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文丨闫桂花
口述丨汤艺
第一次去巴基斯坦,是2017年的夏天。我在英国念硕士时认识了一位巴基斯坦的朋友,他邀请我去他家里。就像是你有一位很好的朋友,你也会希望对方能认识你的太太、孩子、生活环境。我是后来才了解巴基斯坦的普什图族,知道他是普什图人。
第二次去是2020年1月到9月,做田野调查。当时我在北京大学念人类学专业的博士,我有一位师姐,很早就去印度完成了一年的调查研究,人类学的博士生,已经在世界二十多个国家都完成了这样的田野调查,而南亚的巴基斯坦是个空白,我的导师就鼓励我去。
走进普什图部落
进入普什图部落社会进行田野调查,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困难。
普什图人信仰伊斯兰教,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作为女性,不戴面纱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而城市和农村对面纱的要求还不一样。在城里,她们用的是很薄、较小的面纱,但也能把脖子以上部分遮住;而到了部落地区、农村地区,面纱要求又不一样。
我大多数时间住在城市里,平时在一个地方实习。我有位女同事,从城市下班回村子前,她会在城里戴的漂亮而薄的面纱外面,再罩一层厚的纯色面纱。所以,第一次跟着我的朋友家回部落之前,我跟他的太太要了一种厚的纯色面纱。但她却说,其实不用戴那么厚的面纱,我会不习惯的,因为巴基斯坦天气很热。我也能看出,他们都为我的主动要那种面纱感到高兴。最后她给了我一个折衷方案:不厚也不薄的面纱。她们有各种各样的面纱。
一行八个人,我的朋友开车,载着他太太、我和他家的五个小孩。进村的路很窄,只能过一辆车。路边很多小男孩在玩耍——小女孩一般都在家里。车经过时,小男孩们往车里望,当时我面纱还没戴起来,还像在城里一样,搭在脖子上。我的朋友就提醒我,赶紧把面纱戴好。当我努力把面纱往头上扯时,他的两个小女儿,一个十年级、一个七年级,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她们是要把我裹起来!她们这么开心,我也乐得放手让她们折腾。当时的气氛很好。普什图人总是有办法让朋友感到轻松快乐。
部落和男性气质
部落对于普什图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即便是那些已搬到城市、在城市里生活的普什图人,也常常回到乡村地区,参加婚丧仪式、探望亲戚。普什图人参加亲戚的婚丧仪式十分频繁。和中国不同,在普什图社会,人们的“亲戚”很多。一个人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个侄儿侄女,数不清。因而,他们的婚礼就很多很多。人口死亡率也比较高。
许多人在城里工作,下班后会骑着摩托车,或开着小车回村里去。
部落就通过亲属关系、村庄来影响每一位普什图人。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即便在疫情的高峰期,迫于家族的压力,他们还不得不从城市回到村子里,去参加亲属的葬礼。我的那个朋友就有过这样的经历。起初他没法确定逝者是否因新冠去世,犹豫很久,还是去了。到了村子里,大家过来跟他握手、拥抱,这是普什图男子见面时的问候方式。我的朋友就说,请离我远一点,保持社交距离。很多人笑话他,这有什么关系,还是拥抱、和他握手。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到自己的小车上,用酒精消毒、再回去握手,再消毒、换口罩……
普什图人给外界的印象是,很有“男性气质”,确实如此,这就是一个人群的特质。
普什图人很自豪地说自己是“部落的”,不管是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里的。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年轻时去卡拉奇念大学。卡拉奇位于巴基斯坦南部,是一座经济相对发达的城市。他当时不想穿传统服饰了,开始喜欢穿T恤和牛仔,结果就被其他普什图同学笑话,说他变得很不部落、不愿意去战斗。
他们班上有个男生,喜欢在书包里放一把枪,上课时就把枪和书包放在桌子上,表现出自己的男性气概。有一天,我的这个朋友就和这个男同学打了一架。于是大家又认可他了,因为他还是会战斗的,他就还是部落的。
在疫情很严重的时候,人们还是要回部落参加葬礼。如果你不去,大家会笑话你的怯弱,不像一个普什图男子。
普什图女性
关于面纱,部落、农村地区对女性的要求,比城市里严格。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住在离白沙瓦比较近的村子里。她念过大学,在一个巴基斯坦本土的非政府组织工作,每周有三天在白沙瓦办公室,有两天要从白沙瓦乘车到伊斯兰堡的办公室工作。她父亲是公职人员,而她的叔叔们并不支持她在NGO工作,担心她会变得很“开放”,家族里的人都觉得在学校里教书才是“好的”职业。
