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流工作室  梁耀丹

主编|赵妍

河北迁安钢铁厂老板叶金保跨界转型做生物诊断试剂、创办北京英诺特生物技术有限公司（现已改名“北京英诺特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下称“英诺特”）的故事，曾被视为先进典型事迹而广泛宣传。然而在英诺特欲上市时，不知出于何动机，这家公司却竭力撇清与叶金保的关系。

2月16日，英诺特在科创板IPO过会，但这家公司仍有诸多疑点待解。

首先，英诺特对于实控人的认定，存在与过去的宣传报道普遍不一致的现象，疑点重重。事实上，根据科创板上市委2月16日的审议会议结果公告，实控人认定是否准确也是英诺特现场被询问到的问题。

其次，英诺特与数家经销商均有着不寻常的“密切”联系。例如，尽管英诺特声称与经销商河北日鹏医疗器械有限责任公司（下称“日鹏医疗”）没有任何关联关系，但据清流工作室调查，日鹏医疗与实控人叶逢光家族成员的关系十分紧密，并且工商联系方式有重合；此外，英诺特前销售总监杨文山在任期间，杨文山及其配偶控制的两家公司均是英诺特的经销商，相关销售收入的真实性因此备受关注；而英诺特与既是客户也是供应商的达安基因（002030.SZ）则有着更深层次的“绑定”——在未完成私募基金备案情况下，达安基因不仅通过参股基金对英诺特匆匆增资入股，英诺特的现任董秘、机构股东的合伙人、其中一项专利的发明人等也曾在达安基因任职。

与此同时，占据英诺特近年营收绝大部分比例的新冠检测产品，对疫苗接种者却不具备检测效用，前景或难言明朗。

实控人认定之谜

英诺特成立于2006年，主要从事POCT快速诊断产品的研发、生产和销售。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后，英诺特于当年2月份通过国家药监局应急通道审批，获得国内首批新型冠状病毒抗体检测试剂盒注册证，并在国外取得了美国紧急使用授权 EUA 等多个准入许可。随着新冠检测产品需求暴增，原本业绩平平无奇的英诺特在2020年短暂地实现了业绩爆发，2021年6月，英诺特向上交所科创板发起了IPO冲刺。

根据英诺特招股书的说法，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叶逢光、张秀杰，二人合计控制公司66.29%的股份。其中，叶逢光控制公司37.23%的股份，现为公司董事长；张秀杰控制公司29.06%的股份，是公司董事、总经理。

但诸多线索显示，在英诺特IPO之前，英诺特对外公开的实控人却是叶逢光的父亲——叶金保。

据清流工作室不完全统计，至少有31篇新闻报道或政府通稿此前指出，叶金保是英诺特的创始人或董事长——其中，至少有7篇宣传通稿直接出自迁安市政府官网。

根据上述报道，1999年，叶金保建起了河北迁安市第一家钢铁厂。2006年，叶金保从钢铁业转型到生物医药产业，成立了英诺特，并组建了一支过硬的研发团队，2011年又成立了英诺特(唐山)生物技术有限公司（下称“唐山英诺特”），专注体外诊断试剂的研发和生产。至于总经理、现实控人之一的张秀杰，则是“请来的”。

2019年，在接受人民网专访的新闻视频中，叶金保也亲口承认，“我叫叶金保，是英诺特(唐山)生物技术有限公司董事长。原先我是从事钢铁行业的，现在转入了生物技术诊断试剂这个行业……”

（专访新闻视频截图）

由于从传统的钢铁行业转到了生物技术领域，叶金保的经历曾被视作先进事迹，被河北地方媒体广泛宣传。凭借英诺特董事长和创始人这一身份，叶金保也先后获得了2015年“河北十大经济风云人物”、2016年“河北十大新闻人物”、2017年唐山十大行业领军人物、2018年“唐山市市长特别奖”、“河北省改革开放40年40名知名民营企业家”等荣誉。2020年，叶金保又以“唐山英诺特党支部书记”的身份被评选为“2020年全国劳动模范”。

然而，根据英诺特如今的说法，叶金保从未参与公司的经营管理，也并非公司实际控制人，叶金保仅仅是自2018年6月起担任唐山英诺特党支部书记，任期也已届满。

英诺特称，长期以来，相关媒体未能准确区分叶金保与叶逢光二人之间、二人与唐山英诺特之间的确切关系，以致在报道中多次出现误称叶金保为唐山英诺特董事长、负责唐山英诺特经营管理的情况，叶金保未参与或介入唐山英诺特及各部门的经营管理。

