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习戏剧那天起，所有的老师都告诉我：冲突是戏剧的本质。

就是荒诞派戏剧、存在主义戏剧等各种现代流派的戏剧也得有冲突，只不过是冲突的表现方式不同，冲突可以是事件冲突、群体冲突、人物冲突、人物内心的冲突、人和自然的冲突，反正得有冲突。

戏剧靠冲突推进——“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

在天津大剧院看了立陶宛国家剧院演出的长大五个小时的话剧《英雄广场》，我有点儿晕菜。一帮子人在舞台上轮流讲一个教授自杀的事，谁和教授也没有冲突，这帮人之间也没有冲突，所有的人和自杀事件之间也没有冲突。这是怎么回事儿？据说这是在欧洲非常有名的一部戏，马上要去阿维尼翁戏剧七十年大庆上演出。是这个戏就是没有冲突？还是我脑袋有瑕疵了看不出来冲突？

第一场，一直和自杀的约瑟夫相伴的女管家在约瑟夫跳楼的房间里，讲了一个半小时约瑟夫活着时候的不高兴，烫了三个衬衣，另一个女仆擦了两双鞋。

 

第二场，约瑟夫两个女儿和约瑟夫的弟弟在约瑟夫的葬礼上又讲了一个多小时约瑟夫活的不容易。

 

第三场，一帮子约瑟夫的朋友在一起等着约瑟夫夫人的到来，大家等的不耐烦就你一句我一句在讲约瑟夫为什么要跳楼，反正我不会跳。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又扯了一个多小时，约瑟夫夫人来了，和大伙一起一人喝了一盘子汤，宣布吃完这顿饭散伙。一桌子人议论纷纷，舞台上的嘈杂声越来越响，人们终于听清，这嘈杂声是在欢呼希特勒当年在这个地方的讲话，在那次讲话中，希特勒宣布，奥地利归入德国版图。而这个地方，后来被复国后的奥地利政府名命为“英雄广场”。

约瑟夫就是在这个英雄广场的楼上跳楼自尽的，这时我再回忆五个小时中所有的人对约瑟夫的回忆，我脑袋的瑕疵愈合了——这部戏的冲突是戏剧和社会的冲突。

戏剧冲突中有一种冲突是剧中人物和社会的冲突。《英雄广场》表现的不是这样的冲突，不是戏剧人物和社会的冲突，不是我们看到的约瑟夫的亲属和朋友们，在叹息和发牢骚中传达的他们和社会的冲突。如果是写剧中人物和社会的冲突，这样的写法显然是缺乏力度的。编剧托马斯·伯恩哈德(1931一1989)是奥地利最有影响的剧作家，他不会那样露怯，他的笔墨没有落在剧中人和社会的具体冲突上，而是以此剧整体向社会挑战。

从剧中人的讲述中，我们知道：约瑟夫是个有犹太血统的奥地利学者，在德国占领奥地利期间他逃到英国避难，德国战败后，他又返回奥地利，然而他回到家乡，生活的并不顺心，他处处感到政府的无能、官员的平庸、社会的无知、知识分子的屈辱、环境的恶化，甚至时不时会冒出来的法西斯主义的复活。约瑟夫以死唤醒了他身边的人，他们在回忆约瑟夫活着的时候的处境时，自然就讲出了社会的堕落、人类的无知、政客的丑恶：

“什么左派右派，不过是希特勒的左手和右手”

“人类真正害怕的是人类的精神。”

“无能是官员得以晋升的共同特征。”

“我宁可看旧书，旧书不过是旧了点儿，但没有媒体报纸的无耻。”

（以上潜台词仅凭记忆，准确台词等待纠正）

 

观众通过剧中人对约瑟夫的不幸的回忆感觉到：堕落的官僚对知识分子的迫害，使人类迅速退化，法西斯主义随时会卷土重来。所以，人类文明的冲突，本质是文化精英和堕落官僚的冲突，而约瑟夫看到的是文化精英节节败退，所以，他选择了自杀，而约瑟夫的家人和朋友也看不到文化精英有获胜的可能，于是他们选择苟活。尽管他们耳边希特勒的讲话声音越来越响，他们只是低头喝着自己的汤，聊着自己的天。

这是托马斯·伯恩哈德以戏剧向人们提出的警示：无能官僚体制导致的社会平庸将会给法西斯以东山再起的机会！从剧中人反复提起，约瑟夫和他的朋友们喜欢看托尔斯泰、陀斯托叶夫斯基、果戈里，喜欢听萨拉萨蒂，可见他们都是有品味的知识分子，而在无能官僚大面积统治时期，知识分子活不下去。知识分子是民族的良知，知识分子活不下去，一个民族就精神就垮了，一个民族精神垮了，万恶的法西斯主义就会复活，这个国家就完了。

戏剧的本质是冲突，而戏剧本身指向社会的弊病，正是戏剧的责任，看上去没有冲突的《英雄广场》是在呼唤真正的人类英雄起来拯救人类。

坐在剧场里看这个戏，我浑身冒汗，剧中人对他们生活的不良环境的叙述，几次把我从剧中拉到现实，我想到的是：人类的不幸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相同点！人类的暴行并不分亚洲、欧洲、人的恶是相通的。而能不能对恶进行揭露和鞭挞，则考验着不同的民族的精神世界。

我曾经几次去过奥地利，我对奥地利的文化环境非常敬佩，听人说维也纳有一个城市艺术规划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是维也纳城市建设的最后决策机构。就是说维也纳城市建设的最后一道审查程序，在这个由专家学者组成的城市艺术规划委员会来决定，他可以否定市政府对城市建设的意见，而政府不能否定这个委员会的意见。这样的体制内，还有知识分子觉得活不下去，戏剧家还要公开猛烈地抨击它。是我以前没想到的。

克里斯蒂安·陆帕是波兰最有成就的导演。他导演的这部《英雄广场》看似没有戏剧冲突，人物之间没有冲突，舞台上也没有激烈的场面，人物之间总是慢条斯里的娓娓道来，但从第一场中的一个人述说，到第二场的三个人述说，再到第三场的一群人的述说，观众对由剧中人讲述的不满情绪已经在心中堆积干柴，只等一把烈火。

这如同中国戏曲的“慢唱紧拉”，戏剧已经不断地推向高潮。甚至在第三场中的舞台上出现几次长时间的停顿时，我的心跳都开始加速，我在替舞台上的人物憋屈的慌。这确实是导演的精心设计揪住了观众的心，如约瑟夫的弟弟罗伯特第一次上场时，用手中的拐杖掀开盖布看到了纳粹标志"卐"，这就是在告诉观众，纳粹沉渣正在泛起，人们不可吊以轻心。

一个动作，提示一个真相。

戏的结尾，在一起聚餐的人对窗外的嘈杂不闻不问，只顾低头喝着自己的汤，但那嘈杂形成巨大的冲击波，击碎了整扇窗户的玻璃，也有人认为是窗外飞来的石头击碎了玻璃，但我愿意认为是无限扩大的嘈杂声击碎了玻璃，这是在告诉我们：如果人们对恶声不闻不问，恶终将摧毁你的家庭！

最后我想说：立陶宛国家剧院的演员真棒。天津大剧院四层观众席，人家的演员不带麦，说起话来满堂响，连表演的悄悄话都带声音共鸣，观众听的清。看得我都不敢想中国现在哪个剧团敢在这样的剧场里不带麦演出。

戏剧人，整体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