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赵孟
【编者按】近日的一则社会新闻,让许多人留意到云南省福贡县这个地名。那到底是一个怎样偏远和落后的地方?恰好界面记者赵孟正在整理他10年前的旅行日志《独龙山最后的封山》。独龙江,是比福贡县所在的怒江更西北的角落,是独龙族主要的聚居地。
2012年冬,时任都市时报记者的赵孟跟随一个纪录片团队进入独龙江,驻扎在迪政当村,全景式记录了当地的生活。以下摘自该日志的第8章,讲述了他们到木当村寻访纹面女的故事。通过他们的经历,我们可以了解当地交通之困难,生活之艰苦以及神秘的纹面女现象。当地村民木国才说,他的小女儿上初中时突然失踪,他怀疑是被人拐跑了。多年后才得知,远在河北的女儿已经当了妈妈。
独龙江北接西藏,南邻缅北,山高谷深,进出只有一条翻越近4000米海拔的简易公路。2013年以前,这条公路每年冬天被大雪封堵,所以当地每年有一半时间与世隔绝。1949年,云南很多少数民族从原始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独龙族等少数民族也被称为“直过民族”。2009年开始,政府斥巨资对独龙江全方位扶贫,一条横穿雪线的高海拔隧道将终结当地的封山历史。隧道计划于2013年贯通,所以,赵孟在2012年冬天对独龙江的探访记录,也算是此地融入现代社会之前的最后一次历史剪影。
1 迪政当-雄当-木当
2012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停下,独龙江河谷两岸的树上结满了白花花的冰凌,连续几天都不融化。在这云南省怒江州贡山县最偏远的迪政当村,连太阳也很少照进来。通村道路中间泥泞不堪,无处下脚,路边的石头和木叶埋在薄薄的雪下,被人踩过的地方则是一片狼藉的雪泥。
从三乡(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回来时,车子经过林高(当地向导兼翻译)家旁的悬崖,司机猛踩油门冲了上去,我们下意识紧抓扶手。我问司机为何要加速,他说不加速就可能打滑。可如果加速失控冲下悬崖怎么办?我只能在心里祈祷。
农历新年很快就要到了,我们计划在年前将雄当(迪政当下辖自然村)附近的几个纹面女拍摄完,如果时间允许,再去一趟最北端的木当或者向红两个自然村。
在雄当采访时,我们听到有关纹面的一种有趣的说法,这对此前认为纹面是为避免外族抢走独龙女子的说法提出了挑战。一个名叫莲字仙的纹面女说,她是婚后在其奶奶的要求下才纹面的,奶奶告诉她,如果不纹面,等到年纪大了面容会很难看。而另一个名叫陈梅兰的纹面女告诉我们,纹面时大人告诉她,纹面后,“就算死了什么也没有,还有这张脸在”。
陈梅兰的说法与莲字仙所说“不纹面人老了不好看”的解释类似,也许他们相信纹面可以延续生命,或者这种刺于脸部的图案可以让灵魂不死。世界上确有一些原始部族,会身上留下印记的习俗,这往往被认为是一种原始图腾。独龙人的纹面习俗与其动荡的历史交错纠缠,其起源之说也难免复杂化。
我们在雄当拍摄时,独龙江卫生院的医生正在这里给村民们做体检,一名医生告诉我,村民中90%的人都患有高血压,原因是喝酒太多了。纹面女也不例外,而且她们多数年事偏高,身体状况更不理想。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更觉得“抢救”下这些珍贵的镜头的历史意义,不敢有所懈怠。
来迪政当后,我们经常听到上游木当的传闻,那里不通公路,不通电,完全没有手机信号,是独龙江真正的秘境。余秋尚(驻村帮扶干部)提前帮我们联系了木当村民小组原来的组长木国才。他家也是一些徒步客的补给点,我们正好可以照顾他的生意。出发那天,余秋尚又托施工队的邓老板送我们到雄当。
通村公路止于雄当,从这里到木当还有10多公里,全是崖边或林中小道。雄当以北大约1公里的地方,是克劳伦河(也作克劳龙河)和麻必洛河的交汇处,这里也是独龙江的起点。沿着西边克劳伦河北上,至班、向红等村庄,可以到达西藏的日东乡,沿着东边的麻必洛河往上,经木当,可以到达西藏察隅县。一位到过此地的驴友说,他以前听闻去西藏墨脱的徒步线路险境重重,但当他从雄当徒步7天到达西藏后,他认为,这条线才是“中国最具挑战也最罕有人迹的徒步线路”。