英诺特进一步又指出，张秀杰筹划创立英诺特时，由于缺乏创业资金，需寻求外部资金支持，经与叶金保配偶崔凤艳联系后于 2006年2月共同出资设立英诺特。英诺特最初由崔凤艳持股80%，张秀杰的丈夫侯志全持股20%。英诺特设立后，主要由张秀杰负责公司的经营管理工作，崔凤艳不参与公司的日常经营管理，仅参与重大事项的决策。2014年12月，基于家庭财富安排的考虑，崔凤艳将持有的英诺特80%股权转让给其儿子叶逢光。除崔凤艳的出资资金来自于叶金保、崔凤艳的夫妻共同财产，且出资行为经双方协商一致作出外，叶金保从未参与唐山英诺特的设立、未投入资金进行研发。

对于实控人对外披露的前后反差，也使英诺特屡遭监管质疑。清流工作室注意到，在英诺特三轮审核问询中，科创板上市委均对实际控制人认定是否准确的问题反复追问。例如，叶金保不是英诺特员工，为什么担任唐山英诺特党支部书记？叶金保被推选为全国劳动模范，是否存在不合法或不合规的情形？

对此，英诺特每每回复均力图“自圆其说”。例如，叶金保担任唐山英诺特党支部书记的原因是，唐山英诺特此前的正式党员人数不足3人，不具备单独成立党支部的条件，因此中共迁安高新区工作委员会同意唐山英诺特、迁安市兴衡企业管理咨询服务有限公司（下称“迁安兴衡”）、唐山鸿信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称“唐山鸿信”）成立联合支部委员会，并批准联合支部委员会选举叶金保为联合支部委员会的书记。（注：迁安兴衡由叶逢光全资持股，唐山鸿信则由叶金保担任监事。）

至于叶金保被推选为全国劳动模范，英诺特称，根据2020年表彰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大会筹委会办公室下发的《2020年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推荐评选工作有关政策说明》，“企业负责人”可作为2020年全国劳动模范的推荐人选，其中，“企业负责人”既包括具有法人资格企业的董事长、总经理等，也包括党委书记。而叶金保时任唐山英诺特党支部书记，属于“企业负责人”，为适格的全国劳动模范推荐人选。

根据英诺特的说法，在全国劳模评选相关材料中，关于叶金保“帮助创建唐山英诺特”、“大力支持设立北京中关村研发中心”、“支持科研团队研发新冠抗体检测试剂”相关内容的依据在于，英诺特以及唐山英诺特的出资资金均来自于叶金保、崔凤艳的夫妻共同财产；作为唐山英诺特党支部书记，叶金保高度配合张秀杰的经营决策，发动党员落实各项工作，唐山英诺特顺利完成新型冠状病毒检测试剂的注册申报、生产等工作等等。

换言之，英诺特认可叶金保为参选“2020年全国劳动模范”是作为“企业负责人”，却不认可叶金保插手过公司的经营管理，而叶金保仅仅凭借配偶对英诺特的出资以及对公司经营决策的配合，被迁安市推荐，并最终被评选上了“2020年全国劳动模范”。

清流工作室注意到，叶金保目前未吊销或注销的关联公司有8家——包括1家铁矿和两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其中一家叶金保持股60%的秦皇岛市柏宁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已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执行标的是8679.52万元，此前该公司历史被执行金额达1.69亿。

“关系密切”的经销商

实控人认定问题，或仅仅是英诺特诸多谜团其中之一。

清流工作室发现，多家被英诺特声称没有关联关系、不存在利益输送、其他利益安排的经销商，事实上均与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例如，日鹏医疗除了是英诺特的经销商，同时还与实控人之一叶逢光全资持股的迁安兴衡存在资金往来。英诺特称，日鹏医疗与公司不存在关联关系，因其在报告期内租用迁安兴衡的房屋，因此日鹏医疗现有管理层与迁安兴衡的实控人叶逢光相识，报告期内因日鹏医疗需要临时资金周转，因此向迁安兴衡借款 50万元，且已于 2020年 3月归还。

不过，清流工作室调查发现，日鹏医疗的前大股东与英诺特的实控人，疑似一开始便是“自己人”。日鹏医疗成立于2017年3月，由叶大伟等自然人股东成立，而叶大伟是大股东和法定代表人，直到2019年10月，叶大伟才退出该公司股东行列，并卸任公司法人。根据招股书，日鹏医疗于2018年至2020年与英诺特均有合作。

