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都筑响一
编者按:文艺青年、摇滚青年、不良少年,年纪大了会变成什么样?老龄化除了给经济与社会造成压力,也带来更多的生活想象力。以日本为例,在泡沫经济和流行文化中成长的一代,如今大多进入退休和老龄状态,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日本媒体人都筑响一最爱此类话题,他经常独自一人,采访、编辑和出版各种关于现代艺术、设计、都市生活等主题的著作。新星出版社近日推出了他的《独居老人》中文版,在该书中,都筑响一采访了16位老前辈,他们大多独身已久,有的经历过人生的起落,有的兄妹子女仍然健在。他们大多并不富裕,但都在个人空间里埋首于各自的喜好——摄影、跳舞、画画、放电影、乘摩托车兜风、表演行为艺术、走唱街头……没有人际关系的困扰,没有对未来的不安,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愉快。他们是一群活力四射的怪爷爷,怪奶奶,或许,这也是一种适于老年人的生活Style。以下摘自该书《荻野由纪子》一节。
饭田桥银铃会馆、三轩茶屋中央剧场、银座CINE PATHOS、浅草中映……以及位于高田马场的早稻田松竹电影剧场仍然努力经营着。几年前,这里进行过内部整修,听说现在座椅配置舒适,还带有杯托,然而昭和风格的外观——那种难以名状的起伏曲线,就和三十多年前我翘了高中和补习学校的课,泡在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从早稻田的学生到老牌铁粉,早稻田松竹电影剧场深受广大观众的喜爱。精良的节目自不用说,它还拥有一个其他电影院几乎看不到的特色——剧场入口、大厅的角落、厕所的架子上……稍稍留神就能发现一件件有趣又可爱的手工艺品。
放配菜用的食物托盘、上刺身时的塑料竹叶、牛奶盒、零食的附送品……仅仅用这些日常不用的材料堆放成妙趣横生的小型造景。虽然每件作品都很小,但如果仔细观察,脸上的神情会不由得轻松起来——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不仅如此,过一周再来,还会发现这里不露声色地换上了新作品。
这也被认为是早稻田松竹的隐藏人气点。制作这些工艺品的便是荻野由纪子女士。她是早稻田松竹最老资格的“教母”,然而她既不是电影剧场的放映员,也不属于管理部门。每天早上,她会把剧场的角角落落打扫干净——她是保洁阿姨。
据电影剧场的经理菊田真弓女士说——
荻野女士在我们职员当中也是最老资格的了。她在十年前剧场重开(2002 年电影剧场一度闭馆,后因复馆运动在同一年再次开放)之前就在这里工作了。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把自己在家里完成的作品带到剧场来。
这些作品大多装饰在厕所,不过她也常常更换厕所里的作品。大概一周两次的样子。我觉得到现在已经有100 件以上的作品了。更换作品的时候,她会把旧的作品带回家,也有可能到了第二年夏天,再把作品重新摆放出来。她还会根据时令摆放出正月版、七夕版的工艺品。在我们办公室里也摆放了不少,大概有40 件。
荻野女士早上五点就来这里了。不用说,她是最早出勤的。她坐首班车过来,然后六点半左右回去。所以我几乎见不到她(笑)。她之前会工作到九点,差不多剧场开门的时候。最近因为身体不适,她自己也感到力有不逮,我就和她说,只要您觉得可以继续干,来一个小时也没关系。
我们的网站上甚至还开设了荻野女士的专栏。观众当中有许多荻野女士的粉丝,她在工作人员中也很受爱戴。她真的非常用心。你看,在垃圾箱里放着的塑料袋,外面露出的部分会被看见。荻野女士会说,像这样露出一点放的话看起来更漂亮。剧场入口的玻璃门也是荻野女士负责的,她不让我们碰(笑)。她把玻璃门擦得亮堂堂的,没有一点模糊的地方。这是因为她把抹布浸在热水里用力拧,再用带着热水的抹布把玻璃擦拭干净。她不用玻璃清洁剂。她说如果用清洁剂擦,从玻璃侧面会看出彩虹。要擦出那样的透明感,用热水是最好的。她就是这么讲究。窗户是由其他工作人员负责的,但现在他们也效仿荻野女士,人人都用抹布浸热水擦了。
她坐首班列车来,把剧场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其他工作人员来的时候她早已不见踪影。不过只要稍一留神就会发现摆上了新做的工艺品。这位神秘的“教母”从高田马场站坐西武新宿线直达上石神井站的住所——荻野女士就住在那里的都营小区。小区大概是昭和30年代建成的,她生活在一间都营住宅中非常少见的跃层公寓单元,听说已经四十多年了。荻野由纪子女士1934 年出生于保谷(现在的西东京市),今年(2012年)七十八岁了。她告诉我说:
(行走在公寓前的庭院)这里面积很大吧。住着1000户家庭呢。听说我住的地方六年后会拆除,建一所幼儿园。这里的庭院和路边,拔除杂草都是我来做的。一直到对面的里面,全都是我拔的。因为已经杂草丛生又没有人管。你看,这是牵牛花,这株白色的是曼珠沙华。白色的曼珠沙华和红色的并排盛开时,会带上一些颜色哦。这里不是还有小花嘛,我会留下这种自然生长的花朵,然后拔掉其他杂草,只剩下苔藓。孩子们总想单脚嗵嗵嗵踩着这样的砖块走,如果有落差会很危险,我就从工地现场搬来土,把落差填平。
