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台湾,最后一站是去台南美浓镇拜访歌手林生祥。
在美浓的一日三餐,都是健康清淡;因文化生态丰富,美浓也有外来艺术家定居,但沿路所遇,大多穿着朴素,艺术家和农民的区别并不明显,如北上广大城市的时尚打扮更加少有。美浓的生活,不能说是富裕的,农业的衰落仍在延续,出于贫穷绝望而染上毒瘾的问题这里也有。包括多次获得国际音乐大奖的林生祥的家也并不豪华,放CD的搁物板是用水泥砖垒成,放至大陆农村也不算出挑。
令人感到这种生活可贵的是许多细节:生祥岳父家开有一家名为“湖美茵”的民宿,庭院里种有大树,靠山的水塘中,养鱼养鹅,下的蛋变成我们的晚餐。每天上午,太太带女儿到这边玩,因为院子大,小孩跑得开。冰箱上贴着磁贴,提醒父母每天要吃的维生素种类。这让同行者感慨大陆歌手挣钱机会也不少,可总感觉兵荒马乱的,怎么就过不上这种生活。
如今我知道这种生活就是朴素而殷实。并非林生祥是歌手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而是因为他回到了乡下。
美浓人口约四万,以烟草、耕种为主业。从巴士站出来,看到美浓的第一眼,没有高楼,窄街旧屋,若不是招牌上的繁体字,和内地八十年代的县城并无不同。痴爱台湾音乐的邱大立,打听多次举办演出的“双峰公园”,路人一指:喏,就是那个小草坪了。——因为反水库运动、及因此诞生的经典专辑《我等就来唱山歌》,已变成当代音乐史上“圣地”的美浓,原来如此不起眼。第一眼印象,是微微失望的。后来我发现,对台湾的印象,就在这“微微失望—肃然起敬”之间不断反转循环。
此地曾以养猪为主要收入来源。摇滚青年林生祥回到乡下,一段时间内,台北朋友相互问生祥在干嘛,“在帮妈妈养猪。”那段时间,大概是林生祥的低谷期。在台北,他只是无数摇滚青年之一,彼时故乡掀起反对政府筑水库运动,他也想出一份力,为父老乡亲义演,电吉他响起,老乡一哄而散。后来的故事许多人都知道了。汲取传统音乐,回归民族乐器,以客家语发声,他和词作者钟永丰合作的反映美浓反水库运动的《我等就来唱山歌》等专辑成为经典。
如今,因污染环境,政府回购养猪场,引导美浓人转型。岳父家的“湖美茵”前身即是养猪场,荒废一段时间后改为民宿。林生祥的几张专辑,都是在美浓的天然环境中录就。《我等就来唱山歌》是在作家钟永丰家的烟楼上,控制台上飞着苍蝇。《大地书房》、《种树》是在“湖美茵”,乐手累了,就出来坐在视野开阔的池塘边,对着青山抽烟。他的乐器是月琴,他以客家话唱,唱的都是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失落与挣扎,他合作的乐手来自日本,专辑母带是在德国慕尼黑混音,多次获国际音乐大奖。他本人的人生轨迹越来越回归、缩小到仅有四万人口的美浓镇,但他的音乐却由此获得了根植于土地带来的力量,走向更开阔的世界。犹如内地八十年代县城的美浓是林生祥面对世界的底气,这里虽小,但发生的事情并不小,正是农业社会在现代社会里的凋零与自救。
我问他,会不会闷?大陆的乡村如今多是老人妇女儿童。美浓也有过类似的趋势,年轻人返乡会被视为“在外面混不下去”的失败者。不过,当初反水库聚集起的人,在运动胜利后仍保持联络,结伴返乡,组建“美浓爱乡促进会”,因为有一批这样的人回来,美浓成为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比如,始自1995年,以客家古礼举行,至今已20届的“黄蝶祭”,当初是因反水库而起,如今变成美浓客家文化生态的一部分;比如,台湾农村或城市边缘地带男青年娶妻困难,只好迎娶外籍如越南印尼等地女性。生活差异、语言不通、妻子的精神压力,乃至后代教育都变成社会问题。1995年,美浓开办“外籍新娘识字班”,教说本地话,融入当地生活,之后,该班联合其他地区组成“中华民国南洋台湾姐妹会”,为台湾地区的外籍配偶提供服务。林生祥也为此创作《外籍新娘识字班之歌》……在台湾举办的村落社区改造网络调查中,因丰富的客家文化和自然生活方式,美浓获票选第一。
