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王磬
美俄博弈下的乌克兰危机仍在持续,欧洲在其中的角色值得关注。2月7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启程赴莫斯科与基辅,分别会见普京与泽连斯基,以期为冲突找到“历史性的解决方案”。上个月,法国、德国、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四方代表就危机展开磋商,并在“诺曼底模式”之下达成了一项暂时的“停火协议”。意大利总理德拉吉、匈牙利总理欧尔班等也已赴俄与普京会面。
尽管欧洲诸国长期作为美国的北约盟友,但这一次他们似乎决心不再对华盛顿亦步亦趋、而是积极寻找更加符合自身利益的站位——当然,这个过程远非一帆风顺。
当下的乌克兰危机可能是欧洲自南斯拉夫战争以来最接近战争的时刻。乌克兰对欧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曾是苏联的腹地、是俄罗斯寄望恢复往日荣光的重点战场,又是北约东扩的前线、是西方维持防务安全的物理堡垒与心理防线。它还联结着诸条关乎欧洲国计民生的经济命脉,包括能源安全和粮食安全。此外,潜在的乌克兰难民潮可能会在战争爆发之后涌向欧洲——有研究预计难民人数也许会在300-500万之间。乌克兰的未来具有超越该国命运的重要性,某种程度它就是当下欧洲安全与稳定的核心。
一个日益焦虑的欧洲已经感知到俄罗斯在乌克兰边境的军事集结所带来的威胁,也意识到仅仅追随美国并不完全符合欧洲自身利益,但欧洲内部的既有分歧又阻碍了它们做出有力的统一反应。欧盟主要成员国正处于领导权的过渡期,德国新政府刚刚就位,法国总统选举迫在眉睫,意大利刚刚结束关于下一任总统人选的争吵。波兰与匈牙利的领导人在马德里举行了一场名为“保卫欧洲”的集会,将布鲁塞尔的欧盟机构——而非克里姆林宫——视为欧洲最大的挑战。
布鲁塞尔智库“欧洲政策中心”专事俄罗斯-乌克兰研究的分析师阿曼达·保尔(Amanda Paul)对界面新闻表示,俄罗斯其实并不关心欧盟怎么说,克里姆林宫在其2021年国家安全战略中甚至没有提及欧盟,这表明俄罗斯不再认为欧盟在其外交政策中扮演重要角色。俄罗斯知道欧盟的权力在于27个成员国——这些国家对俄罗斯的态度有很大分歧,有不同的国家间历史、与当前的克里姆林宫也有不同的双边关系。虽然27国都批评了俄罗斯意欲进攻乌克兰的行为,但欧盟恐怕无法制定真正有远见的应对俄罗斯的统一政策。普京希望能以让莫斯科拥有更广阔势力范围的方式重划欧洲安全地图,而欧美无法与之达成有建设性的共识,这场危机还会在可预见的未来持续下去。
马克龙的野心:欧盟防务“战略自主”
欧盟不愿紧随美国的背后逻辑之一,是近年来呼声很高的欧盟防务“战略自主”。
上世纪90年代的南斯拉夫战争让当时的欧共体意识到,需要在外交与防务上有所作为。尽管自1993年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就确立了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但实际进展一直缓慢。马克龙在2017年当选法国总统之后提出欧盟“战略自主”的口号,并希望推动它成为欧盟的主流声音。在2021年8月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之后,该方案在欧盟又掀起一个小高潮。
战略自主是指欧盟作为一个整体在对外关系中能按自身意志和利益做出决定并独立或自由行动。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是,要建立自身的防务力量,拥有开展独立对外军事行动的能力,并尽量减轻对北约的依赖程度。