诸多线索显示，叶大伟与多位叶逢光家族成员均有商业交集。例如，叶大伟在2017年11月至今全资持股的迁安市祥泰贸易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便是叶逢光的父亲叶金保；叶大伟担任法人、并持有1%股份的宁波金常正贸易有限公司，其余99%的股份由薛立伟持有，而根据英诺特招股书，薛立伟与叶逢光是表兄弟关系；此外，从2015年至今，叶大伟断断续续地在迁安市金奥混凝土有限公司担任职务，而薛立伟也曾在这家公司任职，该公司曾在2020年短暂迎来叶逢光父母共同持股的金宝实业（迁安）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金宝实业”）入股。

除了历史股东兼法人叶大伟与叶逢光家族关系紧密，巧合的是，日鹏医疗在2017年、2018年的工商联系电话，也与唐山英诺特2018年至今的工商联系电话为同一个；此外，日鹏医疗2019年及之后的工商联系电话，与前述金宝实业的工商联系电话也相同。如果日鹏医疗真如英诺特所说的毫无关联关系，为何叶大伟退出日鹏医疗前后，工商登记联系电话要么与唐山英诺特“撞号”，要么与叶逢光父母控制的金宝实业相同？

除了日鹏医疗，与英诺特关系极为密切的经销商还有山东安珀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山东安珀”）、山东多维智康医疗器械有限公司（下称“山东多维”），这两家公司均是英诺特前任销售总监杨文山及其配偶杨晓丽共同持股的公司。根据英诺特说法，杨文山在2016年12 月加入公司加入英诺特后，山东安珀、山东多维由其配偶杨晓丽负责经营。杨文山于2019年3月选择从英诺特离职，在此之后，山东安珀、山东多维继续作为公司的经销商，与英诺特开展合作。

清流工作室注意到，山东安珀、山东多维2018 年至2020 年均为英诺特前二十大客户，2018年至2020年以及2021年上半年，英诺特销售给山东安珀、山东多维的金额分别为 115.82 万元、434.66万元和3513.68 万元、6514.46 万元，虽然仅仅占英诺特当期销售收入的比例分别为 1.47%、3.15%和3.39%、2.37%，但同期，山东安珀、山东多维合计采购英诺特产品的金额约占其自身总采购额的 58%、29%、67%和61%。

也正因如此，科创板上市委对这两家公司销售收入的真实性和合规性提出了疑问。但根据英诺特的答复，前销售总监杨文山在职时向其控制的企业销售产品合法合规，相关销售收入具有真实性。

值得一提的是，英诺特的另一个经销商达安基因，不仅同时是英诺特的经销商与少量设备订单的供应商，并且还通过参股基金广州达安京汉医疗健康产业投资企业（有限合伙）（下称“达安京汉”）持有英诺特 5.12%股份。与此同时，清流工作室注意到，英诺特董事会秘书陈富康曾在达安基因任职，而英诺特其余多家机构股东的合伙人亦有在达安基因担任职务。而英诺特旗下一个“用于检测新型冠状病毒的引物组及试剂盒”的其中一位专利发明人高秀洁，也曾于2006年1月至2018年3月期间在达安基因工作，历任基因诊断技术研究部研发主管、研发经理及副主任。而根据招股书，2020年英诺特在广州设立子公司广州领上源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还租用了达安基因旗下企业的房屋用于办公、实验。

值得注意的是，达安京汉在2015年9月认购英诺特股份时，尚未完成出资，且未完成私募投资基金备案。达安京汉实际于2016年5月实缴出资，并且到了2016年8月方才完成私募基金备案。而英诺特则表示，达安京汉的出资行为未违反当时有效的私募基金监管要求。

除了与经销商之间的“暧昧”关系，英诺特更大的疑点或在于核心产品的前景。

受新冠检测产品收入的带动，英诺特从2019年营收仅有1.38亿，到2020年营业收入大幅飙增至10.34亿元，同比增长648.9%，归母净利润5.69亿元，同比增长2297%。具体来看，英诺特在2020年新冠产品的销售额达到 9.17亿，占2020年主营业务收入比重达到 88.42%。

然而，帮助英诺特实现业绩暴涨的产品，却有个对公司而言致命的缺点。由于英诺特新冠检测产品均采用抗体检测法，新冠抗体检测试剂无法区分感染新冠病毒后产生的特异性抗体，和注射新冠疫苗后产生的中和抗体，因此对接种成功产生中和抗体的疫苗接种者将不具备检测效用。换言之，在全球新冠疫苗接种率不断提升的背景下，英诺特的业绩“核心法宝”，却对疫苗接种者不具备检测效用。

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2021 年全年，英诺特新冠检测产品实现的收入仅仅为1.62亿元，销售收入整整下滑了八成。

对此，英诺特在招股书中也承认，“未来，公司新冠检测产品收入存在进一步下滑的风险。”

梁耀丹是清流工作室高级作者，常驻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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