现在这里是西东京市泉町,以前是北多摩郡保谷町。周围都是田地,大家都是农家。 我的父亲去豪雅玻璃有限公司上班,做的是照顾社长日常生活这样的工作。他并不是秘书,因为他完全不会读写。他做的是像擦桌子、跑腿这样的工作。所以我也曾在豪雅工作。玻璃在制作成眼镜之前,里面会有气泡。我要在玻璃上做一个圆形标记,剔除这个部分,尽量不让眼镜里混入气泡,我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以前,出于教育修身的需要,我被家人说:“你去外面闯荡一下!”于是我就去外面做帮工。我在我们家五姐妹里排行老四,因为我这个人不怎么会说话,家人就说你去商店做生意试试。在我们那个时代,有的中学只教到二年级。我同一届的同学家里是做生意的,说我只要去那里的话,就会多少变得比较会说话。当时我的外号可是“地藏菩萨”(笑)。家里都是女生,又是五姐妹,我没有必要能说会道。
初中毕业以后,我被送到亲戚家一个做燃料相关的工作的地方帮工。后来,我和亲戚家那边一个男的在一起过日子了。我的丈夫有三任母亲,中间有各种原因,第三任母亲只爱她和现任丈夫的小孩。于是我丈夫成了性情乖僻的哥哥,后来被一个一脸粉白的女的缠上了(笑),因此被逐出家门。我在自己家也不易,家人说只要我在家,妹妹也找不到好姻缘,便赶我出门。我就出去闯了。所以我和我丈夫两个人休息日在石神井公园散步,四目相对:“我们两个麻烦人物怎么在一起了?”(笑)
我们结婚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们租了西大泉的农家的一间房。应该是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丈夫做燃料相关的工作,我在豪雅就职,除非我们两个都工作,不然真的没饭吃。但是一间房实在太小了,我们就搬到了现在大家所说的2DK(两居室带餐厅兼厨房)的房子。但是那里晒不到太阳,所以我的一个儿子得肺炎去世了。真的很可怜,死的时候才一岁。不过孩子去世的时候,我丈夫已经在外面有花头了(笑)。该说他是好女色吗?不过他内心也真的是很寂寞吧。你看,他从父母那里都没有得到什么疼爱。到最后,他还是被那种女人骗走了。他回到家的时候,(儿子)已经火化了,他的表情看起来怅然若失。
这之后,我更讨厌这种晒不到太阳的地方了。于是我每个月都会参加都营住宅的抽签。大概一年半后,抽中了。在参加都营住宅抽签的时候,听说这里的房子已经建好了。我就想,好嘛,下次我要抽中这里。这里在建的时候我就过来看了。一楼有虫子出没,我不喜欢,二楼的这块区域还不错。我就写下这里的号码203,然后在心中祈愿(笑)。还真的抽中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崭新的都营公寓里,荻野女士一边抚养孩子一边为工作奔波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搬来这里以后,因为路程变远,我就辞了在豪雅的工作,但是我一天差不多要跑三个地方打工。女儿高中毕业之前,我早上送报纸,然后在家看着孩子出门以后,再去稻毛屋(超市)做三个小时工,在孩子快回家的时候赶回家。见到孩子以后,晚上我还要去拉面店打工。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没法生活。
我老公很早之前搞外遇离开了家。我像这样变得轻松起来还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三年前女儿结婚了。儿子就住在离这边很近的地方。男人嘛,不用管他就行(笑)。
这样勤劳的荻野女士在早稻田松竹已经工作超过十八年了。
我在那里再工作一年半就满二十年了。我的目标其实是十五年。我在稻毛屋的时候也说干十五年就走。我从在稻毛屋工作的时候就开始做这个(工艺品)了,已经快三十年了。
一方面我本来就爱图画和手工,另一方面我父母常常教育我厕所要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以我就想把这些放到厕所也许不失为一种乐趣。我在稻毛屋的时候就这样做过,孩子们很快就拿走了。如果拿走小心保管也就罢了,他们还没走100米,已经砰的一声丢在地上了。那时候我真的很失望,但是我想,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所以一直在做。我到早稻田松竹之后,第一次有人和我说,“厕所里放的装饰品,客人们都很喜欢”。看来只要是人,总会有一个优点。即便我是“地藏菩萨”,不爱说话,在制作这些东西方面还是可以的(笑)。
至于材料,都是我用过的还有我捡来的东西。像是除臭剂盒、仙贝的包装袋,还有眼药水的盖子之类。我想留着这些日后会用,至于什么时候会用到就……我也会把娃娃开裂的地方补上,弄得漂漂亮亮的,将来会用得上。这些东西,大家都是随手就扔。空闲的时候,我就会思考该怎么制作这些东西,这个过程真的很幸福。
荻野女士会坐首班电车从上石神井站到高田马场站。从都营公寓出发到上石神井站,普通的成年人步行也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荻野女士每天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呢?
