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文 | 小北
在进入教育培训行业之初,丛鱼和曲音不曾料到,一年之间,这个行业会经历如此的跌宕起伏。“双减政策”(《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出台前后,教培机构面临前所未有的冲击,要么转型,要么瘦身。网课老师、课程开发部员工、运营成员或早或晚地面临裁员或团队缩减的命运。
我们采访了这个行业里被迫 “主动”离职和即将离职的两位员工,他们讲述了各自的亲历见闻以及反思与蜕变。(人名均为化名)
把课程当消费品来设计
丛鱼:27岁,课程开发岗位,深圳
说起来也很有趣,过去一年里我经历了两次裁员,都是教培行业。
我上上家公司是做AI课程的公司。疫情之后大厂纷纷入局,它没有资金做推广,拉不到客户,差点活不下去,所以开始裁员,只剩几个维护课程的人。那是2020年11月的事情。
2020年12月,我到了上一家公司,到今年8月14日,又被裁退。整个过程像过山车一样。
在被裁之前,我已经做好准备随时离开。
这是一家以外教为主的线上教培企业,我在课程开发部,算是比较核心的部门,我们组最开始有80多人。“双减”政策7月底落地,到8月初,部门就陆续裁了20多人,而后每个星期都有人渐渐离开。
外界都认为,教培行业很难活下去了,但公司内部看起来还一片平静。老板告诉我们:我们会换一下策略,以后主攻课程市场,会想办法找到一个好的模式让大家活下去。但大家都知道这只是表面说辞。
从8月初开始,公司陆续有警察出现,我们感到氛围有些紧张。虽然公司没出现直接的、公开爆发的争吵,但大家从蛛丝马迹里感受到了各种不寻常:
我们以前是从公司正门坐客梯进入公司。8月开始,正门电梯被关闭,我们只能从小门绕道后面的货梯上楼,而每层楼的门口都有保安坐着,他们会检查确认为公司员工,才允许进入。
有传言说公司的CEO跑到英国去了,部门总为了让我们安心,特地告诉我们,CEO没跑,还在深圳(公司高层也不允许他跑掉)。但为了避免冲突升级,也让他别来公司。部门总告诉我们:有一次CEO来公司开会,半路上就被人给堵了。他目前处于较危险的状态,轻易不敢出门。
8月13日,公司高层开会。会议结束后,部门总跟我们说了公司目前所处的状态、可能会怎么对待员工,也分析了我们可以做出的几个选择。按这个时点算,公司延迟发放月薪的时间已有一个半月,公司要求我们签离职协议,签了之后可以拿到目前还没有发放的这一个半月的月薪,并承诺会给我们半个月的补偿。
部门总告诉我们:签下这个协议,至少能拿到应得的工资,承诺的半个月工资得看运气。但如果不签协议,而走仲裁的话,大概需要半年时间。按他个人评估,公司是坚持不到半年的。到时候公司不在了,走仲裁的话,就什么都拿不到。
我选择相信他。
8月14日,我和同事到公司时,已经知道当天会有裁员消息出来,所以大家就没有工作,互相闲聊,等待部门总叫过去。约谈之后,就去人事部门排队办理离职手续。
在等待时,我们听到办公室外面有人吵了起来。我去看时,争吵的人已经被团团围住,不便挤进去,也不确定是因为什么,但场面非常混乱。我们后来猜测,争吵不外乎几种:内部团队自己吵架(不满意公司辞退方式)、购课家长要求退费不成,以及一些线下合作商要求解决方案。
当天是公司一次大规模、突发性的裁员,几乎所有团队都只剩下维持基本运作的人,我们团队甚至只剩下了五六个人。外教老师虽然没有被裁,但因他们是按课时收费,也已经不再安排上课了。
部门总提前给我们透了风声,而公司其它部门的大部分员工都不知道裁员的事。突发性辞退,想必可以避免员工做一些法律上的准备。后来有些员工爆料,他们有些人被叫去谈话,是在小房间里,几个人轮流施压,让他主动离职,不然就只能由公司直接裁掉。主动离职还能拿到赔偿,如果是被裁退,连赔偿也不会给,甚至之后找工作涉及背景调查,他们也不会配合。如果员工想拍照录像,则会一直施压,甚至会产生肢体接触。
以这种方式被辞退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在我离职当天,警察来了三次,我看得见、看不见的争吵在公司发生。当我办完离职手续之后,我马上收拾东西离开了,根本不敢多待,唯恐发生什么意外。
回想起来,2020年底,公司其实经历了一次大扩张。当时市场很好,应聘者很容易拿到待遇还不错的offer。几个月后,到2021年5月,听说一些已经拿到offer的应届生,都被退回去了。这时再去找工作,就比较困难。而到8月这波大裁员时,相关岗位的工作变得非常难找了。大部分人的去向,是一些专门做教材的出版社,做教材和教辅。还有一些找工作比较困难的同事,则比较焦虑。而我本人情况有些不同,我早就不想在这个行业继续干了。
进入该行业半年之后,我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当我们在设计一个课程产品时,我们其实是把它当作消费品来设计,以用户的买单情况来衡量这个产品的好坏,落脚点不是它本身输出的教育价值。我们关注的是阅读率、转化率,关注经济效益,却不关注,它是不是真的帮到了应该帮助的人。
这样的方式让我觉得很没意思,现在刚好有个契机让我能停下来。
我喜欢心理学,离职之后,我开始阅读一些心理学的书籍,自己去摸索可以盈利的方式。目前,我还没能挣到维持生活的钱,但离职之后,我的状态好了很多,每天都很快乐,我想把“做自己的事情”的状态持续下去,让自己可以以这种方式挣钱。当然,有时也会有一点恐慌。如果钱烧完了,但没跑出来一个路径怎么办?当然,这种恐慌也是一种推着我向前走的动力。
虽然没裁员,但我已在骑驴找马
曲音:23岁,运营岗,深圳
我在一家同时做线上和线下教培的头部公司。
7月双减政策发布后,网校团队就开始大幅裁员,只剩下了维持基本运转的人员。而我所在的线下团队,至今还没有开始裁员。但我觉得,总有一天,达摩克利斯之剑会落下来。
政策刚下达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大的压力。在我看来,我所在的这家公司家大业大,我所在的整个事业部也很用心地做教育,用户反馈也很好。何况,只要高考的指挥棒作用不变,学校培优难以实现,教培怎么可能会死?就算死,哪儿轮得到我们?
