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蔡星卓
作为摄影记者,我曾经拍摄过一些中途失明者。他们和我感知的世界完全不同。镜头就像我的眼睛,我靠它来捕捉记忆里难忘的瞬间。而失明者只能感受光线的明暗,或有时毫无明暗可言,他们依靠听觉和触觉来把握周围的动静与变化。
在离开郑州的前两天,我见到了牛超,一个十几年前中途失明的盲人按摩师。
他提到一个梦。7月20号晚,他被暴雨困在了按摩店,决定在那儿过夜。梦里似乎是白天,在两座山压迫出的狭窄道路上,他全力奔跑,旅途没有终点,耳朵听到的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听到当日新闻后,他对我说,那梦就像穿梭在地下隧道,仿佛地铁5号线上的乘客,置身于无可奈何的车厢。
对于牛超来说,即使没有旁人描述,他也能感受到暴雨之滂沱:掠过脚踝的冰凉的水、一会就湿透的衣服、洗手时窗外溅到手臂上的雨水、公车上冰雹一样敲击着车窗的雨点……还有按摩店同事在店门口铺设挡板的忙碌,以及手机里听到的新闻视频,各地友人通过手机微弱信号传来的问候。那一天,他感觉时间流逝得特别慢。
我想跟他说说我在郑州和新乡的见闻,但又不知如何描述。我的镜头记录了很多画面,它们比我更有发言权:在新乡卫辉的城郊乡北关村,齐腰的水里跃出受惊的鱼;横躺在救生圈上哭泣的女人,被蹚水的男人用绳子一步步拖出视野;尚未准备离家的母亲和小孩,从二楼的阳台探出头来,告知我们前方水位的深浅……
出现在我记忆中的凌乱画面,还有凌晨两点的新乡东站加油站:充当救生工具的铲车一次次驶过,隐约见底的洪水,在铲车大灯的照射下,泛着海一般的波光。肩扛行李箱的村民们,偶尔会为了谁先上铲车而争吵,他们张着惶惑的眼睛,神情就像第一次出远门。在安置点的血红月色里,没穿上衣的小男孩在空地上翻跟斗……
我再次返回郑州时,城市已在复苏。大街上已很难见到积水严重的路段。很难想象曾经没顶的隧道,堆满残存的车辆。地铁口前的鲜花、围观的人群、夜晚暖黄的蜡烛,隐约的抽泣声……一位女子摆好十几支花束,夹上许多卡片,每张卡片写着一个遇难者的故事,她与上面的名字一一道别,落款写着“同车人”。
当我来到郑州近郊的东部新城中牟县,救援队已经离开。路边堆着被水淹过的汽车,有些敞着门,街上看不见行人。我乘车穿过空旷的县城,到处都是积水与淤泥。我路过一个超市,正在收拾货架的店主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这是干净的。”而那些被水泡过的瓶子,堆成了小山,将全部送去销毁。
7月21日,牛超曾预想过最坏的情况。他告诉同事,“如果洪水来了,请不要管我。”同事决绝的告诉他,肯定不会放弃!他听着便落下泪来。
他还记得2008年7月,自己失明前最后一次看到雨。那天他在模糊的视线中骑着电动车,刹车时还差点滑倒。那时候他挺喜欢雨的,“有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盘子里。”
——完——
作者蔡星卓,界面摄影记者,与世界只有一支镜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