规模最大的化妆刷企业之一。
直到2020年以前,红木家具、电子机箱和石油管道才是被青县当地政府重视的特色产业,它们在青县政府官网的招商引资页面榜上有名。但在2020年,这些行业受疫情影响严重。这间接助力了收入稳定增长的化妆刷产业成为新的关注焦点。2020年11月,青县正式成立化妆刷行业协会,康绍兴被选举为协会会长。
根据青县政府官网的数据,在总人口约44万人的青县,现在有1.6万人从事化妆刷行业。2020年,青县化妆刷产业实现营业收入15亿元,出口3530.8万美元,占全县年出口总额的36%。
美妆爱好者们应该听过这句关于美妆刷的江湖传说:“中国刷子千千万,河北沧州占一半”。
从韩国人那儿学会了日本工艺
午后,160余名工人低头排坐在兴源制刷厂的车间里。
女工面前的桌上整齐码着一列4厘米长的刷毛,一台精确到克的电子秤,和几个直径不一的圆柱形模具。
她把称好重量的一捆刷毛塞进模具的圆洞,然后用手在桌面反复墩着模具。墩的动作不能是直线上下的,而是要有技巧地一边转一边墩。她同时需要仔细观察刷毛层次的变化,并不断用手调整。根据刷毛毛质的不同,墩的手法和时间长短也有所差异,一些刷毛需要墩10下,还有一些则需要墩100下。墩好之后,她将成型的刷毛从模具中拉出,再裹进口管。
这是化妆刷制作过程中难度最高的一道工序,名叫“墩型”。在沧州,所有化妆刷都要经过墩型才能制作完成。
墩型的工艺来自日本。事实上,目前所有制造化妆刷的工艺都是。
全世界第一个用墩杯制成的化妆刷,诞生于1981年的日本广岛县熊野町。那里是是日本最富盛名的毛笔生产地。曾在当地一家毛笔厂工作的高本和夫,希望能在不切割刷毛的前提下,制造各种形状的刷头,因此借用了熊野笔的制造工具“墩杯”。结果,他做出了上妆效果更好、使用感更舒适的新型化妆刷。
高本和夫所在的白凤堂,如今是日本最知名的化妆刷公司之一。除此之外,熊野的竹宝堂、丹精堂、晃祐堂也被业内视为顶级公司。它们的化妆刷被统一称为“堂口刷”。
不过,沧州人做刷子的技艺并非直接从日本人处习得。沧州最早的化妆刷工厂清一色都是韩资企业。
在日本将化妆刷生产工艺升级后,韩国也诞生了一大批化妆刷企业。它们不似日本公司拥有自己的品牌,主要是为韩国本土及国际化妆品品牌代工。
1992年左右,中韩两国建交后关系全面改善,推动韩国企业来华投资。 据1996年出版的《韩国企业在中国的投资》一书,那时韩国企业对华投资项目主要是劳动密集型、出口加工型项目,绝大多数在山东半岛等环渤海地区。
沧州青县是河北省进入京津的北大门,距北京中心城区150公里,天津80公里,交通便利,并且人工成本低,因此被韩国企业看中。短短几年,宝胜、巨林、成原、和新等韩资化妆刷企业都把工厂都开到了沧州。
1995年,不会化妆的朱爱琴进入韩资化妆刷企业宝胜。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每天的工资是4元。朱爱琴的家距离宝胜只有约1公里远,“可以走路去上班”,这是她定下人生第一份工作的主要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她的朋友与同学大多也去了宝胜。
朱爱琴属于宝胜的第一批工人,因此被公司重点培养,学的都是技术性强的工序。工作几年后,她被选入开发部负责样品打样。在化妆刷工厂,大多数工人只需要掌握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但朱爱琴的工作需要她掌握从挑选材料到制作刷子的每个流程。
朱爱琴在2014年成立了自己的化妆刷品牌“琴制”。过去在韩资企业积累的经验,让她成为沧州化妆刷企业里,为数不多能够亲手做出一把刷子的老板。