马克龙治下的法国是最热衷推进“战略自主”的国家。法国希望抓住乌克兰危机,推进自己对欧盟主导的安全框架的野心。在上月向欧洲议会发表轮值国演讲时,马克龙称,安全和稳定计划应该“首先在欧洲人之间建立,然后再与北约盟国分享”。他敦促欧盟与普京就缓解紧张局势展开单独对话,尽管这有可能让美国主导的外交努力受损。法国将在4月迎来总统选举。观察者称,马克龙有充分的国内政治动机推动他在欧洲与俄罗斯交往中发挥更积极的作用。
在本周赴俄罗斯会见普京之前,马克龙对媒体表示,俄罗斯的目标并不是乌克兰,而是“重新定义与北约和欧盟的规则”。欧洲非常需要一种新的秩序,它建立在国家主权平等的基本原则之上。他希望此次会面可以避免战争的发生。
“诺曼底模式”也是欧盟“战略自主”思路的体现。2014年4月,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爆发武装冲突,国际社会展开政治调解,由法德主导,建立了“诺曼底模式”调解机制,并于2015年签署了关于乌东部问题的《明斯克协议》。上个月的“停火协议”也正是在“诺曼底模式”的机制下达成的。
不过,政策分析师保尔对界面新闻表示,尽管时隔数年后重启“诺曼底模式”是件好事,但这并不能解决更根本的问题,普京希望能以让莫斯科拥有更广阔势力范围的方式重划欧洲安全地图,而欧美无法与之达成有建设性的共识,这场危机还会在可预见的未来持续下去。
德国的犹疑:历史负担与能源安全
德国的站位与法国略有不同。新上任的德国总理朔尔茨似乎仍在适应他的新角色。默克尔执掌16年之后,德国需要重新定位其在世界上的位置。
德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任阿什布鲁克(Cathryn Clüver Ashbrook)称,德国新政府尚未能就对俄关系达成一致。朔尔茨所在的社会民主党长期以来与俄罗斯保持着相对紧密的关系,而来自绿党的外交部长贝尔博克则对俄立场强硬。
柏林拒绝在军事上支持乌克兰,这包括拒绝向乌克兰直接出口武器,也包括拒绝向爱沙尼亚发放再出口许可证、将原产于德国的榴弹炮送往乌克兰。德国官员称,这是因为该国在二战期间曾有作为侵略者的独特历史。但这并未能说服其国际盟友。包括乌克兰外交部长在内的许多政要表示,德国的立场 “令人失望”。
乌克兰国家战略研究所的分析师别列斯科夫(Mykola Bielieskov)对半岛电视台表示,德国因其二战历史而必须对俄罗斯履行特殊责任的想法是毫无根据的。因为即使在这种战争责任的逻辑中,德国对乌克兰的亏欠要比俄罗斯多得多,因为整个乌克兰在1941-1942年期间被德国占领,并造成大量伤亡。
德国仅承诺向乌克兰提供医疗援助,并捐赠了5000顶军用头盔。基辅市市长、前世界拳击冠军克里琴科(Vitali Klitschko)嘲讽“这是一个笑话”、并质问德国接下来“是不是准备捐赠枕头”。
德国是世界五大武器出口国之一,去年的交易额达到了近50亿欧元的新纪录。德国武器的出口对象包括埃及,这些武器被认为也参与了在也门和利比亚的冲突。
不过,不向乌克兰出口武器的做法在德国国内得到了许多民意支持。YouGov的一项民意调查称,只有20%的德国受访者称支持武器出口,有59%的受访者坚决反对。德国左翼党和极右翼选择党的选民最反对出口武器,而绿党与自由党的选民则相对支持出口武器。
德国对于俄罗斯的模糊态度,观察者认为,部分要归咎于德俄之间的北溪2号线。该管道将把俄罗斯的天然气引入西欧。德国对天然气的依赖程度很高,在有足够的可再生能源之前,对天然气的依赖程度还会增加。
美国长期反对北溪2号线的铺设,认为德国是在“与魔鬼做交易”。德国最初抵制了美国要求将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纳入未来对俄罗斯实施的任何一揽子制裁的呼吁。直到政治压力增大之后,朔尔茨才公开表示,如果俄罗斯攻击乌克兰,可能考虑停止北溪2号线。批评者称,德国选择完全依赖俄罗斯天然气的做法,允许莫斯科利用能源作为战略武器来对付欧盟和北约。
