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迷自述:那些年我刷过的车站、路线和大好河山

这圈里疯狂的人多了去了,其他人的票夹子里都有几百张票。

2021年07月17日王言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采访 文 | 王言

口述|云舟

 

和圈内很多同辈比,我最疯狂的一次“运转”经历,其实一点都不疯狂。运转,圈内常用词,指出门坐火车。

当时我一个人在火车上待了整整一个礼拜。那是大二暑假,参加一个支教活动,地点在萍乡。从上海到萍乡,如果走高铁,大概4个小时:坐沪昆高铁,从上海经杭州、上饶、南昌就到了。而我从杭州开始走普速线,向西北方向走宁西线到西安,然后从西安到渭河谷地,走从宝鸡到成都翻越秦岭的那条经典的宝成铁路,到四川以后再绕一个圈,绕到达州、安康再到襄阳,从襄阳再回武汉,然后南下长沙,再去萍乡。就这么绕了一整圈。回来路上,沿着京广大动脉到郑州,再绕回上海。就一个人。

我爸听到这个走法后,哭笑不得,觉得我疯掉了。我说,这一点都不疯狂,我们这圈里疯狂的人多了去了,其他人的票夹子里都有几百张票。他后来慢慢理解:大概考试比较厉害的孩子,脑子里多半有根筋不太对劲。

 

很小就有憧憬,但一直得不到

我在一个很小的地方长大,初中高中按部就班,在既定的轨道里没法走很远,也没有去他省探亲的需要。父母胆子比较小,不敢放我一个人出去。但我心里很想出去,初中时代白天在学校把作业写完,回家就看地图,看纪录片,看Google map,还有别人写的游记或帖子。身在小小房子,心早飞出去了。我天天望着中国地图、世界地图,每条铁路线,城市间的交通线路,我都记得滚瓜烂熟。火车车型我当时还没法辨认出来,但已经能把主流的飞机机型全部辨认出来,所有航空公司的代码我都了解,比如说东方航空的代码是MU,上海航空是FM,福建厦航是MF。当然,肉身只能囚禁在那个小小的城市里。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2013年,从老家去福建。家里人一起旅游,走甬台温线,就是上海、杭州、宁波、台州、温州,然后南下宁德、福州,再往下莆田到泉州到厦门。坐的是动车,那条线没有普速。

第二次是乘绿车,其实是一辆红皮的快速列车,但那时已经“刷绿”了,是高中的活动,去甘肃。在火车上22个小时,我分配到上铺。第一次乘过夜的长途列车,非常兴奋,也怕从上铺掉下来,所以我只睡着了4个钟头。以前我没有过这种上百公里的移动,它带着某种远方的想象:在火车上过夜,在中国大地上遍历山川、地市、气候和物候的变化。

第三次就是来北京上学。那是第二次坐长途过夜车。坐的是D314次,该车的前身很特别,是京沪之间直达特快的标杆车,上海局Z13/14东方号。夕发朝至,十多年前是两地通勤商务人士的首选。在软卧上睡一晚,第二天早上就到了。

来北京上学之前,我知道这个东西,我喜欢它,我憧憬它,但我很久都得不到。到了北京,我发现我自由了,还认识了一群跟我一样有这种稀奇古怪爱好的人,而且他们对此精通得多。我在大学第一个参加的社团就是铁路协会。我以为我把中国地图记得滚瓜烂熟,已经很牛了,但他们把中国每一条路线的节点、每一个车的车型都能辨别出来。最厉害的人,只要给Ta一张纸,马上能给你画下来整个铁路线。有些铁路售票系统的业务员有这样的业务能力,基本上把全国的客运车站都要背下来。我在北京接触到社团的这帮人,就有这么厉害。

在圈子里,比较粗糙的说,铁路/火车爱好者,一般叫铁迷或车迷,飞机爱好者叫飞友或者飞客,公交车迷叫巴迷。

我很小就有这方面的兴趣,进圈之后会被放大,让你的意识和欲望无限的膨胀。每种爱好下面都有细分的领域,比如车迷圈子里头,有的人乘车是为了刷没有去过的火车站,这叫刷站;有的人是为了刷票,比如打通票、收集特殊的票面;有的人关注车型和机械,乘车是为了刷车型;还有人乘车是为了刷线路。比如有一种针对铁路的 “抢救”行为:一条老线路快要停驶了,大家就纷纷跑去坐最后几趟。前几年南段鹰厦铁路要停了,大家就一起去“抢救”。虽然大家的兴趣点都不一样,但或多或少上述的几种爱好都会有些涉及。