康绍兴虽然不是一工作就去了化妆刷厂,但兜兜转转还是没绕开进厂的命运。他在中专毕业后换了很多工作,卖过木材、做过装修、当过会计。到了1999年,还是进了化妆刷工厂。在一家叫巨林的公司做电工,维修各种机器设备,随后又学习烫金手艺。当他在这家公司做到第5年时,他当上了工会主席。
韩资企业在沧州开厂最多的时期,越来越多像朱爱琴、康绍兴一样的年轻人进了化妆刷厂。到了现在,当时的那些年轻人有不少已经成为了推动中国化妆刷行业发展的主力人物。
“要有自己的品牌”
在沧州诞生艾诺琪、琴制、受受狼、秦舞堂、及第等品牌之前,即使是资深美妆爱好者细数化妆刷品牌也想不到一个国产品牌——因为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国产化妆刷品牌。
沧州的化妆刷品牌直到最近十年才开始出现。而在1990年到2006年的近20年间,韩资企业主导下的沧州化妆刷工厂群,主要从事代工生产。这直接影响了后来从这些公司出走自己干的沧州人的早期创业经历。
康绍兴在2006年创办了兴源制刷厂。在之后的五年里,它的订单大多都来自曾经工作过的巨林厂的老板弟弟的介绍。所以,本质上说,康绍兴还是在做为韩企代工的生意。
事实上,康绍兴一度觉得这样的生意没什么问题。至少,他的工厂规模得以迅速扩大,三四年的时间,就从最早的6个人,变成了60多人。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韩元大幅贬值后,他发现自己的公司干得越多赔得越多,年亏损超过100万元。他这才意识到发展自有品牌的重要性。
2011年,兴源制刷厂终于注册了自有品牌艾诺琪。到了2014年,艾诺琪被正式推向市场。
在此之前,兴源制刷厂主要与本地品牌受受狼进行了合作,将代工业务的重心拉回了国内市场。
受受狼是国货化妆刷界的“网红”。不少人第一次听说沧州,也是因为受受狼的刷子。但准确地说,受受狼不是一个典型的沧州化妆刷品牌——它的创始人没有在沧州韩资化妆刷厂的工作经历;它的诞生也非依托于一家工厂。
受受狼的创始人未然告诉界面时尚,她发现化妆刷一度在电商平台很稀缺,所以她的化妆刷生意,从在淘宝上销售沧州化妆刷工厂的大牌尾单组装货开始——大品牌的订单常常会多出3%-5%的库存,她把这些库存收走,将其中的毛料二次加工成新刷子,再以低价卖给网上淘货的人。
当店铺的粉丝越来越多,未然在2012年时将“受受狼”注册品牌。受受狼最早的化妆刷便由兴源制刷厂制作。现在,受受狼已创建自己的工厂,并独立生产自有品牌的化妆刷。
朱爱琴有了“要有自己的品牌”的意识,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
她在宝胜工作约7年后离开,自己在外开了一家小型加工厂,承接韩资工厂做不完的订单。直到2013年开设了一家叫“爱美斯丽人”的淘宝店,越来越多人直接向她定制化妆刷,她才逐渐把代工的订单放下。
2014年,朱爱琴听取店铺交流QQ群里用户的意见,注册了“琴制”品牌,开始专注于自有品牌。
如今在社交媒体敲下“国产化妆刷”这个关键词,出现最多的,就是有关艾诺琪、受受狼、琴制这些最早成立的品牌的讨论。
没能尽早进行品牌化的沧州化妆刷品牌,在社交媒体上的讨论度和在电商上的销量就要小些——即便资深化妆刷爱好者认为这个品牌刷子的品质不输大牌。
“深蓝PMS662”“RachTheGal”等测评化妆刷多年的美妆博主,都曾推荐过一家叫“确实有两把刷子”淘宝店的化妆刷。这家店由谭博文的父母谭庆春和马永珍在2014年开设,最早名为“洛丽塔”,销售丝芙兰等品牌的尾单,2016年开始销售自己设计、生产的化妆刷。