俄罗斯供应欧洲约三分之一的天然气,这些天然气中又有约三分之一的体量需要经过乌克兰。《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指出,随着欧洲大陆国内产量的下降,俄罗斯作为供应国的地位也越来越突出。今冬以来,世界范围内的天然气供应紧张已经使整个欧洲的能源价格飙升,许多政府担心进一步涨价会伤害他们的选票。荷兰曾经是欧盟的主要天然气生产国,但随着格罗宁根气田的关闭以应对天然气开采引发的地震,其产量一直在下降。许多国家为了实现环境目标而关闭燃煤发电站,而核电也极富争议。尽管欧洲对风能和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进行了大量投资,但它仍然需要传统的能源供应来源。
观察者认为,一旦冲突爆发、制裁启动,普京可能会切断大部分供给给欧洲的天然气,以回应制裁。但俄罗斯也将自损,因为这是该国一个关键的收入来源。
白宫官员表示,美国正在组织舰队向欧洲输送液化天然气。一艘油轮可以装载相当于目前每天从俄罗斯经过乌克兰的天然气运输量的三倍。这种激增是显著的。1月份流向欧洲的液化天然气实际上已经超过了俄罗斯天然气的流量。这些运输加上迄今为止相对温和的冬季,至少暂时缓解了对短缺的担忧。但液化天然气运输能否抵消俄罗斯的断供仍然值得怀疑。液化天然气油轮需要特殊的终端,而欧洲可能没有足够的接收终端来匹配如此巨大的短缺。
其他欧洲国家:在不同阵营中站队
德法之外的欧盟国家则根据其与俄罗斯的地理距离、对俄罗斯能源供应的依赖性以及历史联结,在不同的阵营中站队。
一些国家与俄罗斯有着不愉快的历史,它们更倾向于采取跨大西洋的应对措施,而不是单独的欧盟提案。例如,在与俄罗斯接壤的波罗的海国家,如爱沙尼亚、立陶宛、拉脱维亚,北约都增加了兵力部署。这些国家担心,法德为首的西欧国家可能会寻求欧盟自己的解决方式,但这可能会削弱美国对本国安全的承诺。波罗的海国家迄今表现出了对于乌克兰最坚定的支持。同时,西班牙、比利时和荷兰等国家也提供了军事支持。
东欧国家情况则颇为复杂。上周末,与乌克兰接壤的两个北约成员国——波兰和匈牙利——的领导人在马德里举行了一次名为“保卫欧洲”的集会。但乌克兰问题并非讨论焦点,占据议程的是移民、人口下降和欧盟决策机制带来的威胁。会议还聚集了来自欧洲各地的民粹主义者,大部分人对克里姆林宫持友好态度。在他们看来,布鲁塞尔的欧盟机构——而非克里姆林宫——才是欧洲面临最大的挑战。
波兰对俄乌危机的态度深受国内政治影响。波兰是欧洲东部地区军事实力最强的国家,但目前为止并未表现出对俄乌危机的明确立场。华沙研究机构Politika Insight的安全专家斯维尔琴斯基(Marek Swierczynski)对《纽约时报》称,波兰人很少对俄罗斯表示同情,但对乌克兰也充满戒心。乌克兰的西部地区在二战前属于波兰,波兰的民族主义者把冲突期间乌克兰人对数万名波兰人的屠杀视为种族灭绝。反乌克兰情绪为波兰民族主义提供了部分基础。执政党“法律和正义”(PiS)一直不愿意过于紧密地拥抱乌克兰,因担心基本盘可能会反对。
匈牙利总理欧尔班长期以来一直与莫斯科交好、与基辅不和,尤其是在乌克兰对匈牙利族的政策上。与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一样,他所在的匈牙利青民盟(Fidesz)也是依靠反对欧盟而建立起政治品牌的。在俄罗斯囤兵乌克兰之际,欧尔班于上周到访莫斯科,就天然气合同和俄罗斯在匈牙利的一个核电项目的扩建进行会谈。
一些原来的苏联卫星国也发出了含混的信号。它们承诺忠于北约,但也表达了对乌克兰的不信任。
克罗地亚总统米拉诺维奇(Zoran Milanovic)上周表示,乌克兰不应加入北约。如果俄罗斯进攻乌克兰,“克罗地亚必须像逃离火场一样逃离它”——这是与北约团结立场最突兀的一次决裂。但总统的表态或许更受到国内政治的驱动。他在国内的竞争对手、总理普兰科维奇(Andrej Plenkovic)此前强烈支持乌克兰,因为在上世纪90年代的巴尔干战争期间克罗地亚从南斯拉夫分裂出来之后,乌克兰是最早承认其为独立国家的国家之一。
乌克兰的焦虑:会否被西方再度抛弃?
