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艾小波

运营 | 赖赖 梓楠

去年6月刚升职为运营主管时，西西觉得自己终于熬出了头。

2019年本科毕业加入新东方K9（9年义务教育阶段）业务的她，近一年都是996的工作状态，但月薪只有6千。做社群运营时，西西手机里有近8000个家长，到了中高考阶段，她醒来就在解答家长的志愿填报问题，有时干脆不睡。

但她没有想到，一个月后随着“双减”政策（2021年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落地，她所在的行业开始分崩离析，最终“砍得脚趾头都不剩”。

“我之前的努力是不是都白费了？”西西害怕被辞退，因为“辞退意味着不认可你的工作能力”。

她没看具体政策文件，又想或许还有转圜余地，直到9月，课程销售接起不休止的家长退费来电，最终因为退费要被扣钱到三四万的工资见底时，西西真切地感受到，“教培时代”或许已经结束了。

资本的嗅觉或许更加灵敏。截至2021年7月23日收盘，新东方美股跌幅达54.22%，报收2.93美元/股，市值蒸发达385亿元。

根据创始人俞敏洪发布在个人微信公众号的年终总结，新东方这个昔日国民教育品牌在接下来的近半年中，市值跌去90%，营业收入减少80%，员工辞退六万人，退学费、员工辞退N+1、教学点退租等现金支出近200亿。

此外，新东方决定全面停止K9的地面和在线培训，转向素质、素养、研学、营地教育等，同时加大在大学生市场和海外中文市场的投入。以香港上市公司为主体的新东方在线，则转型为以农产品筛选和销售为核心的电商平台。

YOYO和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一起直播带货

去年最后一天，新东方的少儿英语课程讲师YOYO结束了四年的教学生活。课前她做了非常久的心理建设，终于让自己笑着挥别学生。但当电视屏幕一暗下来，她还是没忍住落泪。

最后一课结束，YOYO落泪

尽管一场农副产品的带货直播不久后就要开始。她需要脱下专门为吸引孩子注意力而穿上的公主裙，换上笑脸，推销鸡蛋。

YOYO在直播间推销鸡蛋

西西决定先离开北京回到湖南老家。

西西在打包行李

房租3000元，生活费至少2000元，补偿金也只够支撑她留在北京几个月。为了维持生活，她必须立刻找到工作，但她不愿再经历四处碰壁时一周掉重7斤的日子了。

西西想花点时间思考接下来怎么走。她曾经认定只要努力，事情就一定会趋好，但现在她渐渐相信“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父亲提醒她，要去“预见”一些事情，她当场怼过去：“我就是个普通人，教培行业倒塌的时候，那些大佬都没预见，我能预见啥？”

而在西西19年选择成为教培人时，其行业的确一派繁荣。有校外教培资深人士对媒体回忆说：“那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时代，只要你蹲下来，就能捡到钱。”

2020年疫情暴发后，热钱更是滚滚涌向K12在线教育。第三方企业信息平台企名片的数据显示，2018年教育行业的融资总额飞速上涨，达到334亿元，增长2.44倍。到2020年，融资事件数大幅下滑，但总额却飙至640亿元。其中，在线K12头部平台猿辅导和作业帮仅在这一年拿到的融资总额，合超350亿元。

但在资本不断撒网的同时，政府监管也一次次提示了校外教培行业。

2018年国务院办公厅颁布了《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2019年教育部等六部门又出台了《关于规范校外线上培训的实施意见》，两份重磅文件对于培训机构的办学、师资、收费、培训内容、培训时间都作出了明确规定。2020年初疫情期间，来不及转到线上的中小型线下培训机构也经历了一轮洗牌。

中小型线下机构倒闭

西西意识到父亲的提醒也不无道理。

如果未来想要“预见”某些事情，她要学习观察形势，了解政策，哪怕不能看到整盘棋局，但她需要成长：“我不能每次都以‘我是一个普通人’来推脱掉这件事，其实这就是在逃避。”

“双减”政策颁布前一年，阮阮已经一只脚迈出了这个行业，计划和朋友合伙开设非遗手工艺相关的工作室。

 

非遗手工艺的原材料

她观察到行业已是风雨欲来，大家早有猜测，只是不知何时落地执行，也很难料到最终力度如此之大。

6年前，阮阮怀揣着敬畏心加入一家教育创业公司的线下团队，从开发和拓展少儿绘本馆起步，“想要在这个朝阳行业和优秀的人才一起成长”，四个月后，她被安排了全新角色“销售主管”。

像很多教培人一样，她开始困惑：我们是在做教育，还是做教育产品？

阮阮谈及教培行业的营销手段

教育是需要时间沉淀和积累的长远事业，但教育产品面临着具体的考核数据和短期销售目标。

刚入行时，阮阮相信卖课比卖化妆品“高尚”，毕竟是传道授业解惑，但她逐渐意识到，公司的本质是逐利，教育公司也不例外。

做终端销售，就需要激发一个人的“狼性”，抓住痛点，卖出成绩。但矛盾的是，教育产品的消费者和使用者不同，家长通过购买一门门“速成课”免于落后于人的恐惧，而作为使用者的孩子，困于繁重的学习压力真的能够受益吗？

如今教培行业艰难转型，阮阮也感到一阵唏嘘，除了从业者的职业生涯前途迷茫，家长也跑来问她：“我的孩子怎么办？是不是以后只有充实自己来教孩子，没有别的办法？”

阮阮深知，失序的行业需要管理，但是切断供给以后，那些家长的需求就消失了吗？校内的教育资源能否顾及每个阶段、每个人？我们的教育焦虑又如何被抚平？

阮阮抛来一连串问题，但她也力不能及。眼下，她需要处理自己的劳动仲裁，讨回近6个月的经济补偿金。

 

阮阮在核对仲裁材料

但漫长的等待一点点消磨了人们的耐心。近五百人的“北京职场联盟群”已从最初热烈交换意见、号召集体维权舆论造势，到如今出现各种招聘二维码和相亲交友的邀请。

YOYO并没有对农产品直播项目抱有太多希望，认为它更多是公司转型期的过渡，也对鼓吹消费主义的直播有所保留，但从高压的工作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她，习惯性地要求自己去迅速习得新技能，努力成为“干什么都像样的职业人”。

每天她就像被一股风拽着走，忙于解决各种问题，一门心思拼销量，而昨天的事仿佛去年一样遥远。

西西暂时搁置了微商工作。卖出一套减肥产品就能赚回数千元的高收益曾经吸引她投进去两三万元，但高收益的同时也暗含着高风险，思虑再三，西西着手在长沙寻找就业机会，并计划报考非全日制研究生。

“后悔加入教培行业吗？”我们问她，但西西认为这实在是个虚妄的问题。

因为这三年来她获得的成就感和价值感是真实的。她依然记得，第一次去主讲两百人的培训课，学校总监肯定道：“哇，你就是我心目中培训师的样子。”

这曾经是她的理想职业，只不过现在消失了。但她乐观地想，如果把时间维度拉长，这次“双减”是她人生的一个岔口，虽然前面是悬崖，但你仔细看，会发现一座透明的桥。

而她刚刚踏上去一小步，就像在雪天出行一样，她得谨慎理智地小步慢走，以免滑倒。她希望最终能顺利渡桥，“也不期待对岸一定是鲜花，能落到实地就行”。

 

参考资料：

财经十一人：教培泡沫破了，教育焦虑谁解

雷达财经：新东方一夜间385亿没了：“双减”政策落地后，教培行业何去何从?

俞敏洪：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努力寻找新的方向！