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文 | Louis Hothothot
秋天到来,一大批大码女性的秋装广告占领了阿姆斯特丹的街头。欧美社会对大码体型的接受,终于出现在主流商业场景中。而在中国的户外广告和屏幕媒体上,瘦身和美容才是压倒性的势力。据艾瑞咨询的一项调查,中国2019年医美行业的医疗事故多达10万起。看到年华正盛的女性在减肥和医美手术中受到伤害,人们格外痛心。笔者采访了两位在北京生活的大码女性,她们的讲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社会压力对女性身体的规训,以及背后的深层文化传统。
我是又大又美的
Laurel Burns ,美国人,戏剧演员,国际学校教师
在中国,人们会直截了当地劝我减肥,包括我的同事们。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听到有人对我的身材指手画脚,我还是不太舒服。我总是很敷衍又礼貌地说:“谢谢你们,等我需要的时候,我会联系你给我介绍的医生。”
4年前,我带着我那200公斤的大码身体来到中国工作。这个体重,让我在美国戏剧界根本找不到工作,尽管我是在纽约戏剧学院上的学——那可是花了我一大笔钱!现在,我在北京的国际学校教孩子音乐和戏剧,业余时间里在小剧场从事即兴表演。听上去,我离演员的梦想并没有太远。但是我知道,和专业表演之间的鸿沟,很可能我一生都跨不过去。中国的专业剧场也不接受大码的女演员。
上星期在北京一个小剧场里演出,男演员们轮番试着将我抱起来,他们环抱着我的腰,又努力地拱起他们的腰,想把我抬起一点点,但是他们都没有成功。观众们哈哈大笑。好吧,这就是一个大码女演员的搞笑标签!我是个喜剧演员,他们的笑声对我造不成伤害,但是生活中不一样。哎呀!对不起,还是不说这个了。
说点开心的吧。纹身师们很喜欢我的身体。他们说我是个质地细腻的空白画框,他们总是鼓励我做一个又一个纹身。我自己也认为,每多一个纹身,我的身体就更像一个艺术品了。所以,现在我已经有了9个纹身:贝壳(纪念我的母亲)、莎士比亚(我的偶像)、蛇(我的属相)、中文汉字“大美”(我的渴望)、鲤鱼、月桂花、中文“点外卖”……
我母亲4年前去世了。生前,她也是个大码女性。她不是个快乐的人,但很幸运,因为她的身体有很多脂肪,当她的癌症到了晚期的时候,那些脂肪延缓了她的死亡。我和我父亲,还有我的两个哥哥,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来,逐渐失去所有的脂肪和肌肉。最终去世的时候,她瘦得只剩下绸缎一样柔软的皮肤。
从那时起,我就很害怕医院,也很害怕自己的身体瘦下来。瘦下来,似乎就意味着身体走向衰竭,走向死亡。
在我母亲去世前的最后一年,当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决定让自己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一生有一个放纵的结局。她每天都开party,喝酒、抽大麻。母亲的癌症,为她带来一个特权:她能买到含有毒品来止疼的药物。于是,有很多买毒品的、卖毒品的人来到我们家。他们甚至在我的客厅里一住就是两个月,聒噪的朋克音乐差点把屋顶震得翻下来。
当我从纽约回到家来照顾母亲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母亲的巨大改变——她变瘦了,很憔悴的瘦,但是她也变得快乐了。从小,受到母亲的影响,我在这个小镇上对外宣称,我的人生原则是不参加任何party!很奇怪的原则,不是吗?实话实说,这是我的自我抵抗,因为太少有人邀请我参加party了。为什么要让自己保持一个无法落实的期望呢?期望到失望的落差,年复一年地吞噬我的社交自信。
当我在纽约度过一段独孤岁月,再次回到这个小镇上时,我震惊地发现:让我的这个家变得欢乐又聒噪的人,是一个年轻的毒贩——他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记忆中,他在这个小镇上一直深受女孩子的喜欢。而我,永远只是一个空气一般的存在。我和我的那个小学同学,甚至从未打过招呼。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认得我!而此时,他正依偎我母亲的床边,和她说笑。那一刻,一丝强烈的妒忌,像匕首一样刺入我的心。
我再也没有回到纽约戏剧学院继续我的学业。母亲去世后,我也没有回去。我只想远离美国,远离我熟悉的地方。我对中国一无所知。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4年了,我在北京教孩子音乐,我喜欢看着他们放学后、在学校门口、跳起来扑向自己母亲的样子,这个行为我从未体验过。我知道,如果我跳起来,没有人愿意接住我,包括我的家人。看着孩子跳起来露出的最甜蜜的笑容,我看到了我的童年缺失的东西。从他们的身上,我正在重新学习如何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你看到我的脖子上的纹身了吗?你需要仔细看,这里有两个小手指指甲大小的汉字——“大美”。
这是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我是又大又美的。
亚洲文化中的身体羞耻
Kwang,泰国人,建筑师,30岁
是的,我很大。但我不是胖,是强壮。在健身房,我测试了一下我的脂肪含量,远远低于平均值。所以,请不要劝我减肥,我没有脂肪可以减。坦白说来,对我的身体,有30%的部位,我觉得可以适当地调整一下。但是,我要通过健身来塑造形体,而不是整形或硬性减肥。
在北京,人们对我的大码身材还是蛮在乎的。当我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胡同里穿过时,我时常听到人们在我背后说:“哇!这么大!”
