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码女性自白:比身材自由更重要的,是思维自由

从那时起,我就很害怕自己的身体瘦下来。瘦下来,似乎就意味着身体走向衰竭,走向死亡。

2021年09月11日Louis Hothothot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采访 | Louis Hothothot

 

秋天到来,一大批大码女性的秋装广告占领了阿姆斯特丹的街头。欧美社会对大码体型的接受,终于出现在主流商业场景中。在中国的户外广告和屏幕媒体上,瘦身和美容才是压倒性的势力。据艾瑞咨询的一项调查,中国2019年医美行业的医疗事故多达10万起。看到年华正盛的女性在减肥和医美手术中受到伤害,人们格外痛心。笔者采访了两位在北京生活的大码女性,她们的讲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社会压力对女性身体的规训,以及背后的深层文化传统

 

我是又大又美的

Laurel Burns 美国人,戏剧演员,国际学校教师

Laurel Burns. Photo by Louis Hothotho

在中国,人们会直截了当地劝我减肥,包括我的同事们。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听到有人对我的身材指手画脚我还是不太舒服。我总是很敷衍又礼貌地说:“谢谢你们,等我需要的时候,我会联系你给我介绍的医生。”

4年前,我带着我那200公斤的大码身体来到中国工作。这个体重,让我在美国戏剧界根本找不到工作,尽管我是在纽约戏剧学院上的学——那可是花了我一大笔钱!现在,我在北京的国际学校教孩子音乐和戏剧,业余时间里在小剧场从事即兴表演。听上去,我离演员的梦想并没有太远。但是我知道,和专业表演之间的鸿沟,很可能我一生都跨不过去。中国的专业剧场也不接受大码的女演员。

上星期在北京一个小剧场里演出,男演员们轮番试着将我抱起来,他们环抱着我的腰,又努力地拱起他们的腰,想把我抬起一点点,但是他们都没有成功观众们哈哈大笑好吧,这就是一个大码女演员的搞笑标签!我是个喜剧演员,他们的笑声对我造不成伤害,但是生活中不一样。哎呀!对不起,还是不说这个了

说点开心的吧纹身师们很喜欢我的身体。他们说我是个质地细腻的空白画框他们总是鼓励我做一个又一个纹身。我自己也认为,每多一个纹身,我的身体更像一个艺术品了。所以,现在我已经有了9个纹身:贝壳(纪念我的母亲)、莎士比亚(我的偶像)、蛇(我的属相)、中文汉字“大美”(我的渴望)、鲤鱼、月桂花、中文“点外卖”……

我母亲4年前去世了生前,她也是个大码女性。她不是个快乐的人,但很幸运因为她的身体很多脂肪当她的癌症到了晚期的时候,那些脂肪延缓了她的死亡。我和我父亲,还有我的两个哥哥,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来,逐渐失去所有的脂肪和肌肉。最终去世的时候,她瘦只剩下绸缎一样柔软的皮肤。

从那时起,我就很害怕医院,也很害怕自己的身体瘦下来。瘦下来,似乎就意味着身体走向衰竭,走向死亡。

在我母亲去世前的最后一年,当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决定让自己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一生有一个放纵的结局。她每天都开party,喝酒、抽大麻。母亲的癌症,为她带来一个特权:她能买到含有毒品来止疼药物。于是,有很多买毒品的、卖毒品的人来到我们家。他们甚至在我的客厅里一住就是两个月,聒噪的朋克音乐差点把屋顶震得翻下来。

当我从纽约回到家来照顾母亲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母亲的巨大改变——她变瘦了很憔悴的瘦,但是她也变得快乐了。从小,受到母亲的影响,我在这个小镇上对外宣称我的人生原则是不参加任何party!很奇怪的原则,不是吗?实话实说,这是我的自我抵抗,因为太少人邀请我参加party了。为什么要让自己保持一个无法落实的期望呢?期望到失望的落差,年复一年地吞噬我的社交自信。

当我在纽约度过一段独孤岁月,再次回到这个小镇上,我震惊地发现:让我的这个家变得欢乐又聒噪的人是一个年轻的毒贩——他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记忆中,他在这个小镇上一直深受女孩子的喜欢。而我,永远只是一个空气一般的存在。我和我的那个小学同学甚至从未打过招呼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认得我!而此时,他正依偎母亲的床边,和说笑。那一刻,一丝强烈的妒忌,像匕首一样刺入我的心。

我再也没有回到纽约戏剧学院继续我的学业。母亲去世后,我也没有回去。我只想远离美国,远离我熟悉的地方。我对中国一无所知。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4年了,我在北京教孩子音乐,我喜欢看着他们放学后、在学校门口、跳起来扑向自己母亲的样子,这个行为我从未体验过。我知道,如果我跳起来,没有人愿意接住我包括我的家人。看着孩子跳起来露出的最甜蜜的笑容我看到了我的童年缺失的东西。从他们的身上,我正在重新学习如何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你看到我的脖子上的纹身了吗?你需要仔细看,这里有两个小手指指甲大小的汉字——“大美”。

