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文 | 小北
我家附近有一个汗蒸馆，我去得太早，为消磨时间，顺便做了个理疗。前来服务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姐，闲聊中她问我有没有结婚，见我摇头，就说：“妹儿嘞，看男人一定要好好看，莫跟姐姐一样，莫急到结婚。”
没想到话匣子就这么打开，她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和家庭生活。尽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不值得上头条，或者变成吸引眼球的标题党，但它可能就是许多普通女性的生活常态。谈到自己难耐的婚姻，她将之归结于自己没上过什么学，没什么文化，难以判断对方是否值得托付终身。健谈的她告诫我，女性孤身在外多有不易，如今世道，男人真没女人靠得住。
以下是她的讲述：
1
从我记事开始，家境就不算宽裕，凄风冷雨的记忆比较多。
小时候在农村，南方山里冬天很冷，早上一呼吸，湿润的空气就会变成白色的雾。我没有特别厚的衣服穿，只能漫山遍野跑起来，以此取暖。
我们家的土屋经常漏雨，也没钱修。本来只有堂屋漏，我们就往卧室里搬，后来漏的地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连卧室也开始漏雨。记得有年夏天下暴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我妈撑了一把伞，把我抱在怀里，哄我睡觉。那时候很冷，我哆嗦着躲在伞下，靠妈妈的体温取暖，但也就迷迷瞪瞪地睡了一小会儿，就感觉雨水浸湿了床和衣服。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时刻，并发誓，以后一定要多挣钱，给家里修房子。
我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严。我是老二，家里早有了一个姐姐。为了给我上户，爸妈变卖了电视、风扇等几乎所有的电器去缴纳罚款。
2000年初，听说有条在修的铁路，划定的路线会经过我们村，村里的人能有一笔补偿款。补偿政策是，每户有一个保底，再根据每户人数划分具体的补偿金额。那时我刚好年纪也大了，家里在催婚，又遇到这么一件事，就说干脆找个人结婚吧。迟早要结婚，不如趁现在，还能多拿一点补偿款，多好。
于是周围人开始给我介绍对象，当时看中了一个人，表面上“很老实”，没什么花花肠子，见了几面之后觉得还可以，是个过日子的人，就干脆和他领了证。家里的老房子要拆，爸妈也就迁去了别的地方，要重新打地基、建房。而我就跟着新出炉的老公去了他家。他家在另一个村，开车颠簸三四个小时才到，和他父母一起住。
住到一起后，生活的矛盾逐渐显现出来。他是个从小就被溺爱的男孩，家里所有家务都是不经手的。当时我想，自己是新媳妇嘛，那就勤快点，于是都帮忙做了。而他，则因为环境原因养成了好逸恶劳的性格，容易懒，总希望别人顺着他。他从前也有工作，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做得不乐意，就辞了。后来一直在家里玩，靠爸妈给零花钱、靠我上缴工资过活。
当时我在村里小卖部当收银员，心想他这样一直不工作，也不是个事儿，就跟他商量，去工作吧。为了让他更有动力，我说，要么以后我不把我的工资给他了。他要是没钱，总会去工作吧。但他却觉得我在针对他，跟我说：“我稀罕你给我钱？你不给我，我爸妈也会给我！”
第二天，他直接冲到我工作的小卖部，拿出一叠10块、20块的零钱。他爸妈开水果店，收银都是零钱，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爸妈给的。他从里面抽出50块，得意洋洋地跟我说：“你有啥了不起？老子有钱！”
我都被他气笑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趁着他去盛饭，我就和公公婆婆商量：“你们不要给他钱，他要是有钱，是不肯去工作的。得停掉他的钱，他才不会这么游手好闲。”