尽管“洛丽塔”的商标注册不下来,但谭庆春并未给店铺改名,而是以“空山新雨系列”“简系列”“踏歌系列”为不同的化妆刷系列冠名。这些产品不受商标法律的保护,同时也容易让消费者在购买时产生混淆。
“一开始做得比较随意,没有什么品牌意识,觉得能卖就行。”谭博文说,直到2018年,公司才注册了“空山新雨”和“及第”的商标,并逐渐以空山新雨和及第为品牌销售化妆刷。
这其实已经过了塑造消费者对品牌认知的最佳时期。直到现在,许多美妆测评在介绍空山新雨或及第的化妆刷时,提到的仍是“确实有两把刷子”的店名。
越接近于工艺品的化妆刷,卖得越好
在真正走进沧州化妆刷企业的生产车间之前,很多人不会知道化妆刷其实需要纯手工制作。整个生产流程中几乎没有自动化设备。
从日本到韩国再到中国,几十年里,化妆刷从来都是手工制造的产品。
制作一把品质上等的动物毛化妆刷,需要用人眼挑选优质的毛,然后剔除断条、倒根、杂质,进行技术难度最高的墩型,然后再捆绳、修型、梳毛、定型、组装。部分人造毛的化妆刷能够用半自动的机器墩型,但也仅限于刷型十分简单的刷子。
朱爱琴说,当沧州化妆刷企业还只是在做代工的时候,因为客户对产品质量要求不算严格,大部分化妆刷工厂的制造工序都是相对粗糙的。
为了能让自有品牌有出路,琴制提高了对每道工序的要求,例如木杆上漆必须上满11遍,而代工厂为了节省成本,可能只上7遍漆。
当琴制品牌走上正轨,朱爱琴彻底停掉了代工业务。“如果工人每天做计件的代工,质量一定会下滑。工人手工质量一旦下滑了,再提上来很难,因为已经形成习惯了。”
制刷工艺决定了一把化妆刷能否打磨成精品,而刷毛则是一把化妆刷成为精品的基础。
白凤堂、竹宝堂等日本化妆刷之所以能够卖出一支上千甚至上万元的价格,除了因为制作工艺极为高超,更关键的原因在于它们会使用顶级的毛料。
“羊毛的等级从低到高,可以分为单齐、双齐、零号、蹄短、黄白尖、白尖峰、中光峰、细光峰,日本品牌会用顶级的、做毛笔的细光锋去做化妆刷。” 康绍兴从2011年开始研究毛料,2013年开始借鉴日本刷子,将细光锋用于化妆刷的刷毛。
细光锋羊毛的毛峰细而直,柔软细腻,同时有不错的支撑力,弹性充足。用细光锋羊毛制成的刷子触感好,不扎脸,取粉力和晕染力都很优秀。
不过,羊毛不是化妆刷的唯一选择。灰松鼠毛的毛峰更细腻,支撑力和抓粉力则稍微逊色;雪狐毛的抓粉力和晕染力相对一般,弹性更高;人造纤维毛因为没有毛鳞片,抓粉力较弱,但富有弹性,没有异味,且容易保养。
朱爱琴26年的一线工厂经验让她一眼就能看出手里的刷子用了什么等级的何种毛料。她也最了解不同款式的刷子用什么毛更合适。
当工艺和毛质都齐备了,让使用者下定决心购买一把刷子的关键,就落在了刷型上。
康绍兴认为,二十几年来,化妆刷主要的演变就是化妆刷的刷型变得更加细节,功能性区分更加细致。
设计实用性更高的刷型,依靠的不是制作者的空想。化妆刷使用者的真实意见才最重要。
无论是艾诺琪、琴制、受受狼还是空山新雨,沧州的几个知名化妆刷品牌都与美妆博主和化妆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当然有博主和化妆师能够帮着宣传的原因,但很重要的是这些专业使用者也能对刷型的设计提出有效的意见。
2017年,朱爱琴收到一份来自美妆博主“茶妹”的定制单,她希望将琴制的一支晕染刷进行改版,刷毛的长度、大小和刷型都有改变,并且把灰鼠毛改为灰鼠毛混细光锋羊毛。
这支刷子被茶妹起名为“温柔有力量”,因为灰鼠毛柔顺,而羊毛挺有力量,既可以作为鼻影刷,也可以用于眼影晕染。
后来琴制开始批量生产“温柔有力量”,这把刷子成为琴制卖得最好的产品之一。
沧州刷距离堂口刷还有多远?