我们背上行囊,打好绑腿,早早出发。由于这次出去时间较长,所以将重要的设备都带在身边。此外还背了一些压缩饼干和水,每个人的负重有10多公斤。5公斤左右的摄像机脚架,则轮番来扛。绑腿是林高帮我们打好的,这是长途跋涉减缓双腿疲劳的必要手段。绑腿也可以防止被荆棘划伤,或被蛇、蚂蟥咬伤。独龙江的毒蛇和蚂蟥可不少呢。
2 险途折返
从独龙江的起点跨过一座铁索桥,便进入麻必洛河流域。我们先顺着河边悬崖的一条下路北上,继而进入原始森林。小路只有二三十厘米宽,仅能容纳一个人经过。没走几分钟,我们就遭遇了第一次险途:路的外侧是几十米高的悬崖,而内侧石壁仿若刚爆破过一样,可见明显的裂缝和缝隙中的碎石,在石壁中间,一块凸出来的巨石就悬在小路正上方,仿佛轻轻一推就会掉下来。那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山体结构,可是谁又在这里爆破呢?我们在远处踟蹰了几分钟,最终只能加速从这段小路跑过去。
很快就要没信号了,未来的几天我们将彻底与外界失联,幸好今天迪政当的信号塔通信号,我们可以提前给家人报备。在这里,欧阳老师(欧阳斌,纪录片导演)也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我很少看到他这样认真打电话,他像一个游侠,为纪录片四处征战,很少听他提及家人。
又走了一段路,我突然想起,临走时房门似乎没有上锁。房里放着我们的硬盘,此前拍摄的所有素材都在里面。想到前阵子工程队丢东西的事,我们不敢掉以轻心。钥匙一直由我保管,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跟欧阳老师和资渔(团队摄影师)商量后,决定自己走回雄当,若有信号,就给余秋尚打电话,让他帮忙检查房门是否锁好。每个人都背着自己的东西,我也不好让他们帮我分担,只能自己背着包折返。他们答应走慢点,等我追回来。
因为交通和通讯掣肘,在独龙江,任何一点意外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一路小跑,途中只遇到一个背背篓的当地人。在深山野林遇到一个人让人安心,尤其是当地人,但我没有时间跟他说话,继续赶路,希望回来时能与他同行。
快到雄当附近的吊桥时,我拿出手机搜索信号,仍旧无法拨出去,继续往下走,过了吊桥,才发现一格微弱的信号。我开始给余秋尚打电话。刚才走得太快,脚步骤停后呼吸停不下来,每喘一口气都胸腔刺痛。
终于接通了,我让余秋尚帮我看看门是否锁好,他当时正在工地上,急忙跑回去检查后告诉我,门是锁好的!我欲哭无泪!我麻烦他帮我们照看好房间,继续往回赶。心里的不安落地后,走路轻松许多。这时我才觉得身上有些冷,原来跑回来时浑身是汗,此刻浑身上下像裹着没拧干的湿衣服。
我必须要追上欧阳老师他们,速度不能太慢。过悬崖,穿河谷,入原始森林,四野无人。河水的声音消失了,山谷里偶尔冒出几声野兽的吼叫,令人胆寒。我曾听说山里有黑熊和猴子,黑熊会攻击人,猴子则会在山上往下推石头。这里已经没有向外求助的信号,路上三五天才有一个行人,遇到任何意外都只能听天由命。恐惧让我继续加速。大约半个多小时,我追上了回来时碰到的那个背背篓的老人。
老人身材瘦小,但耐力惊人。他背篓里的东西足有五六十斤,这种背篓没有双肩背带,只有一条往额头上挎的带子。背上背篓后,需反手托着背篓侧面。而主要的重量仍然压在额头和背上。老人正弓着背前进,步态稳健。
我上前问他,从这里到木当还有多远。他把背篓在一块石头上放稳后,向我伸出三个手指头,好像说是还有3公里。他喘着粗气,脸上的肌肉拧在一起,额头上的红色勒痕一目了然。他说汉语很吃力,只能吐出几个简单的词汇,所以需要配合手势。我怀疑他是否听懂了我的问题,或者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几公里。我常听人说,这里的人们对时间和距离的概念很模糊,说的一公里可能是两公里,甚至三公里。
老人自称是木当人,我便跟着他同行。我尽量跟他保持相同的速度,怕他脱离我的视线范围。他的步伐很均匀,我则要么快,要么慢,歇的次数比他多。有几次我超过了他,又被他反超。每次他走在我前面,我就生怕他走太快而消失,害怕自己一个人在森林里迷路。而一旦我追上他,又累得必须停下来,这样又被他反超。