这是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我是又大又美的。

 

亚洲文化中的身体羞耻

 Kwang泰国人建筑师30

 Kwang. Photo by Louis Hothothot

是的,我很大。但我不是胖,是强壮。在健身房,我测试了一下我的脂肪含量,远远低于平均值。所以,请不要劝我减肥,我没有脂肪可以减。坦白说来,对我的身体,有30%的部位,我觉得可以适当地调整一下。但是,我要通过健身来塑造形体,而不是整形硬性减肥。

在北京,人们对我的大码身材还是蛮在乎的。当我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胡同里穿过时,我时常听到人们在我背后说:“哇!这么大!”

在我的老家泰国也一样。天哪!这真是亚洲文化的一个特点,人们对他人的身材评头论足甚至直接地给出减肥的建议。我知道,他们时常也是出于好意为了你的健康”、“为了让你更漂亮”可是,他们真的不知道这样讲话很没礼貌。有时候,我真想直截了当地说:“你屁事!”

难以回避的还是来自家人的压力,我爸爸以前也经常给我减肥的意见。对家人,我可以更直接地回绝他们。我说:这是我的事,我喜欢我的身材,我喜欢我的大屁股,我喜欢我的大胸……”

最可怕的是叔叔、阿姨、甚至邻居们的意见你不能太直接地回绝,那样会伤害到他们。要知道,他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的沟通方式。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回泰国参加葬礼,我预料到那些亲戚会对我指手画脚。见了面,果然如此他们说:10年前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现在,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愿意付你1000美元让你减下1公斤……”

这就是泰国的乡村文化,人们就是这么直来直去,完全不顾及人的感受。我甚至觉得他们是故意这样讲话,试图让你觉得自己很,显得他们高不可攀。总之,见亲戚,是最挑战耐心的事情我只能尽快把话题转移到其他的地方。他们喜欢讨论钱、事业和孩子的前途,那是最直接关系到他们幸福度的话题。谈到这些话题,他们会马上忘了减肥的事儿。

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两岁,现在还在泰国,她比我瘦多了。我们的身材都很大。她一直在泰国,所以,她比我在意人们的评价,她也试着让自己减肥。我在国外和她分享Instagram照片最近几年,我发现她渐渐不太焦虑自己的身材了。

在亚洲文化中,都不是美的。但是我们都爱自己的身体。从小到大,我们都是学校最好的学生,荣誉和地位给了我们一重保护,让我们免受了不少对于身材的非议。其实,我们这一代已经挺幸运了,对女孩子的要求已经少了很多。在泰国,我母亲的那一代人,受到更多的对身体的规训。感谢我母亲,她现在从不对我提要求。当她年轻的时候,她时常被人们当面评价身材。出于礼貌,她总是放声大笑,来冲淡她的尴尬。但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谈话这种话题人觉得自己在社会上很“小”。

在北京,我还参加了女子橄榄球俱乐部我负责防守,我强壮身体可以阻挡对方球员的进攻。当我回到泰国,我也能抵挡那些乡村风俗的进攻。我还拉着我母亲一起做运动。她看到只要你勇敢,大身体其实可以做更多事情,成为更强的女性。后来,我意外地发现,我母亲竟然报名参加了马拉松。

在北京工作的这些年,我点了很多的外卖,这很不健康,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里面放了什么。现在,我更想好好照顾我的身体,我经常做一些泰国的饭菜。每天让自己的身体吸收足够的卡里路,至于身体愿意长成什么样子,我都接受她,她总是健康的。

女孩子要好好爱护、接受自己的身体,如果对自己50%的部位都不满意,那一定是个心理因素了。

我15岁就出国生活,在德国、美国,现在又在北京,接触不同的文化我学会了去提取那些好的部分,也学会不去理睬那些负面的东西。这样做让我获得了自由。我想:比身材自由更重要的,是思维的自由,对文化的接受的自由。

我是建筑设计师,我的工作就是为我们的身体设计友好的空间里面涉及很多文化和社会因素。亚洲社会普遍存在的大码身材羞耻的观念,也催生出很多不近人情的空间设计,比如,北京有些公交车门的设计,真是太不友好了

我注意到,在年轻一代的文化中,关于身体羞耻的话题,开始变少了,谢天谢地。对我提意见的都是一些年长的人们,年轻人更在意今天你开不开心,大家一起分享兴趣,和一些轻松的话题。不管是在泰国,还是中国,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身上,让父母骄傲和被父母影响的包袱小了很多,我们更在意自己是不是快乐。

 

 

——完——

作者Louis Hothothot,生于中国,现工作于在阿姆斯特丹,从事电影、艺术、写作等工作,研究主题是“记忆、归属与身份”、“艺术与治愈”等。

题图:20181111日,杭州一家大码女装电商公司,一群姑娘在庆祝“双11”。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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