或者说,我有一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如果线上倒了,那是因为线上以运营为主,根本不重视教育,活该嘛。如果网校倒了,那是他们做教育不够用心。而我们这种用心做、有口碑的公司,何至于一棒子打死?如果要裁员,大公司本身就有一些人浮于事的问题,把那些冗余的人开掉挺好的……
不过,在经过了2到3轮审查后,我发现,我所在的部门什么都做不了。这时,我的心态才开始崩塌。
我所在的线下运营岗,简单来说,就是把本地的人群,通过线上方式聚拢到流量池(企业微信、微信群)内,在流量池内营销短期和低价课程(如7天期末冲刺等)。家长购买后,学生到线下上课。
在这种工作方式下,我们其实并不会受到政策的直接影响。最初的审查也基本是审查学校资质、老师资质,对我们来说几乎没有影响,但后来审查越来越严,最新的一次审查,开始审查“培训广告”。
按政策要求,“要加强校外培训广告管理”,主流媒体、新媒体、公共场所、居民区的各类广告牌和网络平台都不能刊登和播放校外培训的广告,对夸大培训效果、制造焦虑的要依法依规严肃查处。
实际上,在这个行业里想要做私域流量、促进购买,广告是避不开的一环。而广告要吸引人购买,也必然需要更好地展现优势和可能给学生带来的裨益,这也是我们最主要做的事:给家长们展现我们的优势。但这些行为涉不涉及“夸大”、“焦虑”,其实是很难判断的。在风声正紧的情况下,不碰才是稳妥的。
所以,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用户群还是在运营,但不再涉及新课,也不再涉及新的运营活动,只做家长的答疑或退款。公众号会定期发布内容,但只发布不痛不痒、不触红线的内容,所有的运营动作,都深谙一个“稳”字。
其实,我们很多同事现在已经在骑驴找马,寻找新的工作了。大家都知道这种状态不可能持久。而在经历了之前那波心态炸裂之后,慢慢地我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我最初进入教培行业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这个行业有很大的发展前景(尤其是去年我刚毕业时,教培行业发展相当迅速);二是我对运营感兴趣,而整个运营玩法里,教育是走在比较前面的。但在进来之后,我才发现,和我预设的情况完全不同。
首先,线上教培和线下教培处于一种完全不同的状态。线上教培大多是运营驱动,运营玩法玩得最溜的其实就是这批公司。
之前我们做过一家类似公司的运营策略的分析,印象很深的是有家公司做“套娃式的公众号矩阵联动”:当你关注了它的某一个公众号之后,它会不停地引导你为了领取学习资料而关注新的公众号(比如0元享受某课程),这就会使得大量的用户进入它的流量池。但引入流量池后,后续课程侧却后继乏力。
这是运营渠道型公司的通病:在运营侧安排大量的人员,但在打磨课程上用心寥寥。在这次风暴中,它们也是最先倒下的。
而线下的核心,其实是老师。很多家长都是因为陪孩子上过老师的试听课、发现孩子成绩确有提高,才会信任老师、持续报课,以及推荐身边的朋友来上课。这时候,老师所起的作用,其实远大于我们营销所起的作用。
待了一段时间后,我越来越觉得,我所处的这个岗位很边缘,能学到的东西有限。
论玩法,我们比不过线上,他们能直接触达全国用户。论对家长的影响力,我们比不过老师。所以,我所在的岗位变得特别鸡肋。而且我也逐渐发现,运营的天花板是比较容易触达的,现在靠运营已经挣不了多少钱了,我想去做一些更有挑战性、能挣更多钱的工作,比如销售。
从网课团队那边来看,我们公司的裁员补偿是n+1。在没有找到新工作前,我会等待它裁员,多拿一个月工资,筹备着找别的工作。如果我找到合适的工作了,我就会马上离开。
——完——
作者小北,永远学习进行时,抱着好奇观察大时代下的个体。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