婆婆没说话，公公却把碗往桌子上重重一砸，声响巨大，他大声对我吼：“那是我儿子！我不给他钱，给谁钱？我现在活着不给他钱，死了给他花吗？你是不是想让我死！”我吓了一大跳，说的是停掉他的零花钱，跟死有什么关系？两件事情隔着十万八千里呢。但公公非常生气，完全不让我开口，一边说一边用手使劲拍桌子。
他在厨房里听见动静，拎着菜刀就冲了出来，指着我吼：“你为什么气我爸？我爸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气他！你把电话给我！我要打电话给你爸，我也要气气你爸，让你爸死得快一点！”
当时我爸正在医院住院，他这么气势汹汹的，我怎么敢给他电话？万一他口不择言说点什么，把我爸怄得身体不好，怎么办？我就没给。他上手来抢，手机也摔了。
这事也就这样了。关于给他零花钱的事，我也就不开口了。
2
我觉得，一家人还是应该和和顺顺，于是想买点东西送给他们，修复一下关系。
有一年过年，我专门去家电品牌店买了一个双开门的冰箱，3000多块，送到他们家。商店到他们家很远，又都是山路，老板开了个小货车送货，颠簸了四五个小时才送到。他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看那冰箱，发现冰箱门上撞出来一个凹陷的印记。那印记很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但他不肯，非说老板故意拿了个二手的糊弄人，要换个崭新的。老板也很无奈，就这么一个小凹陷，怎么换啊，而且冰箱本是好的，一路颠簸才碰了个印子，重新去换，一路颠簸，没准儿还会有印子。
冰箱是我买的，我当然知道这本就是新冰箱，就让老板搬进去算了。结果他说我帮外人说话，胳膊肘往外拐。我被他弄得很烦，就说“那退了嘛！退了就没这些事了！”但他也不肯退，说我“冷血”。
一番好心，一句感谢也没有，还落得一身埋怨，后来我也不想给他们家买东西了。
我们总是吵架，而且越吵越凶。我觉得这日子没奔头，有一次吵架后直接回了自己家。没想到他跟着跑了过来。我爸妈觉得，好歹也是女婿，就让他进门，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但他一直不出去工作，我爸妈也慢慢有点埋怨。
总不能一直在家吧，邻居给他介绍了一个工地上的工作。他出去了才半天，就拄着一根棍子回来了。说是在工地摔了一跤，脚受伤了。我说，你真不是一个工作的料啊！他脚伤了也不安生，天天拄着拐去玩老虎机，玩得饭也不吃。我爸妈每天做好饭，看他没在，都不好开饭，去叫他吃饭，叫一次两次也不来，腿好了还一直去玩。
有一次，我工作完回家。爸妈说：“你老公还没回来吃饭，我们都不方便吃。”我就让爸妈先吃，自己去找他。出门发现在下雨，还担心因为下雨他没法回来，就骑上电瓶车、带上雨伞去找他。没想到他玩老虎机玩得正高兴。我让他回家吃饭，他反驳：“我要挣分！”还打算找老板换游戏币。我在旁边看着，老板也看得明白，就劝他吃完饭再来。
我载了他往回走。没想到在路上他突然开始抱怨：“你早不来晚不来，老子输钱你就来了。”莫名其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正好经过一座桥，我把他拉到桥下，以免淋雨，说：“这跟我没关系，但如果你要吵，我们就在这里吵完，回到家别吵，别让爸妈担心。”
但他根本不理我，回到车上一脸生气地说：“回去。”
回到家，他依旧气闷。我妈过去跟他打招呼，好声好气问他吃不吃饭，他也不应，转头就进了我们住的屋子。屋子里有一台电脑和一把转椅，他直接坐上去，翘着二郎腿，腿一抖一抖。他回来没换鞋，在外面走过泥泞路，鞋上有泥。随着他抖动的双腿，泥点儿飞溅到白色的电脑桌和抽屉上。那是我很喜欢的电脑桌，有一点脏的都要擦干净。见他这么抖腿，弄脏我的桌子，我气坏了，跳到床上（我身高不够，跳上床他才能仰视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你为什么要来糟蹋我的家！”
他也回骂，“你以为我想待在这里吗？天天被你管东管西！”