我们的爱好是为了乘车而乘车:除了目的地,运转的过程也很重要。我的爱好主要是刷路线、看风景和拍摄。

之前我和一个学弟立志要刷遍京沪之间的不同走法,这个目标近几年才慢慢得以实现。看到那条大二男生从北京坐公交到上海的新闻,我当时也有个想法,但还没实施。我就想乘普通的客运班车,从上海回北京,可以是公交,也可以是实名制的客运车,就从一个县到隔壁的县,每次只跨越一格。但我家长非常反对,觉得太折腾了,想想都觉得累。其实一周到两周时间也够了,因为县之间的车是比较多的,班车客运班车最多,可能比公交车更好。

 

西伯利亚铁路:贝加尔湖的浪漫与敲诈

运转很好玩。但坐火车的体验不那么好玩,因为乘车时,人体一直在被动的进行机械的运动。在硬卧上睡觉,晚上哒哒哒的机械震动会让人肌肉疲劳,睡不好觉。但人就是这么贱(笑),就想睡在火车上,享受火车和轨道碰撞振动的哒哒声。半夜里,特别是睡中铺,当你转头看向车窗,发现外面的天空蒙蒙亮起来,那种感觉特别浪漫。现在我体力变差了,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运转,会追求一些舒适度。但在最狂野的时候就不顾一切,无所谓。

我第一次乘过夜车是2015年到兰州。火车过西安的时候,正好是4:30接近5:00,那时候刚有一点点微光。老的普速线火车,沿着西安北城墙开,出了西安站之后,透过车窗,我看着城墙在朦胧的微光里慢慢露出来。我以前没去过中原,没有到过广袤的中原大地,这次经过了一个个古都,在晨光中看到城墙、城楼,心中波澜壮阔,真正感受到何谓山川壮丽。

在中原的铁路上,有人能感受到流淌在华夏大地的,文明正统的地方的历史感。而我的兴致,在于边疆的好风光,我喜欢刷那些铁路线。

后来我做了一件比较疯狂的事情。大二开学前,军训结束后,我拖着(忽悠)室友们,从哈尔滨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然后走西伯利亚铁路,到贝加尔湖畔。大概走了4000公里,接近西伯利亚铁路的一半,从伊尔库茨克再回来。

其实远东段有两条线路,一条是北面的线路——贝阿铁路,中国人走的就更少。而西伯利亚大铁路那时候已经有点出圈,媒体的报道大概是从北京到莫斯科,而铁道圈里的人都觉得这不值得写,很常见的事儿。如果走另一条线从中亚到欧洲,那就不一样了:从乌鲁木齐出发,从阿拉山口到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千辛万苦拿到土库曼斯坦的过境签,在土库曼巴希守着不知道哪一天发的船,到阿塞拜疆,然后从土耳其的铁路走到欧洲,那才是牛!

我当时年龄比较小,觉得第一次还是从简单的线路入手吧,就选了西伯利亚铁路。本来想走贝阿铁路,那是西伯利亚大铁路往北300公里的一条平行副线。若是坐到贝加尔湖北岸,要到南岸的伊尔库茨克,要乘跟我爸妈一个年纪的安-24俄制支线飞机。如果我乘了,可以写一篇很传奇的稿子。

我们到达大兴安岭的森林之后,开始下雨。那是9月1号左右,叶子已经黄了,满目都是秋季的萧瑟。出了这儿之后就是蒙古高原的一些台地草原,从赤塔到乌兰乌德,大概4个小时都是紧贴着贝加尔湖开,然后到伊尔库茨克,一路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仿佛能看到苏武在那个地方牧羊。第二天到了湖边,风和景明,像海一样的湖面,可以从湖边望到对岸,远处是群山,山顶已经覆盖了积雪。

最后这趟旅程停在了贝加尔湖南岸的伊尔库茨克。这一圈在火车上睡了三个晚上,中间停了两站。到伊尔库茨克,我们上了一辆黑车。后来我觉得,这是铁道疲惫症的一个体现,因为连续在火车上睡了一天两夜,身体疲惫,脑子被颠麻了,转不过来。火车疲劳之后,在异国他乡的夜晚,人特别渴望住到一个安稳的地方。

同行的一个同学是俄语系的,刚学会一些基本交流的俄语。一上车我们就觉得不对,因为俄罗斯是靠右行驶,那个车是改装过的,是右舵车。我们一上去,司机就把车门给锁了,然后对我们敲诈勒索。大概6公里的路程,正常车费是二三十元人民币,他敲了每个人100块,折合人民币一共接近600块。不付钱就不开车。我们说那就下车,他拿翻译软件说要带我们去见他老板,一脚油门开出去大概500米。最后我们只能交钱下车。这是唯一一次遭遇打劫。之后,我很少会选择在深夜时到达某一个城市,这是经验积累出来的一些教训。

 