印象中,歌手或者说艺术家,都有狷狂遁世一面,但我见到的林生祥的角色更为入世而复杂。我们到美浓的当天,他在当地有小型演出,面向“美浓爱乡促进会”联系的台北游客。仍是日常宽松衣衫,唱一会儿,聊聊创作背景,大多与美浓的生活相关。看得出来,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国内歌手“唱出来”后,都更愿意进剧场、体育场,在专业的演出环境唱给专程而来的听众,所以,我稍稍有点吃惊:就像没把八座金曲奖奖杯放心上,林生祥似乎也放下了一个专业歌手的虚荣和骄傲。只有在夜晚独处时,和大陆歌手以乐器“手谈”,对方弹月琴,他抄起吉他应和,坐在窗前,脊背微弓,嘴边叼一支烟,吉他意外的汹涌有力,我想起他说自己习惯晚睡。许多夜晚也许都是这样,有人,就弹给朋友听。没人,就弹给自己,弹给窗外美浓清寒的山水听。只有那一瞬他露出了锋芒,像一个剑客,夜夜磨着一把剑,锋芒来自孤独。
老实说,美浓的山水并不出奇,我去过张家界藏区内蒙古,内地的大山大川更美。美浓举办“黄蝶祭”的双峰山不高,一会儿就能爬完。它的意义在于通过客家古礼引起人们关注生态。令人感慨的是,作为旅游资源并不出奇的双峰山,可以把“黄蝶祭”做到第二十年,在国内外声名远扬。而一路上山,树上挂的植物标识、环保提醒都让人感到它的被人呵护。回想我去过的内地的大山,奇观、壮丽、都不缺,缺的是这种被呵护、被珍视的感觉。
是的,美浓的山水并不出奇,它只是正常的青山绿水,空气干净,河流清洁,有宽敞的院子供小朋友玩耍;台北的朋友说这很正常,只要愿意回到乡下,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但我的经验是,内地的乡村正快速建起工厂,水和空气被污染,所谓青山绿水的田园梦更多只是存在于理想中。这样看似普通的青山绿水、鸡犬相闻的乡下生活,背后是一代人努力结果,是一批年轻人选择回故乡、建筑当地文化生态、不过度开发,停止污染的养猪业,是在政府威胁到青山绿水时,人们有能力也有渠道反抗并能取得胜利……美浓这貌似普通的平静生活之下,是不普通的现代政治结构、朴素有力的乡村建设理念。正如已故美浓精神领袖、作家钟铁民所写:“农村的发展不要再朝向大众化、都市化的路子去走,农村要享有高层次、精致的生活品质,就应该设法保持农村的清纯的景观,突显传统文化的特色。让农村永远是人们心灵中的归宿、感情中的故乡”。
在各种“社区建设”案例中,通常是一些外来者、城里人给农村提供理念和资金技术支持,这样的建设中,外来者如何能摆脱一种居高临下的设计感,如何能体会当地人的真正需求而不是将先进理念强加于后者,这当中需要的不是观念或能力上的高超,而是与当地融合,与当地人形成共生的能力,它通常需要这个外来者在当地居住几年以上,才能赢得最保守的农民的接纳,方能获得另一种视角——当地人的视角。只有从当地人的角度出发,所有的变革才是适合的、能够推广的、不会在城里人离开后变成一堆废弃设施。而美浓的意义在于本地人建设故乡,它显示出,“社区建设”“重造农村”这些看似精英化的运动,并不只属于外来的知识分子,而就在每一个热爱故土的人的手中。它需要团队协作,而不是单打独斗的英雄,最终,看似普通渺小的个人,将在这过程中成长。他们重塑了乡村,而土地和传统给予他们力量,就像猪农的儿子林生祥从美浓得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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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妖,县城青年,现居北京。做过工人、时尚编辑、电台主持人、老师等。出版有散文集《我们的主题曲》(2004)、小说集《阑珊纪》(2008)、长篇小说《北京小兽》(2012)、《沉默也会歌唱》(2015)、小说集《少女哪吒》。
本文选自绿妖新书《如果可以这样做农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