我妈在外面听见我们吵架，隔着门喊：“你们吵什么吵！”
他吼了一声：“老子不过了，老子要离婚！”
我妈推开门，指着他说：“好，我去给你们拿结婚证，你们好聚好散，明天就去离婚。”
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一想到以后可以没有这个人，就觉得非常痛快。
但第二天，到了民政局门口时，他却不愿意进去了。我故意刺他：“你不是要离婚吗？走啊！”但他不动，双手交叉在胸前，两腿站开，稳稳站住，就是不进去。我拽他，但力气不够，拽不动，最后袖子都扯破，他也不肯进去。
最后没离成。
后来又有一次，他说要离婚，但到了民政局门口，又再次反悔。
我实在没办法，就偷偷联系一个师父换了门锁，想着他没有钥匙，或许就知道我们的意思，自己会走。但并没有，那天晚上，他发现钥匙开不了门时，就拼命用脚踹门，破口大骂：“老东西，老子还没离婚呢，凭什么不让我进！”乡下的门没有那么结实，最后被他硬生生踹开，我和爸妈都被吓得半死，此后也不敢换门，怕他做出更过激的事来。
3
就这样一直拖着。
我怀孕了。
我问我妈怎么办，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老公，这个孩子还要吗？我妈说：“不管是谁的，这个孩子你生下来，就是你的。你都30多岁了，再不生就高龄产妇了，以后想生可能也生不了了。”
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我还有些念想：所谓成家立业，没准儿孩子出来，他当了爸爸，能好一点呢？不说别的，好歹去找个工作养家，那毕竟也是他的孩子。
但现实还是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驰。
有了孩子之后，我们劝他去工作，他终于肯了。据说是和朋友一起接装修或者工地的单子，有时候也因为工作，离家好几天。但到年底，让他拿点钱出来补贴家用时，他却两手一摊，“没钱。老子还赔钱嘞。”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挣钱，钱又去了哪里。到现在我也累了，懒得多问。孩子生下来断奶后，我就离开了家乡，跑到成都工作。我知道他靠不住，干脆不靠他，自己承担起这个家的开支。而且，如果不另外给他钱，也没增加什么开销，不过是家里添双筷子的事。这总比频繁的争吵与生气要好。
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被他碎嘴。
我之前和姐姐去海南玩，就我们俩，没叫彼此的丈夫。他知道后，就埋怨我：“还去耍，有这个钱还不如给我。”我连反驳也不想反驳了，管他说什么，左耳进右耳出。他自己说着说着可能也觉得没趣，说了两句也就罢了。
我想买两件新衣服，也被他指责：“你们女的，衣柜里那么多衣服，还买，天天浪费钱！还不如把这个钱给我。”这话很让人生气：给你？拿去赌吗？何况这钱用的是我自己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结婚这么多年，你给我买过什么？以前我还会觉得不平，后来都懒得气愤了。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偏偏嫁了这样一个人？是不是自己的眼光或者要求有问题？其实，我就想让他像个父亲，能承担起这个家庭的一点责任。
有些人说，要找个爱自己的老公。我觉得，这也不一定靠谱。
我姐夫追我姐姐的时候，看起来也是诚意满满，甜言蜜语的，礼物也送着，但婚后也不顾家。后来姐夫想去做点小生意，要买一辆车，手边没钱，就由我每个月出3000，我姐每个月出1000，把车买了下来。但同样也没见他拿钱回家，总说自己亏钱，亏钱……
有一次，我们姐妹两家出去玩，姐夫开着那辆我和我姐一起供的车。经过一个收费站的时候，看见收费员是个蛮漂亮的女孩子，姐夫就趁着交过路费时对方找零，手从女孩子的手腕处滑下来，围着她的手转了一圈，吃尽了豆腐，才取回了找的零钱。那女孩子翻了个白眼，我和我姐也翻了个白眼，只有我老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我知道，我姐夫这种人是有贼心没贼胆，但看到这一幕，还是会觉得恶心和心寒。