走了大约三四公里,仍然不见村庄的影儿,也没有欧阳老师他们的踪迹,我开始怀疑他说的话了。可我没有办法追问太多。我想向他讨些酒水喝,再给他一些钱,又怕沟通失败让他误解,只能忍着口渴继续走。
走到一片开阔的河谷地,老人将背篓放下,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喝啤酒。一路上虽然不见一个人影,但啤酒瓶随处可见。我远远地看着他,期待他拿出一瓶啤酒递给我,然后我会痛快地给他20元钱,但这个画面并没有出现。他又起身了,对我伸出一个手指头。是还有一公里吗?我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我走在前面,希望能追上欧阳老师。这时他好像在说,前面有个独木桥,让我慢点。
大约走了几百米,果然出现一座简易的木桥,欧阳老师等三人正在过桥。没料到这么快就追上了他们。我把房门锁好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边走边等我,速度很慢,此刻看起来倒是轻松,有说有笑。
我记不清又爬了几座山,过了几次河,腿已经麻木。印象中经过一处林中的悬崖,道路逼仄,路边是茂盛的树木,透过叶子的空隙,可见崖下泛着绿光的河水。我没力气询问还有多远,只能凭着本能跟着他们往前挪。
大约还有最后一公里的时候,我掉队了,走三步就要停一下。大家都很累,但我的体力透支已逼近极限。太阳快落山时,我发现前后就剩我一个人,恐慌迫使我耗尽最后一点力气,爬过一个山包。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村庄,跟迪政当那种现代民居与传统木楞房混杂的景象完全不同,几乎全是传统建筑,十几户木楞房安静地待在一起,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直觉告诉我,木当到了。欧阳老师和资渔就在几十米外,我趴在地上,本想拍些照片,可连掏出手机的力气也没有。我累瘫了,背上压着十几公斤的包,还抱着脚架。
3 入住“一师一校”旅店
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木国才家,但他出去修路了,儿子儿媳在家。连接雄当上游几个自然村的公路正在建设,政府出资金,村民们需要投工投劳。木国才应该已跟家人打过招呼,儿子和儿媳招呼我们坐下。
他家开了一个小卖部,顾客主要是附近村民和偶尔光顾的徒步客。我们坐下来后都站不起身,只有林高还能动,便让他去买了三瓶啤酒和一瓶红牛。付钱时,我以为啤酒至少要10元一瓶,但他们只收6元一瓶。不可思议!这种啤酒在三乡都要买四五元,他们靠人力背几十公里,到这深山竟然才买6元,他们为何不收高一些呢?
木国才的儿子把我们安顿在他家开的旅馆里。看到干净的床铺,摸着厚厚的被子,顿时踏实了许多。旅馆房间是一栋废弃的校舍,共计5间房,木质结构,顶上盖着铁皮,比普通的民居宽敞很多,接近山外标准房舍高度。
这个旅馆的前身是典型的“一师一校”教育点,老师是三乡(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附近孔目村的人,一个人为村里的几十个孩子教授所有课程。“一师一校”的优势是孩子们可以就近上学,坏处是教学质量难以保障。从2001年开始,教育部将各地位于村子里的“一师一校”并入乡镇中心校。木当的这所“一师一校”教学点撤销后,学生并入下游近20公里的龙元小学。由于路途太远,孩子们只能住校。因为生活不适应,加上家庭观念影响,一些木当的孩子又再度辍学。
木当教学点没有恢复的可能,校舍被废弃,木国才花了5000元将其买下,改建为旅馆。不过,来这里的人实在太少,有时甚至一年到头没有一个顾客。
旅馆门前是一个小小的泥巴操场,两头用木桩支起两个简易篮球架。虽然校舍撤销多年,但旅馆两头的墙壁上,还留着它作为学校时的标语。一头写着:今天的文盲就是明天的贫困户;另一头写着:依法送每个子女入学是每个家长义不容辞的责任。这般声色俱厉的提醒,让人仿佛回到上个世纪的艰苦岁月。在木当,甚至在独龙江,接受教育之难,教育改变命运之艰,仍是沉重的现实。
天黑以后气温骤降,疲惫一旦放松,身体就觉得冷。木国才的儿子儿让请我们到火塘休息,他们正在准备晚饭。火塘边放着一台彩电,上面写着“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央文明办、国家广电总局‘电视进万户’活动赠品”。木当用电只能依靠水轮机,由于水轮机的电压受到山上融雪变化的影响,电压时高时低,这台电视机已经烧坏。