因为父亲和哥哥的支持和理解,她能继续在NGO工作。即便如此,每次从白沙瓦出发去伊斯兰堡,她都会在自己色彩鲜亮的衣服和面纱外面,再套上一条很大很厚的白色面纱。到了伊斯兰堡后,才把最外面的白色面纱脱下。因为在白沙瓦,人们还是更倾向于女性使用单色面纱。而在部落地区,是必须使用罩袍的。
在普什图、巴基斯坦、阿富汗这些社会,“面纱”很多时候不是一个“女性地位”的问题。作为一个生活在普什图社会的女孩或女性,在公共场所中使用怎样的面纱,她们很少会理解为和社会地位有关。生活在同一个家庭中,大姐姐可能会喜欢用宽大的面纱;正在念小学的妹妹,可能因为在城市长大,喜欢穿T恤,而会被妈妈斥责;而另一个妹妹,可能喜欢像妈妈和大姐姐一样的戴面纱。在学校的高年级里,女孩子之间的交友可能会受面纱使用的影响,比如,更加严格使用面纱的女孩,往往和喜欢宽大面纱的女孩在一起玩耍。这就是一个社会的样子,它只是和我们自己社会的文化不一样。
“塔利班的来电”
即便是在巴基斯坦,人们对普什图人也有刻板印象。
巴基斯坦城市里的大商场一般会有安检。很多普什图人都比较白,很漂亮。普什图人的穿着也更加传统。所以从容貌、穿着的特点,安检员是比较容易看出你是普什图人的,可能就会从头到尾检查。
有一次,我的一个普什图朋友开车去一个小超市,跟两个骑摩托的年轻人起了冲突。两个年轻人看起来不是普什图族的。他们在那骂骂咧咧的,我朋友开门下车,还没说什么话,两个小年轻就被吓跑了。他感到好笑,也很无奈,他回来和我说,看吧,他们还是会害怕我们的。
但是,也有很多旁遮普家庭都希望娶进一个普什图的儿媳。巴基斯坦是穆斯林国家,普什图人是巴基斯坦人中宗教信仰最虔诚的,在宗教的实践上也最为严格。所以,很多家庭喜欢找普什图女孩当媳妇。另一个原因是普什图女孩特别漂亮。
巴基斯坦的普什图人和塔利班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很多人会比较好奇。
有一段时间,塔利班管理过巴基斯坦西北边省的一些地区。那里的普什图人在生活中就会与塔利班有所接触。
我有一个朋友,他当时在运行一个NGO的社区发展项目。在农村地区,NGO如果想要倡导妇女权益,或者让小女孩进学校念书等,通常会先为当地做一些基础设施建设,比如修学校、修建能取到清水的水闸。在项目推行过程中,有段时间他持续接到电话,“我们是塔利班的,我们领导很不满意你们的工作”,然后向他索要多少数目的钱。
我这位朋友和他的同事,于是直接去塔利班的办公室,当面询问一下,是不是他们不满意NGO的工作。对方却说,没有啊,他们没打过这样的电话。此后他们根据电话信息,抓了几个人。这些人也很冤,说“我们这是公用电话,谁都可以打。”
后来塔利班办公室的人也把这些人放了,并告诉我朋友,塔利班很满意NGO的工作,把这里的路面都给修了,很好。如果以后再碰到以塔利班的名义打这种讹诈电话的,就告诉他们,他们去把这些人抓起来。
我朋友跟我说,塔利班和常人一样,当然希望这个地方能发展得更好。我这位朋友叫瑞亚,是一位智慧、虔诚、骄傲的普什图人,2018年因为心脏病去世了。瑞亚总是对人微笑,我真的很想念他。
所以,巴基斯坦普什图人“支持”或“不支持”塔利班,我没有做过民意调查。我的体会是,当地人在生活中与塔利班有接触、有交流,不觉得它很遥远、很陌生。
巴基斯坦的普什图,阿富汗的普什图
两个国家都有普什图人。可以这样理解,普什图人很早就生活在那片地区,后来因为国家边界的划分,才形成了巴基斯坦的普什图人和阿富汗的普什图人。巴基斯坦的普什图社会,并不是从阿富汗逃过去的人形成的。当然,在现在和过去的战争中,有一些难民跨越边境,从阿富汗到了巴基斯坦。
历史上,普什图人是不断迁徙的。即便我们没有去过阿富汗,但与巴基斯坦的普什图人一起生活,是常常能够接触到“阿富汗”这个词。比如,馕饼是巴基斯坦的日常主食之一,我发现,普什图朋友最喜欢吃的一种馕就叫“阿富汗馕”。他们讲述自己家族的历史或者祖辈时,也会提到阿富汗。
人们知道,巴基斯坦现在有很多的阿富汗难民。那么,这些难民住在哪里呢?在美国-阿富汗战争之前,比如八十年代苏联-阿富汗战争期间,就有大量难民来到巴基斯坦。他们一开始集聚在巴基斯坦的西北边省,也就是巴基斯坦普什图人聚居的这个省。这既是地理上的必然,也有社会文化的原因。与此同时,大量的国际组织来到这个地方开展援助工作,当地很多巴基斯坦普什图人就去到国际组织里工作,为阿富汗普什图人提供帐篷、饮用水、食物、医疗、教育。
现在有很多巴基斯坦本土的NGO,就是由在国际组织中获得工作经验的普什图人创建的。
这些工作过程中,当然就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交往。不仅是阿富汗普什图人与巴基斯坦普什图人之间,也有普什图人与英国人、德国人、日本人、中国人的交往和交友,都发生在这片土地上。普什图社会不是封闭的。
也因为如此,现在国际上对阿富汗的人类学研究,因为战争和安全隐患,很少有人类学家去到那里进行田野工作,大家会通过巴基斯坦来看阿富汗社会。另外,在英美大学里念人类学博士的巴基斯坦普什图学生,他们的院系也很支持他们进行自己社会的研究,但实际上,人类学的关心都不仅仅是局限于巴基斯坦的普什图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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