对于处在欧洲边缘、冲突前线的乌克兰来说,尽管兵临城下,但命运似乎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乌克兰国防部长雷兹尼科夫(Oleksii Reznikov)在去年12月给大西洋理事会(Atlantic Council)的一篇撰文中表示,多年以来乌克兰人早有心理准备,如果与俄罗斯全面开战,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唯一不确定的是,欧洲是否充分认识到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全面入侵对欧洲大陆其他地区意味着什么。
文章称,去年欧洲坐视东方伙伴关系成员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之间发生战争,让俄罗斯去谈判并维持停火。但欧盟不能在乌克兰问题上采取同样的被动做法,因为乌克兰直接与它接壤,并与欧盟签订了意义深远的结盟协议。一旦武装冲突升级,可以预见的是,更多美国军队将进入欧洲,芬兰与瑞典可能会重新考虑加入北约,德国增加国防开支的国内阻力将减小,欧洲的安全环境也将发生根本变化,俄罗斯可能会利用对于欧洲边缘地带,如波黑、塞尔维亚等地的控制,来搅动欧洲进一步的分裂。
政策分析师保尔对界面新闻表示,从乌克兰的角度来看,他们需要来自西方盟友的持续支持,以帮助他们反击所有形式的俄罗斯侵略——常规和非常规,包括网络等混合侵略。这包括向他们提供军事支持和能力,并向俄罗斯表明入侵乌克兰将带来的经济和政治代价,包括实施痛苦的经济制裁。但目前来看,西方盟友的支持力度似乎让乌克兰期待落空。
在当前的讨论中,西方不作为的历史先例被用来支持继续无所作为。《卫报》专栏作家詹金斯(Simon Jenkins)在其关于反对北约军事干预乌克兰的文章中指出,西方“明智地”没有在1956年干预匈牙利,也没有在1968年干预捷克斯洛伐克。
这种声音加剧了乌克兰的焦虑。《卫报》的另一篇评论文章则指出,在西欧国家看来,从基辅撤离使馆人员可能被理解为一种“谨慎的预防措施”;但对于中东欧的人来说,却意味着“西方将再次抛弃我们”的忧虑。在华沙、维尔纽斯、里加和塔林,人们紧张地问:西方政府是可靠的盟友吗?为什么不以充分的信念保卫乌克兰?要维护欧洲价值为什么不重新考虑北溪2号管道的地缘政治背景?
乌克兰国防部长雷兹尼科夫提出了乌克兰对欧盟的几点期待:首先,欧盟应该明确说明它将如何提高俄罗斯对乌克兰进行军事攻击的代价,将有哪些制裁。其次,欧洲应向基辅提供安全,在军事训练、情报服务改革和打击混合战争和网络战争方面提供援助。如果说德国受制于自身规则无法直接提供武器,但法国和意大利没有这种自我限制,可以帮助加强乌克兰军队。再次,欧盟应向基辅提供经济支持,发展运输、能源和数字走廊,让东欧邻国参与到绿色转型等重大项目中来。正如欧盟在波罗的海地区促进跨境合作那样,与黑海地区的经济和人文联系也应得到加强。
“欧盟拥有帮助乌克兰保卫自己和发展经济的机制和工具,但到目前为止,仍缺少使用全部工具的政治意愿。”雷兹尼科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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