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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近日,一篇题为《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的文章引起了很多作家和读者的争论。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毕业于南京大学的卢虹贝,该文为其2014年发表的硕士论文,全文长达上万字,共计150余页,全面考察了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其中大量篇幅为作者对木心作品中“再生文本”与“原文本”的逐篇逐句对比分析,涉及木心现已出版的绝大部分书目,包括《素履之往》《爱默生家的恶客》《伪所罗门书》《诗经演》等。
01 “文本再生”
在文章中,卢虹贝对“文本再生”进行了定义,并指出木心的一些再生文本涉嫌抄袭:
所谓“文本再生”,是指作者以他人的文字作品作为原材料(原文本),进行程度较小的改写,形成自己的作品(再生文本)。木心的再生文本数量众多,原文本来源广泛,大部分再生文本没有“文本再生”的提示,有些甚至有意隐匿。木心的“文本再生”,在内容上、人称上、修辞上也呈现出一些明显的特点和倾向。另外,一些再生文本属于抄袭。
根据卢虹贝的统计,木心的再生文本数量颇为可观,诗歌最多。在木心发表的诗歌中,可找到原文本出处的共计198首,其中《伪所罗门书》很可能全是再生文本。木心散文中的再生文本的数量与比例虽不及诗歌,但也有一些明显的例子,比如《素履之往》中,“《媚俗讼》可谓对米兰·昆德拉演讲词的读后感,不少语句摘自其中;《庖鱼及宾》一篇,是由许多随感式的独立散文片段连缀而成,其中一则,所引松尾芭蕉与契诃夫书信,皆出自周作人散文《日记与尺牍》,木心只是把周作人对契诃夫的翻译在语言上作了精简;此书中的《亨于西山》与《舍车而徒》,是片段式随感的连缀。其中三则引用材料,皆出自论文《卡夫卡的天堂》……”
卢虹贝将文本再生视为木心惯用的一种写作策略。木心的《诗经演》明显是以《诗经》作为原文本进行的再创作,他曾表示:“我是变奏、仿制。音乐上有‘海顿主题变奏曲’、‘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绘画上有‘仿黄公望’、‘摹倪瓒笔意’,毕加索把委拉斯凯兹的‘宫女’重画成变形的摩登风调。”但在卢虹贝看来,木心的再生文本中只有少数具有对文本再生的明确提示,且注明了正确出处;有一些只提示了原文本出处,却没有提示文本再生的事实,读者可能无法立刻领会;而大部分没有任何文本再生提示,甚至故意隐匿或营造出“原创”的假象,因此涉嫌抄袭。
02 “不相称的大”
自2006年木心的主要作品在大陆出版以来,他收获了大量关注和喜爱,很多人将他的《文学回忆录》视为最重要的文学入门读物之一,同时也有不少人对其文学造诣抱有质疑。在中国文学史上,木心究竟地位如何?我们又该如何评价这位毕生游离在主流文学圈外的作家的作品?卢虹贝的这一论文日前再次激起了不同的声音。
在社交网络上,有质疑者将木心与董桥、蒋勋视为一类作家,称“木心是小聪明充大智慧,董桥是小肉麻充大悲悯,蒋勋是小感动充大觉悟”,总之三人都是“老朽版小清新”。对此,作家刘勃在微博上表示,这三位作家的作品都让他感受到“文气中有一种与底气不相称的大”,但他也承认木心的确对自己产生了很大影响。
作家邓安庆对刘勃提到的“不相称的大”有所同感。他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采访时称,仅就《文学回忆录》和《木心遗稿》来说,一些网络上流传的批评对木心并不公平。“现在大家对木心的批评,不如说是批评一个没有准备好的木心。木心的讲稿和笔记,私下里讲讲写写,那是他的精神后厨,并没有打算成菜端出来给大家吃。”在邓安庆看来,人们不应该用成品的标准去衡量木心的半成品作品。“将心比心,我要是私下说看法和感受,也会直接跳跃论证过程,直接说结论,而且常是绝对性的大结论。”
比起文学家,作家马鸣谦更愿意将木心看作一位出色的文艺鉴赏家和演说家,“在当年那种艰难境况下还有如此丰富的内心生活和广泛阅读。”在他看来,木心身上引发的争议不仅关乎木心,更与其学生、画家陈丹青长期以来的宣传有关。木心生前发表的作品最初是由陈丹青介绍并引入大陆的,2011年木心逝世后出版的《文学回忆录》及作为《文学回忆录》补遗的《木心谈木心》则直接出自陈丹青的笔记。在很大程度上,陈丹青已被视为木心作品的代言人,但其赞誉能否为木心的文学价值背书仍存在争议。马鸣谦认为,“不基于作品价值而鼓吹其声誉至失真地步,就背离了文学的本位……陈丹青在绘画上不作努力,却是个厉害的社会鼓动家。”
界面文化也就木心涉嫌抄袭一事联系了陈丹青,但他表示目前不想接受相关采访,“没关系,让大家说就好了,我没有意见。”
事实上,2020年就发生过一场围绕木心是不是艺术大师的辩论,当时,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郭文景在网络发布了一篇批评木心的短文,随后与陈丹青激烈“互怼”多个回合,期间还有学者牟群、伍国以及导演姜文加入论战。郭文景直言他反感木心的文风和“宣传手段”、深疑木心手稿的真实性,陈丹青则指责郭文景“辞气如是之污秽,面目如是之难看,实令我吓煞”。而今,陈丹青对界面文化重申,“大家都可以谈论木心,随便从哪个角度,只要不是攻击性的、像郭文景的那种谩骂,其他的都很正常。”
03 抄袭之辩
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是否真的构成了抄袭也值得商榷。卢虹贝提到,“木心的作品中常有用典,或适用于文本间性理论,但不属于文本再生。例如木心《祭叶芝》一诗,使用了不少叶芝诗歌的内容。但木心改写的程度较大,创造性强,可视为用典。”换言之,卢认为作家的用典与文本再生的区别在于后者改动较少,缺乏原创性,而抄袭则发生于作家对文本再生不做明确提示、故意隐匿之时。
文本间性,也称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最早由法国符号学家茱莉亚·克利斯蒂娃提出,她认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互文关系实际上包含了对于特定意识形态即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回忆,以及对于文本作为素材所进行的改变与转换方式。豆瓣用户隨安室在《我对<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的看法》一文中借由克利斯蒂娃的观点进一步驳斥了卢文的看法。隨安室认为,卢文对木心作品的考据仅停留于修辞层面,却忽略了木心的文体意识远比他的修辞意识重要,也遮蔽了木心文本的各种可能性。
“抄袭是怕人看见的,而木心却希望有人知晓,但木心决不愿直白地公开他的‘后台’,这样做就没有意思了。他藏下明明暗暗的提示,他预设的读者能把握来龙去脉的关节,已经循着他的孔道,周游他的秘密,领会他的趣味。”
隨安室指出,木心在政治上的“散步”,在绘画上的“转印”,在文学上的“变奏”,都具有一种互相印证的流离的“间性”,只有进入艺文“之间”才能真的接通木心。这或许也是木心无法被纳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学术框架的根源。从这一点看,卢文仅仅通过对木心作品中再生文本的考据就推论出他涉嫌抄袭,恐有失高明。
刘勃也在微博中表示基本认同隨安室的看法,“文本再生是指把老素材拿过来用个人趣味过一遍?那么至少现代以前,文学史大半就是文本再生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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