我们又买了食物和饮料充饥,等他们把饭做好,饥饿已缓解许多。两位年轻的主人看起来30岁左右,话都不多,为我们准备了包谷稀饭和漆油茶。包谷稀饭是独龙江特有的吃法,即用肉和香料将整颗的玉米粒炖熟,有点像八宝粥,但味道是香咸的。玉米粒大而坚硬,一般将它磨成粉食用,直接炖煮耗时颇长,尤其是在柴火上炖煮。这一锅包谷稀饭吃起来格外鲜香,两碗下肚,我们已经很饱。
饭罢我们坐在火塘边等木国才回来。儿子儿媳也不说话,继续忙着炒菜、烧肉,我猜是给木国才准备晚餐吧。过了一会儿,一桌饭菜摆好了。两位年轻人招呼我们坐过来吃,原来这才是正餐!桌上摆着四盆菜:一盆牛肉,一盆花菜、一盆苦菜汤,还有一盆我不认识的野兽的肉。
房间里没有电灯,借着烛光,白花花的花菜的是房间唯一的一抹亮色。独龙人没有种植蔬菜的习惯,这颗花菜至少是从贡山运进来的,它翻过了近4000米的高黎贡山,被运到雄当,然后被木国才背了几十公里,才来到这与世隔绝的村落,最后被炒出来,端上桌。在这个四壁透风的家里,这顿饭可能是他们举全家之力的劳动成果。庆幸的是,他们即将搬入迪政当和雄当的新房,艰苦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两位主人做好饭菜后,就远远的坐到一边去,只让我们吃。我们让他们也来一起吃,他们却说已经吃过了。这让我们很为难,他们不再说话,只有当我们提出问题时,才会简单回答几个字。当我与他们目光相对时,总能看到他们那亲切而羞涩的笑容。
我们遵循村民们的习惯,8点多就准备躺下。我们在旅馆旁边的溪边洗脸刷牙,溪水来自雪山,冰冷彻骨。刚躺下不久,我就听见门外有人走动,木板地面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门被推开,一个黑影缓缓进来。木国才回来了,修路收工后刚到家。我们在黑暗中向他表示感谢,他站在门口,吃力的用汉语说:“欢迎你们这么远到我家做客。”接着,又放一些方便面和一瓶热水。
我不太习惯这么早睡,躺下后用手机看了一会儿书,刚要睡着又被门外一阵吵闹的人声惊醒,我担心有人喝醉闯进房间,我们的房间并没有门栓。再后来,是无休不止的狗吠,我好几次被吵醒。半夜时分,狗吠声消失,耳边充斥着溪水的“哗哗”声,越来越响。
我再也睡不着了,思绪天马行空,脑子似乎越来越清醒。我大概是想家了,想到四川北部的那个小镇,如今身处中国最西南一个连名字都很难说清的地方,还有20多天就过年了,可我没法回家,也不能参加报社的年会……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好像做了许多梦,又听见密集的水声,以为下起了雨,但瞬间又醒悟,这是雪山上流下来的融水声。
迷糊中我听见鸡叫,没多久,欧阳老师敲门进来,喊我和资渔起床。原来已经八点多钟,天色已大亮,被子外依然弥漫着寒气。我们吃力地爬起来。站在门口伸伸懒腰,正好可以看到西边山上的初雪,在清晨的太阳下反射出亮眼的光。
4 最后的纹面女
木当有两个纹面女,其中一个是木国才的母亲太恰(音),她们都住在村子里,我们不用扛着设备再跋山涉水了。太恰自称70多岁,从容貌来看实际年龄应该比较接近。另一位名叫普尔泰(音)的纹面女,自称有100多岁,但木国才告诉我们,她其实只有80多岁。
要弄清楚她们的真实年龄并不容易,贡山县解放前,人们都没有身份证,独龙族处于“结绳记事”的原始社会末期,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后来登记身份证时,工作人员也只能凭借当事人的记忆填写,往往并不准确。
木当是独龙江北部东线最远的村落,解放前归西藏察瓦龙管辖。纹面到底是不是为了反抗外族抢夺女子?我们询问两位纹面女,是否见过察瓦龙土司抢独龙族女子的事,她们都表示从未听过。这到底是真话,还是被规训后对外人的说辞?
我在一个独龙江乡政府的人士那里曾听说,为了民族和谐共处,有关方面曾提醒纹面女,不要提及有关藏族土司抢独龙族女子的传说。如果纹面真的与藏族土司对独龙族的统治无关,那又如何解释,靠近西藏的独龙江上游的纹面女最多,而下游的纹面女最少这一现象呢?如果不是为了防止外族掠夺本族女子,那么纹面难道仅仅是为了美吗?或者有其他图腾因素?