在我的老家泰国也一样。天哪!这真是亚洲文化的一个特点,人们对他人的身材评头论足,甚至直接地给出减肥的建议。我知道,他们时常也是出于好意:“为了你的健康”、“为了让你更漂亮”。可是,他们真的不知道这样讲话很没礼貌。有时候,我真想直截了当地说:“关你屁事!”
难以回避的还是来自家人的压力,我爸爸以前也经常给我“减肥”的意见。对家人,我可以更直接地回绝他们。我说:“这是我的事,我喜欢我的身材,我喜欢我的大屁股,我喜欢我的大胸……”
最可怕的是叔叔、阿姨、甚至邻居们的意见。你不能太直接地回绝,那样会伤害到他们。要知道,他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的沟通方式。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回泰国参加葬礼,我预料到那些亲戚会对我指手画脚。见了面,果然如此。他们说:“10年前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现在,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愿意付你1000美元,让你减下1公斤……”
这就是泰国的乡村文化,人们就是这么直来直去,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受。我甚至觉得他们是故意这样讲话,试图让你觉得自己很“小”,显得他们高不可攀。总之,见亲戚,是最挑战耐心的事情。我只能尽快把话题转移到其他的地方。他们喜欢讨论钱、事业和孩子的前途,那是最直接关系到他们幸福度的话题。谈到这些话题,他们会马上忘了减肥的事儿。
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两岁,现在还在泰国,她比我瘦多了。我们的身材都很大。她一直待在泰国,所以,她比我更在意人们的评价,她也试着让自己减肥。我在国外,和她分享Instagram照片。最近几年,我发现她渐渐不太焦虑自己的身材了。
在亚洲文化中,胖都不是美的。但是我们都爱自己的身体。从小到大,我们都是学校最好的学生,荣誉和地位给了我们一重保护,让我们免受了不少对于身材的非议。其实,我们这一代已经挺幸运了,对女孩子的要求已经少了很多。在泰国,我母亲的那一代人,受到更多的对身体的规训。感谢我的母亲,她现在从不对我提要求。当她年轻的时候,她也时常被人们当面评价身材。出于礼貌,她总是放声大笑,来冲淡她的尴尬。但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谈话,这种话题会让人觉得自己在社会上很“小”。
在北京,我还参加了女子橄榄球俱乐部。我负责防守,我的强壮身体可以阻挡对方球员的进攻。当我回到泰国,我也能抵挡那些乡村风俗的进攻。我还拉着我母亲一起做运动。她看到,只要你勇敢,大身体其实可以做更多事情,成为更强的女性。后来,我意外地发现,我母亲竟然报名参加了马拉松。
在北京工作的这些年,我点了很多的外卖,这很不健康,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里面放了什么。现在,我更想好好照顾我的身体,我经常做一些泰国的饭菜。每天让自己的身体吸收足够的卡里路,至于身体愿意长成什么样子,我都接受她,她总是健康的。
女孩子要好好爱护、接受自己的身体,如果对自己50%的部位都不满意,那一定是个心理因素了。
我15岁就出国生活,在德国、美国,现在又在北京,接触不同的文化。我学会了去提取那些好的部分,也学会不去理睬那些负面的东西。这样做让我获得了自由。我想:比身材自由更重要的,是思维的自由,对文化的接受的自由。
我是建筑设计师,我的工作就是为我们的身体设计友好的空间,里面涉及很多文化和社会因素。亚洲社会普遍存在的大码身材羞耻的观念,也催生出很多不近人情的空间设计,比如,北京有些公交车门的设计,真是太不友好了。
我注意到,在年轻一代的文化中,关于身体羞耻的话题,开始变少了,谢天谢地。对我提意见的都是一些年长的人们,年轻人更在意今天你开不开心,大家一起分享兴趣,和一些轻松的话题。不管是在泰国,还是中国,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身上,“让父母骄傲”和被父母影响的包袱小了很多,我们更在意自己是不是快乐。
——完——
作者Louis Hothothot,生于中国,现工作于在阿姆斯特丹,从事电影、艺术、写作等工作,研究主题是“记忆、归属与身份”、“艺术与治愈”等。
题图:2018年11月11日,杭州一家大码女装电商公司,一群姑娘在庆祝“双11”。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