我凌晨三点半起床,吃豆沙面包(笑)。要坐首班车,手脚不快可是赶不上的。上石神井站是四点三十五分发车。首班车人就挺多了,相当拥挤。所以我都是四点十分以前出门。以前就算踩着点出门也能赶得上,现在我已经没法快步跑了。我以前在车站的楼梯上摔倒过,啪的一下,瞬间无法动弹。你知道当时我被别人说了什么?“真碍事!”哈哈。
现在这个时代真的会听到这样的话,我也想回一句“你个混球”。但当时我起身一鼓作气冲上了电车,一坐上电车……真的感觉很疼。后来缝了两针,脸也撞到了,变得一片黑青。但我还是照样去工作,回家的时候是裹着毛巾回的。我还和车站前值班的巡警打趣:“快看,我以后要变成黑帮老大了!”那时候,正好碰到一个人还不错的巡警。他竟然回:“是吗,真厉害!你当上了老大,可要让我做你的人啊!”(笑)然后他认真起来说:“要是受了这样的伤,记得给我打电话!”他还说会背着我到车站。然后我回了一句:“我不要你背,抱着就好。”(笑)遇上好巡警,真好。
但是因为受了伤,没法弯下膝盖打扫,这让我很懊恼。在家我也没法爬到高处清扫灰尘了,以前我可是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心里很不愿意,但想想还是身体更重要,有垃圾又怎么样,我又不会死(笑)。邻居的一位奶奶还说“荻野啊,蟑螂也挺可爱的”(笑)。说蟑螂会从橱柜的下面跑出来,又说什么碰了碰蟑螂的触须,这样做蟑螂会很开心(笑)。我想人上了年纪一个人生活,是不是都会这样。和蟑螂玩耍,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笑)。
所以比起我自己家,我还是会先考虑打扫工作的地方。因为我没法坐下来,也就没法好好打扫,就算不是这样,我年纪大了也容易累,打扫完回到家,已经什么都干不了了,不想干。从工作的地方回来,让身子休息到十点半左右,然后去买些明天用的东西,再回家吃个荞麦面什么的,也会吃点心,一直看着塔摩利的节目,还会看小堺一机的节目,还有人物剧情错综复杂的午间剧(笑)。这么看完,已经两点多了,该为明天做准备了。
荻野女士的跃层式公寓,上层和下层的房间放满了已经完成的立体工艺品、制作中的工艺品,以及之后可能会用到的素材。在早稻田松竹,架子上已经放满了作品,她的家里还有更多的作品“原地待命”。由此可见,她的创造力有多么旺盛。
制作一个新的作品,大概需要五个小时。我基本上已经不太制作新的作品了,只要把以前的作品拿出来(稍加修改)重复使用就好了。因为没有用到的公仔娃娃还有很多嘛,所以我想最后制作一个作品叫“没有父母孩子也会长大”,之后我就不做新的了。这些公仔娃娃都是被“父母”丢弃的,我想表达的是:即便被父母抛弃,孩子们也会长大。
我这样做的话,不会觉得无聊。头脑中也没有一刻空闲。随时会想下次要做什么呢。我已经做了一百多个了,没有考虑制作新的,而是想着怎么摆放它们,添加一些什么元素,能让它们有所不同,等等。
在世人的眼里,荻野女士只是一位保洁阿姨。电影剧场的观众,甚至工作人员也很少能见到她的踪影,她几乎是透明的。荻野女士不会大张旗鼓地宣称自己做的东西是“艺术”,也绝不会说出自己是艺术家之类的话。也许可以称她为“圈外艺术家”,但我觉得这样的称呼与她非常不相称。荻野女士像这样用小工艺品为大家带来片刻温暖,已经有快二十年了。
不是豪华气派的花束,也不是蝴蝶兰盆栽。就像路边的小花——清除杂草却未受人所托,一个人静静地播撒着小小的幸福。也许荻野女士正是这样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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