让我们意外的是,普尔泰终身未嫁。她年轻时喜欢过一个男人,这人勤劳能干,在一次爬树采集蜂蜜时不慎坠落身亡,“没睡过就死了”。此后她再未嫁人。在那样一个女人被作为财物的原始社会末期,一个女子竟然可以终身不嫁,这让我们无比惊讶。如今,普尔泰与大哥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她没有子嗣,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搬入新房享受一段时间。
与其他纹面女一样,太恰和普尔泰都不认为纹面好看。她们都出过独龙江,太恰最远到过丽江,她还记得一群孩子围着她,想看看她脸上的图案,可看清之后不少孩子被吓跑了。那一刻她无比尴尬,开始后悔纹面。“还是白白净净的好看。”她说。对于纹面习俗被禁,纹面女即将消失的现实,她们并没有觉得惋惜,或者难过。
两位纹面女终其一生都在木当生活,对即将搬入新房非常期待,哪怕要丢弃老家的田地,哪怕新房没有火塘,她们也不会犹豫。火塘是独龙人生活的中心,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过目前建好新房并没有火塘,不少当地人向政府表达了再搭建火塘的愿望。
太恰的眼睛瞎了一只,如今只能在家附近干些简单的活儿,她育有一儿三女,孩子们都在身边,她觉得这些田地可以留给儿女们打理。
因为我们的到来,木国才没有去修路,也没去地里干活。他身高一米六,五十岁不到,脸上已爬上不少皱纹,但依然是村里最能干的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力量。
木国才家的门口挂着结实的四把弩,兽皮做的箭筒里装满了涂油草乌(一种毒草)的箭,旁边还摆着一个兽头,这是强悍能干的象征。因为狩猎禁令,我们在迪政当已经很少看到摆在外面的弩和兽头。他家还经营着村里唯一的一张台球桌。台球桌那么庞大、沉重,我们来时的道路那般狭窄陡峭,他是如何从雄当扛回来?因为语言障碍,他们生活中的许多事物,对我们而言依然是未解之谜。
闲谈中,木国才告诉我们,他的小女儿多年前在贡山县城读初一时失踪了。当时正值寒假,大雪封山,独龙江的孩子们无法回家,只能借住亲戚家,意外也往往发生在这段时间。木国才怀疑,女儿是被人拐跑的,因为独龙江有过先例。开山后,他在贡山找了几天几夜无果,女儿的失踪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不过,最近女儿托人捎来了她的地址和电话,她已当上了妈妈。这印证了木国才之前的猜测。木国才拿出一张皱巴巴纸条,上面是女儿的地址,位于河北省秦皇岛的某个村庄。女儿说自己过得挺好,只是很想家。木国才很想让女儿回来,但河北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他托我们与他女儿联系,了解她现在的真实生活。我们听罢动容,决定回去后就帮他联系。
木国才已当上了爷爷,大孙子随母姓,叫龙虎彪,二孙女随父姓,叫木清霞。我们为这两个好名字啧啧称赞。两个孩子都才四五岁,正是玩泥巴的年纪,但孩子们活泼好动,毫不认生,跑过来主动跟我们聊天。他们喜欢电视,汉语比父母和爷爷流利。孩子们带着我们在房子周围乱转,在草丛里打滚,我们给他们拍照片时,他们会主动摆出手势。独龙江的不少孩子都没有完整家庭,他们的父母都是在孩子尚小时,或生病未及时治疗身亡,或葬送于大山江河中。比起这些孩子,龙虎彪和木青霞何其幸运。
我们在木国才家待了两天三夜。第三天中午,拍摄基本结束,剩下的时间我们帮他们挖了半天地。独龙江的牛还没有驯化到可以犁地,开垦全靠人力。我对垦地并不陌生,但挖了不到十分钟,手就磨起了泡。木国才递给我一双手套。资渔和林高也加入其中,我们的速度快了许多。
这块地有好几个篮球场大,要全部开垦出来种洋芋,只能靠人力一锄一锄将板结的土地刨松。地下碎石很多,锄头很容易撞上,将手臂震得生疼。一边挖地,一边留意前一季没有收干净的土豆,捡起来放入背篓。锄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偶尔躬身捡起土豆,如此反复。在过去没有记录的无数个年月,他们就是这样坚韧地与土地较着劲。
在密林中,在雪山下,哪有什么田园牧歌,只有人与土地的抗争,只有锄头与石头的碰撞,只有世世代代的含辛茹苦。
——完——
题图,独龙江峡谷东面的高黎贡山。摄影:赵孟
作者赵孟,界面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