东北“齐古特慢”VS西北卡点时间表

大二秋天,我还走了一趟东北:到海拉尔,然后往北,牙林铁路。只要在车迷圈里头一说,他们都知道这是当年风光最好的路线之一。从海拉尔往北到伊图里河、根河,或者从莫尔道嘎到根河,再往北到满归——牙林线的终点。在根河的时候,我还和几个舍友一起,后来他们提前回了北京,我则像傻子一样继续运转。

那是十一假期,东北已是深秋。晚上气温到零下8度,白桦叶早落,有一些落叶松变黄了。根河到满归那一段也就200多公里,中午上车,开了5个小时,到满归正好是6:30。快到站时,天已黑,车沿着河开行,光秃秃的白桦树倒映在水面上。在满归乘上一辆接火车的大巴,走内蒙和黑龙江交界的林道,前往漠河县城站。林道大概200多公里,大巴车开了三个半小时,因为全是冻土,道路起伏,车子咯噔咯噔的,完全在林子里头开,伸手不见五指,一路完全没有灯光。有段路向西绕,透过左手边的车窗,我看到北斗七星悬挂在天际。整个车内都是暗的,我坐在最后一排,车的近光灯就打在前面的路上,只有月光从我的身后照过来,借着月光我可以看清纸书上的字。不禁感慨“古人诚不欺我!”。特别美。

到了漠河。现在铁路公司的宣传语是“幸福小慢车”,已做成许多精准扶贫的项目:老少边穷地区和边境地区的那些服务于当地居民的列车,站站停车。从漠河县到齐齐哈尔图定有60多个站,一天一夜才到。这条线被戏称为“齐古特慢”,齐齐哈尔到古莲的特慢车。我专门要去体验这趟车,并且要把这条线刷到底。

古莲是这条线的尽头,它不是一个联网售票的车站,大家一般都会在漠河县城乘车。我要刷线,就是这趟的尽头一定要走到。我先打车到古莲镇,在那个镇上补票到漠河,一块钱车票,路程也就20多公里。为了要上这条1块钱的线路,我付出40块钱的打车成本到古莲站!回程乘到塔河,我很喜欢迟子建,她在塔河教过很多年书。从塔河转车,到齐齐哈尔,再从哈尔滨回程。

我会逮住一切可以利用的公事来运转。去年十一,我去了阿克苏,做本科毕业论文的田野调查,回京之路我就精心设计。

最普通的从阿克苏回北京的路线,就是到吐鲁番或者到乌鲁木齐之后转车,乌鲁木齐到北京有辆直达特快,走兰州、西安、太原、石家庄回北京。我不这么干。在阿克苏最后一天访谈完,要到乌鲁木齐转车,我就顺便上了一趟天山,徒步到博格达峰看了一会。从乌鲁木齐我本来要去酒泉,结果时间算错了,赶不上车,只好改签,走兰新线到嘉峪关,在嘉峪关乘当地的公交到了酒泉。

到酒泉大概是早晨6:30,在再次启程前的两个小时间歇里,我吃了一碗面,喝了一瓶西北的大窑汽水,我不敢喝太多,因为我知道未来那段车没地方上厕所。那辆车300公里要开5到6个小时,停的加油站肯定是旱厕。凭我的旅途经验,我不想在旱厕里上厕所,所以我就要控制饮水量。

8:30上车,下午2:30到额济纳,下一趟火车是17:00左右发车。在额济纳县城有两个半小时时间。县城到火车站大概有10公里路,其中 5公里有一处河滩,胡杨林特别好看。我要卡点,就谈了一个司机,车费30块钱,把我送到那个地方。在深秋的胡杨林里,我发呆一个小时,他再把我拉到火车站。17:00上火车,第二天早晨6:00到呼和浩特,再乘火车回北京。到清河站大概是下午2点,打车回学校,放下行李,擦了把脸,去上3点的课。

这一趟还是比较兼顾着玩的时间表,那些“真车迷”,他们的卡点都是以半小时为单位。如果列车延误了怎么办?有一套详细的预案。我这只是一个粗线条的规划,他们精细的规划可能是3天换10辆车,非常疯狂。

一般旅行前的准备就是查时刻表,算好接续时间。以前作业写不完的时候,在宿舍里晚上就开始查列车时刻,算一算哪个地方可以怎么走,某条路线怎么接。我现在可以半个小时内立马上路,就带几件换洗衣服、手机、充电器、电脑、相机、钱包、身份证、笔和本子。有这些东西就够了,其他都能买到。还有邮票,写明信片用的,因为我有到处寄明信片的习惯。

 

我们更关心有没有“义”