后来我到理疗店工作，和一些同事聊天，发现很多人都一样：家里男人不工作，游手好闲，靠女人养家。我现在都不对男人抱希望，出去玩也是和女性朋友一起，逛街、聊天、唱KTV，一样能过得很快乐。
我觉得，这年头，女性比男性靠谱多了。
4
起初我也想过离婚，但两次去民政局，他都不肯进去，我也没办法。
那时候我不知道还有诉讼离婚这种方式，以为他不肯离婚，就只能算了。有了女儿之后，我觉得更不方便离婚了。
我女儿上幼儿园，她们班开家长会的时候，别的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会到场。要是我离了婚，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到场，其他同学会觉得奇怪，可能还会排挤她。我想让女儿的生活过得顺当一点。
而且，如果诉讼离婚，我也怕他抢孩子。我爸以前生病，落下了跛足的病根，我和我妈力气又不大，要是他抢孩子，肯定抢不过。
（通常诉讼离婚时，法院会判定某方有孩子的抚养权，但这需要双方自觉履行。如果一方不满，直接抢夺、藏匿孩子，因法律上没有对这一行为的明确处罚，后续维权会非常困难。被抢走孩子的那一方通常也很难再见到孩子。这种情况在乡镇区域并不鲜见。）
而且，就他那种暴躁、易怒的性格，我也很怕，要是离婚、自己带走小孩，他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说不定他火急了，可能一家人都没了。
所以我只能维持现状：到一个离家比较远的地方工作，一个月回去一次，甚至不回去。不过，不回去的话，他也会跟我爸妈吵，说我天天在外面，不知道在做什么。我劝爸妈别理他，他要是不按时来吃饭，你们也别管，把他当个隐形人。
他像一张狗皮膏药，沾上了就甩不脱。我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去尽量少说话，不跟他吵架，然后带孩子出去玩。不过，因为他在家那边，孩子真的很粘他。但他不会好好照顾孩子。
他每天都要出去打牌，女儿有时候跟着他去，不舒服就会哇哇哭，或者哼唧两声。他觉得女儿吵，就会拿糖、拿手机给她玩游戏。最多的时候女儿一天吃了8颗糖。她本在长牙，不该吃那么多糖。但他不会管那么多，只要女儿不打扰他打牌，他什么都答应。
有时候我回去发现，女儿的一些行为被他带偏了，比如早上起来要玩手机。我在家时，女儿知道我不喜欢她玩，看一会儿就会把手机给我。但如果她爸在家，她看一上午的手机，她爸都不管。另外，女儿看到口香糖就要吃，不吃就闹。他听见她哭就会给她买，而我会跟女儿说，“现在这个年纪不能吃口香糖，吞下去会被噎着。”
没办法了，我只能让我爸妈多带带女儿，尽量减少她爸对她的不良影响。
尾声
我问她：那以后怎么办？
“就先这么过着吧。”她没办法想太远。
我问她能不能把这个故事记录并发表出来。她点了点头，她说很少有人会听她这么久的唠叨。她的婚姻是不幸的，如果这种不幸能让其他女性知道，婚姻有风险，在选老公的时候多长个心眼，那也挺好。
她不是什么 “女性独立”的鲜明形象，她有因知识、家庭和环境所限而带来的性格软弱，她很难逃离这场不幸的婚姻。但即便如此，她依旧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让生活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她身上保有对他人的热情、对生活的韧性，并不自怨自艾，仍对未来充满希望。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关心的是在现有的婚姻和家庭状态下活得更好。正如她所说，“大部分人对我的生活不感兴趣”，但那些复杂的退让、反复的纠缠和争斗，不也是许多人努力的一生嘛。
——完——
作者小北，永远学习进行时，抱着好奇观察大时代下的个体。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