现在,做出一个像日本白凤堂或竹宝堂那样的品牌,成为沧州许多化妆刷老板们的共同愿望。
在美妆博主的测评中,沧州化妆刷的品质已经不输日本堂口刷。但沧州化妆刷的价格天花板比日本堂口刷低很多。
琴制是沧州化妆刷中公认定位更高的品牌,一支小小的多功能点彩刷能够卖到110元,但卖得最好的还是20-50元价位的刷子。在琴制最贵的凤麟系列中,一把黑狐狸毛散粉刷的价格是1820元。这把化妆刷的月销量停留在“1”,有用户在问答区问“真的有人买吗”,唯一回答的用户称自己有收集癖,所以买了一套。
当化妆刷爱好者有入手高端化妆刷的需要时,她们最先想到的往往还是日本堂口刷。
时常有消费者抱怨沧州化妆刷的品控——当一个新系列推出时,许多人都认为第一批刷子的质量最好,后出的刷子则可能因为赶工而做工一般。
每一把化妆刷都是纯手工制作,这意味着工人的手艺能够成就一把刷子,也可能毁掉一把刷子。
培养一个手法熟练的化妆刷工人,耗费的时间不短。赵振东是在兴源制刷厂有25年以上工龄的老工人,他说一个初学者从手法不熟练到熟练需要半年,而这只是入门。工人往往要从最简单的包装、擦拭等工序起步,做上几年后才能上手技术难度最高的墩型。
现在,沧州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愿意来学做化妆刷,艾诺琪、琴制、确实有两把刷子的工厂里大多是40岁左右的工人。化妆刷制作的工艺难以找到年轻人传承,这是康绍兴认为“无计可施”的问题。
除了工艺,沧州化妆刷与日本堂口刷最大的区别在于仍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包括艾诺琪、受受狼在内的品牌都会出各种价位的化妆刷,不同系列的外观常常有很大差异:新手套刷常用颜色鲜艳的铝管、烤漆柄和纤维毛,高端刷则用铜管、原木柄和珍稀动物毛,很难看出来自同一家品牌。
空山新雨每年会出一套年度刷,今年的年度刷是6月才上线的“The One 2021”,6把刷子486元。有用户在淘宝写下几百字的评价,表示刷杆今年变了两次,不太有辨识度,“没有统一的延续性”。
琴制是一众沧州化妆刷品牌中较早形成风格的品牌之一。刷毛、口管、木柄几乎都是黑色或灰色,产品图的背景会是一把折扇、一枚胭脂盒或是一幅水墨画,品牌名称的字体用的是华康金文,这是一种以战国时期中山国所出土方壶上金文重组的字体,线条清秀。
这种视觉风格由琴制2020年底成立的运营团队塑造。除此之外,这个由90后组成的新部门让琴制的产品几乎都进行了升级,例如畅销新手套刷换了包装,从原先简单的刷包变成硬盒,每把刷子都会附赠一个透明的标签,让新手知道化妆刷应该用在什么部位。
2020年之后,沧州化妆刷产业规模的增长放慢,除了琴制,其他企业也陆续筹备起品牌升级。
这种努力是集体性的。康绍兴说,青县化妆刷行业协会正在申请区域性集体商标,让“沧州化妆刷”或者“青县化妆刷”成为下一个“山西老陈醋”或是“景德镇青花”。
上一个在“化妆刷”名词前冠以地名并为人所熟知的是日本熊野。这座华北小城正静静等待着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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