有些人可能无法理解这种爱好,会说我们这么做没有意义,浪费时间。

我们学校的铁协也努力去寻找一个可以和制度契合的点,以扩大影响力,为自己争取更多活动空间。我们有一个实际用途——给大家解答票务问题,给同学提供票务信息。春运火车难买票,我们教你怎么买票、怎么回家;从学校出发,去北京西、北京站、北京北、北京南,分别怎么走,不同走法分别用多少时间,建议留多少时间。每年假期之前都要出经验贴。二是组织实践,我们喜欢的那些路线,往往都在老少边穷及边境地区,正好能够跟中国发展联系起来。这些活动可以给我们自己争取更多合法性。

不能只讲我们爱“运转”,我们要“立折”(指去到某个车站,到了之后拍照、取票、打卡,然后马上就乘车折返),我们要“刷站”,还是需要得到圈外人的理解。否则公众可能很难理解,他们会觉得这帮人闲得蛋疼。

交通迷的圈子肯定有,但还没有那么成体系。或者说大家目前还是各玩各的,每个人可能都会有一个自己的小圈子。散落在各高校有一些学生爱好者,在贴吧和一些微信群,会有比较多的社会人士活跃其中。车迷群体里男性占绝大多数,估计有95%。进圈的女性可能是因为男朋友的关系。中国的普速长途列车,卧铺环境确实会让有洁癖的人无法忍受,也有一些对女性不友好。

我去年走成昆铁路的时候就受到了cultural shock(文化震撼)。有位彝族乘客从县城搬了一箱雪花啤酒上绿皮火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和对面坐了7个人,他们先后干掉了一箱啤酒。他们把瓶子全弄开,剩一半不喝了,就直接撒在车厢里。等车开到终点站时,整个车厢走一步路都粘脚。早晨,人们把鸡、羊都装在箩筐里上车,那个车还有一些货车车厢,专门装动物,也有一些鸡就放在背篓里头,跟乘客待在一起。特别好玩。

车迷的年龄大概在二三十岁,因为这个东西很耗费时间和精力。专业背景以理工科居多,还有一些交叉学科的人。他们熟悉地图和路线,比较懂技术,对铁路知识的设定会比较熟悉。基本上理工科院校的交协都发展得特别壮大,男孩子喜欢往外跑,更爱折腾。但车迷和肥宅这两个群体也有一些重合,有些人会很二次元。那个从上海乘公交车到北京的男生,他的vlog当中有几个镜头,展示了他的交通卡套,那就是二次元的风格,对吧?

在路上我没有焦虑,我非常开心,我能脱离日常的庸碌生活。在火车上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发呆。能够逃离一个把你固定死的地方,当然开心。我要寻求感官上的刺激,哪怕感官上的疲惫,也都是一种刺激,能看到一个新的风景、不一样的地貌、新的城市,打量着车厢里不同类型的人。在原来的位置待着,永远没有在车上有趣。现在一些高铁,比如从长沙到昆明这一段,就像地铁,全都是打通了山,在隧道里出入,让山川的变换变得非常不可见。这种情况我宁可乘普速也不想乘高铁。

我们关心的是,这条线有“义”还是没有“义”,这也是一个“黑话”,指的是运转的意义。 “义”对于有些人来说,在于能打到红票吗?能在某个站停一停吗?能在某个特别的地点怎么样吗?那条线经典不经典?比如25A的车底的车,全国就186列,186个这样的车厢,如果我们乘上这个车,就会说这趟旅程有“义”。这是一种亚文化,圈子里会评价“多义”还是“寡义”。比如我设计一条运转路线,三天内跨越了10次长江,那就是有“义”。

如果能乘到一辆真绿皮车——没有刷成橄榄绿,而是原本的油绿色,传统最正宗的颜色,那就特别有意义。如果能乘到一个“原色”车厢,比如没有被刷绿的橙色的快速列车25G车底,那就是有“义”。能乘到一个双层的车,那就是有意义。

我很少为现实问题焦虑,我更向往一种自由的感觉,更关心有没有“义”。

 

根河到满归途中

 

孤独的古莲车站

 

火车驶过外兴安岭

 

比罗比詹车站,俄铁99次(莫斯科-符拉迪沃斯托克),该车走完西伯利亚铁路全程。

 

俄铁的小卖部就设在站台上,面包、火腿、果汁、土豆泥,在这里获得充足的补给。

 

北海道钏网线

 

滇越铁路的碧色寨车站,电影《芳华》曾在此取景。

 

金沙江畔的工业重镇攀枝花

 

清晨的普雄车站,成昆铁路

 

台湾地区最后一列普快列车,从台东驶向枋寮。

 

在宝鸡站出发,6063次翻越秦岭的小慢车

 

 

 

——完——

作者王言,现社会学学生,准人类学学生。

题图,开远的城市轨道交通,行驶在滇越铁路昆河线上。本文图片,皆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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